无数人去看出院的廖远停这件事廖华恩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他表面云淡风轻,桌面下的拳头握的死紧。他向来孤傲,对自己的情绪不愿遮掩。邓淮跟他来这套,当着他的面动他的儿子,不由得让他想起苏婧说:“他明知道是你廖华恩的儿子还敢撞,无非没把你放眼里。”
不把他放眼里,两个人斗了几十年,当然不把对方放眼里。纵使邓淮比他虚伪狡猾,背地里的心思也无非是想狠狠踩他一头,甚至把他搞垮。但是在廖华恩这里没有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在他这里,一次就结仇。新仇加旧恨,他直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递上几条违反党规党纪的严重事件,他堂堂一个省长,查底下几个分管领导是否贪污受贿、金钱往来、权色交易,绰绰有余。
他邓淮不是权力大吗,不是交友广吗,不是只要拿钱就办事吗。
看他是不是有天大的本事,能从廖华恩手里抢人。
变故来的又快又猛,打的邓淮措手不及。前天还一起喝酒的朋友当晚就被带走,再也联系不上。这情形任由一个当领导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在书房踱步,着实没想到廖华恩会这么狠。他虽然找人撞了廖远停,但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他跟廖华恩斗都是各凭本事,可没想过直接折对方的人,这次真是碰他逆鳞了。
同一时间得到消息的还有孙昭。尽管已是深夜,他已经穿戴整齐地坐在桌边打电话了。他的妻子睡眼蒙眬地裹着睡袍问他出什么事儿了,他握紧手机,张张嘴没说话,只让她赶快去睡,等她走后又追上去,让她明天买机票,办新的银行卡。妻子问他去哪儿,他说出国。
妻子的困意一下醒了。
她握紧孙昭的手臂,惊愕地问他发生什么了,到底怎么了。
孙昭看眼孩子的卧室,那里房门紧闭,门上还挂着孩子喜欢的明星海报。
“一两句话说不清。”他压低声音,直直地看着她:“先把家里的钱整合在一起转出去,明天就找中介,把那几套门面房卖了。”
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就响了。
他惊了一下,拿出来看,是熟悉的人,长出口气,把妻子赶回卧室。
来电的人跟他有点交情,算是熟人,跟他打听是怎么回事儿。
体制里有种特殊的调查手段,叫双规,是一种限制人身自由的隔离审查,目的在于防止被调查人拖延时间、逃避调查、串供及外逃。这种手段在找到被审问人之前,已经有了百分之八十的证据,余下的无非是违规违纪人的确认和补充事实。
仕途这条路,是个污水沟,很难有人洗的清,就算想保一番清白,世道也不让。所以很少有人能从双规里走出来,而双规后跟着的,就是双开。
可以说只要被带走,就没有再回来的可能。双开则是指开除党籍、公职,若犯错误极其严重,坐牢也不是没可能。几十年苦苦经营,一朝毁于一旦,任一个在高位的人都接受不了,所以会有很多官员选择自杀,毕竟如果在调查期间死亡,还能获得纪检机关的经济赔偿。
朋友问孙昭时间地点,因为何事,孙昭摇头,说问不出来。
对方又问,你没事儿吧?
孙昭哽了一下,没有回答。
他有事儿没事儿说实话他也不知道,明眼人很清楚这是谁做的,而他身为邓淮身边的人,他有事儿没事儿,只能看邓淮这把能不能和廖华恩打赢。突然,他想到什么,脸瞬间白了,连忙冲出家门。
廖华恩折了邓淮的人,一折还折俩。
这俩人会不会供出邓淮?无从得知。
邓淮坐在桌前抽烟,亲自打电话给他的上级领导,问关于廖华恩之前的举报信为什么杳无音信。对方很不耐,回他:“这多事之秋,哪还顾得上其他。”他话说的隐晦,但邓淮也听到了风声,说上头这次调查来的迅猛,直接让一个大人物落马。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下车有人上车,而谁上车,起关键性甚至是决定性的作用。他们这些级别的人在更高的山看来已经不顶用,人山累成的人山,站在山腰望不到山顶,再往上的消息都是秘密。
祸从口出,每个体制人都谨遵的教令,单位没有秘密。
领导话里话外说他不长眼,邓淮就赔着笑脸,简单地说了一下手底下人的事,领导沉默了一下,说:“明天应该就知道什么处理结果了,那封信,让人截了。”
“谁?”
“柏佑清。”
又是他。
邓淮又说两句好话,领导就挂断了电话。
柏油清。
这个柏佑清他不是没查过,但明显他的段位要高的多,几乎查不出来背后是谁,又常与谁打交道,势力网又铺向哪边。
邓淮在书房踱步,孙昭已经来到了他家楼下。他换了手机给邓淮打电话,邓淮下楼见他。
“沉住气。”
孙昭车上,邓淮拍拍他的肩,“不到最后一刻,谁都说不准。”
孙昭的脸有些白,这事儿搁摊上谁都睡不着,“领导,最晚什么时候有结果?”
