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远停先去了彭怀村,曾书记看到他坐着的轮椅大惊失色,骇然问道:“廖书记你……你不是去学习了吗?!”
廖远停微微笑,说是的,只是回来的路上出了点事故,虽不是永久性残疾,但坐轮椅相对好一点。
曾书记拍着自己的心口长舒一口气。廖远停问他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曾书记疯狂摇头,一个劲儿嘱咐他好好休息。廖远停也没再强求,抽出手杖上了二楼,自己在村室居住的地方。
这里几个月没人来过,已铺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本就稀少的家具如今看起来更是可怜,甚至是苍凉。思及此,廖远停又去了趟刘学的家。原本的瓦屋如今更是破败,又经历了一轮风雨,显出再强撑不得的衰落,梁上的瓦砾压的更低,屋内漆黑的环境不曾让人想到过这里曾经还居住过两条生命。
就是这样昏暗的天,徐喜枝抓住他的手说要让他杀了刘学。杀了刘学,这在当时的廖远停看来是天方夜谭,什么样的人要被自己的亲人杀死?他一直都认为这是徐喜枝给他下的套,但当他思考,如果自己从未出现过,徐喜枝真的能留刘学自己在这个世上吗?不会,她会杀死他,以一种决绝的方式表达她对刘学的爱和这个世界的失望,如同陈向国和翠鸟。
经历过一次死亡,廖远停对人生有了更深的感悟。在此之前他还在不解,为什么就这么轻易地死去。但后来他理解了,因为死亡,是他们唯一能决定的事。
他沉默地站在落叶里,手杖是他的支撑,也是他的剑刃。他撑着这根手杖,能清楚的记得他是谁,又是因为什么站在这里,更是让已逝的人看清楚,他还在坚持,他还没有放弃。
李单说:“书记,庄书记回电话了。”
廖远停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将手杖收了,重新坐回轮椅。
李单推着他,有点好奇:“书记,庄书记会帮我们吗?”
廖远停看他一眼,李单闭了嘴。
“他会。”廖远停回答,又补上一句,“没关系。”
李单惊讶,他先是有种被冲击的不敢置信,又感到推心置腹的感动。一次车祸,改变了廖远停太多。让他从高高的山上下来,成为一个普通人,让他们之间尊重平等,关系友好。
但李单也知道,虽然廖远停愿意包容他,他却不能越过身份那条线,他会更加死心塌地地忠心跟随,绝不会恃宠而骄,他要更加努力的锻炼自己、提高自己,成为廖远停的得力干将,左膀右臂。
廖远停看着他突然凝重的目光,就知道他又思想抛锚了,只得无奈提醒:“走过了。”
李单:“……啊?噢噢……”
庄泽翰在村室等着他们。
对于廖远停的到来他想过很多,这么久不见突然到访肯定事出有因,但当他看到廖远停无法直立行走的双腿,要靠轮椅渡过下半生的时候,他的脑子一片空白,那些设想与可能统统化为灰烬,他说出的第一句话不是询问原因,而是:“你才二十四岁啊……”
他的语气里透露着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惋惜甚至是浓重的遗憾。他在这个面色平静的青年人面前,一肚子的话到嘴边统统说不出口。他突然想起很早之前廖远停问他:都是这样的,这样就是对的吗?
二十四岁,他二十四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在和几个兄弟喝酒,在街边吃烧烤,在压马路,在追心爱的姑娘,在捧着一束鲜花,从街头追到街尾,二十四岁,是他能帮父母挑起重担的时候,是他能扛着井水,抗着玉米,抗着去往田地里种地的铁锹,是他年轻而富有活力,精力旺盛到世间一切都有待他探寻开发的时候,廖远停坐上了轮椅。
这种感觉很奇妙,对于庄泽翰来说他已经五十多岁了,连孩子都有了稳定的工作,他在那么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面前,他是比廖远停要聪明的人,他保全了自己,尽管他没有太维持所谓的正义,他甘心了。因为结局他看到了,拼了命想要公平的下场就是失去双腿,甚至是生命。因此他是庆幸的,但面对廖远停的目光,他又感到无地自容的汗颜。这种汗颜的背后是他掩饰不住的窘迫与羞愧,甚至是不堪,以至于让他有些恼羞成怒的伪装:“你是不是疯了?!”他摆出了说教者的姿态,以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让你继续查下去?!”