“有结果我会通知你的。”邓淮笑着,要下车,孙昭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欲言又止。
邓淮看他这样微微皱眉,放在车把上的手收了回来。孙昭喉结滚动,忍了几忍,说:“领导,有件事……”
邓淮看他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心里沉了几分。窗外夜色正浓,他克制着情绪:“说。”
“被带走的两个人,富贾军和唐新民,跟我有点关系。”他的手微微发抖。邓淮说:“交叉工作这么多,有关系很正常,你不要想那么多,只要不是特别严重的事,应该不会查到你头上。”
“不是……”孙昭摁住自己颤抖的手,嘴唇起着干皮:“前两个月,富贾军和唐新民强奸了一个未成年,是我去协调的。”
“……”邓淮静默地看着他,“多大。”
“十二……”
“为什么是你去谈。”
孙昭张了张嘴,“我和富贾军一个老家,那儿要新建一批市政设施,我认识相关的人,他认识城建一把手……”
邓淮笑了:“吃多少回扣。”
“……百分之十。”
市政设施只要动就是大基数,虽然不比金桥银路,但也足够他喝几壶。百分之十,邓淮语意不明,“胃口不小。”
孙昭连忙撇清关系,“我原本不愿冒这个险的,但是……”他观察着邓淮的表情,猜测他的意思,“孩子长大了,想出国,现在经济不好,小娟的生意又一直赔,这到了下半年,想着再苦再难我也得坚持给领导您铺路,让您仕途一帆风顺,实在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的。”
邓淮沉默着,孙昭连忙拍大腿,悔恨不已,“我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还得麻烦领导让您为难,这钱我看我就没那个福分接,领导你德高望重,您肯定能轻松应对,也算是让您看到我跟着您的心。”
邓淮笑了一声,“人都抓起来了,还指望有钱拿?”
孙昭连忙说:“我跟那边的领导对接了了,有没有他富贾军,都行。”
邓淮微微挑眉:“是吗?你还挺有本事。”
“没有没有。”孙昭连忙摆手,“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介绍给您认识。”
这话说的明显,邓淮轻笑一声,“那就看天意吧,有缘自会相见,没缘也强求不得。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怎么处理我会安排,这么晚了,早点回去吧,别让老婆孩子担心。”
孙昭连忙点头,刚发动汽车,邓淮突然打开车门拦着他,直直地盯着他:“那个十二岁的未成年,摆平了没有。”
孙昭连忙说:“摆平了,给他们父母三十多万,签了协议书。”
邓淮又问:“当初撞廖远停的男孩儿确定在监狱?”
孙昭心里一抖,强撑着回答:“对。”
邓淮这才关上车门。
车开出去很远,孙昭才长出一口气,摸索着火机抽烟。昏黄的路灯,空无一人的马路,夜风习习,他看着垃圾桶旁边没扔进去的垃圾。
当初许兴亿找到他,说有人在查几十年前的事,他对此非常震惊。试问,一件不少人联手,并处理的滴水不漏,天衣无缝的事,在几十年后突然有人撕破谎言过问真相,让谁不后怕。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完了。但这件事太大,他没有权利干涉,也没有权利做主,只能听之任之。于是他迅速联系了邓淮。邓淮对此也很震惊,但他比孙昭能沉得住气的多。他讲,无论对方是谁,又是什么目的,都必须让他中断调查,甚至再也不能出现。
再也不能出现,这六个字包含的意思太多,他反复确认,得到的都是一个答案。
当初扫黑除恶的人还没下来,他们已经听上级领导安排全部消失匿迹,最后那些妇女儿童是怎么处理的,鲜少人知道。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那些恶习却像渗透骨髓的毒瘤,走到哪儿臭到哪儿。孙昭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但有时也的确迫不得已,他可以办坏事,当坏人,却不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赌上去,甚至是老婆儿子,所以他反复向许兴亿确认,对方的身高特征,他到底是谁。
最终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廖远停,廖华恩唯一的儿子。
很难说到底哪个消息给他的震惊最大,他只知道如果真到了无法回头的那刻,邓淮不见得会护他。邓淮是一个假慈悲的菩萨,孙昭是走投无路的信徒,他被迫绑在这张船的利益上,别无他法。何况邓淮和廖华恩不合,告诉邓淮真相,怕更是一点余地都不留。但孙昭依然抱有一丝侥幸跟邓淮说了对方的身份,邓淮一听是廖远停,当即表示遗憾:“必须永绝后患。”
如果说再也别出现还有一线转机,永绝后患就把话钉死。他只能让许兴亿安排车祸,却依然想留有一定余地:“人不能死,其余随便。”
而廖远停,到底活了下来。
说天意也好,命硬也罢,他就是没死。
他不仅没死,还激化了廖华恩和邓淮之间的矛盾,使其白热化。或许这真的是天意,让他们这斗了几十年的对手终归有个结局。而当孙昭知道撞廖远停的男孩儿失踪的时候,就知道老天爷的转盘还是倾斜廖华恩。尽管男孩儿后来又出现,但廖华恩该知道的,应该都知道了。
遑论在此之前,许兴亿已经死了。
他没有去参加许兴亿的葬礼,也没有和他告别。但他在许兴亿头七时梦到了他,梦到他规劝自己说:“邪不压正,回头是岸。”
邪不压正,回头是岸。
孙昭笑了一声,摁灭烟头。都说梦是人现实生活的映射,或许在这一刻,他真有无法言说的后悔,但他已经回不了头了,没有做好人的机会了。邪不压正,是小学时语文老师教的,却要在几十年后真正领悟到其中的奥义。或许这一刻不是他,但孙昭知道,复仇一旦开始,谁都逃不了,他只求那天能晚点到来,看到孩子考上心仪的大学后,再迎接他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