廖远停诚实地揭穿他:“庄书记明明是祝我幸运。”
庄泽翰哑口无言。
他沉默地点烟,一瞬间沧桑而又无措。
“你来找我干什么。”
廖远停笑了笑:“找庄书记帮忙。”
——你怎么能确定U盘的事是廖叔叔这边出了问题?
——我不确定。
廖远停不会再笃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在他这里也都会具有一定的不确定性。他不确定U盘是同一个人发的,不确定发U盘的人是不是给他的警告,不确定是否是廖华恩的举动惊动了哪些人,但他知道,不能把宝压在一个人身上。廖华恩是他向上走的棋,庄泽翰是他向下走的棋,而窦静云,或许是他剑走偏锋的绝招,目前为止就缺一个上钩的大鱼,待到天时地利人和,这些人,这些背后的真相,就是掘地三尺,廖远停也会把他找出来。
“我答应你。”庄泽翰说:“这不费什么事,只是过了这么多年,希望很渺茫。”
“没关系。”廖远停认真道:“谢谢庄书记。”
庄泽翰摆手,“叫我庄泽翰就行。”
他看着廖远停的双腿,叹了口气。
他们都在惋惜他的腿,甚至为他感到不值,廖远停本人却看的很淡。没有人能一帆风顺,如果这条路不够坎坷和困难,也对不起那些受到伤害的人,更低估了真相的价值和意义。
他到家的时候刘学还没回来,廖华恩拨打了他的电话。
廖远停一看是他,就有点下意识的排斥。像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但不论出于哪种原因,他还是接了。
廖华恩在电话里说柏佑清喊他和苏婧吃饭,同时直白地说如果他有更大的野心,柏佑清是个不小的助力。
廖远停没搭话。他知道廖华恩说的是对的,这个野心不单单指往上爬,哪怕是和上面的人抗衡,也需要一个强硬的后台,只是这个靠山干不干净,就另当别论了。这次他没有表现的排斥,很快答应下来,廖华恩有些诧异的同时也很欣慰,但最终还有点怒其不争的怨怼,你说你要是早这么听话该有多好。
廖远停说是你跟我妈说,还是我跟我妈说?
廖华恩原本想他跟苏婧说,但是估计他一张口,无论什么,苏婧都会拒绝,就由廖远停给她说了。而苏婧的反应无一例外也是不想去,有关廖华恩的饭局,她真是跟着他以后参加的够够的,但好在是柏佑清一家,还不算太差。
路上,廖远停问苏婧柏佑清是什么样的人,苏婧说是个心劲儿很高的人。当然,他高也有高的资本,除此之外,还听说他们一家家庭关系比较幸福和睦,毕竟两个人只有一个独生女。
苏婧稍微画了个淡妆道:“只是不知道这半晌不夜的,怎么突然喊着吃饭?”
廖远停微微挑眉,“应该是有事儿。”
“什么事儿,总不能还是想把你和安华撮合在一起吧,你不是跟她说清楚了吗?”
廖远停摇摇头,“应该不是这些。”也应该没有那么简单。
到了地方才发现这是一处别致的小院,装修精致但隐蔽,很适合说话聚餐,不受打扰。
廖远停没有坐轮椅,也没有拄拐杖,以至于走路有些慢。等他们入座时,大家都已经到齐。一眼扫过去,全是自家人,没有一个外人,看来这是个家庭聚会。
打自己一进来,柏佑清的视线就停在他身上,让廖远停感到有点轻微的疑惑,同时有种不妙的预感,当他仔细观察柏安华,又看不出什么端倪,就觉得更不对劲。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柏安华应该会提前和他串通,毕竟他们现在已经是一条线上的盟友。
直到饭局进行到中后期,柏佑清提出想认廖远停为干儿子,饭桌上瞬间一片寂静。
苏婧讶异地看着廖华恩,廖远停惊讶地看着柏安华,柏安华更是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的亲爹。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