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泽翰对于廖远停找自己不惊讶,惊讶的是他不是来问自己有关走访调查内容的,而是问徐巧云。他摸不着头脑:“你说的什么意思?”
“徐巧云当时怎么逃出来的?”廖远停开门见山到砸的庄泽翰头晕。他说:“庄书记,我理解你,也理解你出于对被害人的保护。但最好的保护不是对曾经的伤害视而不见,而是将加害人绳之以法。我希望你将知道的都告诉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庄泽翰沉默了。
说实话他想过廖远停会再次找到他询问徐巧云。毕竟她很有可能是唯一的线索,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他重重叹口气:“这事儿说来话长了。”
他最开始认识的不是徐巧云,是方重。那是他刚来到茂德村的时候,方重天天找他借钱,借的还都是十块二十块,虽然从没有超过五十,但在那个时候的农村已经算是大钱。庄泽翰初来乍到,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他看方重瞳孔明亮,身体健壮,身上干干净净,不像是村民嘴里说的闹事的傻子,又在那里苦苦哀求,就一时心软借给了他,而他也的确信守诺言,这个月借的,下个月必还。那个时候的支部书记不是郭建军,是个肥头大耳的,像土财主一样的中年男人,自己在外还有生意,所以鲜少来村里,几乎见不到人,只有迎着检查或节假日需要陪客喝酒了,才会笑眯眯的露上一露。
直到方重找他借了好几千,原因是母亲病重。他跪在庄泽翰面前哭的撕心裂肺,让庄泽翰感同身受。
庄泽翰是个孝顺的,可惜他年轻时一直拼搏在外。他家庭条件清贫,父母都靠种地为生,偏那几年收成不好,每逢冬天爸妈都会满面愁容,面对他却强撑微笑,用一年的收成换点猪肉,给他包好吃的饺子。后来他大了些,母亲便让他借宿在城里的姑姑家,接受更好的教育。他也不负众望,成绩优异,考上市重点高中,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了,只有年底才回家,回家吃顿饺子。
后来他考上警察学院留到市里当警察,过年实在回不去,父母就托人将饺子带来。不是没想过把父母接到身边,可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愿,什么麻烦孩子了,什么住着不习惯了,什么以后妻子住着不方便了,总之千万种理由,一万种拒绝。庄泽翰心疼又无奈。他下定决心,等忙过这一阵就和领导说明情况,无论如何也得把父母接来。偏那一年冬,他在外出任务,父亲给他打电话让他回家拿饺子,庄泽翰说忙完就回,后来父亲又打电话,他没接住。
等他终于忙完,甩着汗拨回去的时候,听到的是父亲的哭泣。
母亲去世了。
他站在原地如坠冰窟。
母亲什么话都没留给他,只留给他一袋亲手包的饺子。
庄泽翰再次叹了口气。提起往事,总让人伤感。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像根刺扎着他,让他追悔莫及,彻夜难眠。后来他把父亲接到身边,可没两年,父亲也因病去世。去世前还安慰他,说自己过上了好日子,又提醒他,说他争强好胜,千万不能做超出自己能力的事,省得受人欺负。无论何时,在父母的眼中,孩子永远是孩子。他们永远担心孩子没有自己的庇护该怎么办。
至此,庄泽翰孤零零一个人。因此,当他看到方重痛哭流涕的模样时自己内心也分外伤感,像是一种补偿,他二话不说的将钱借给他,并宽慰他不用急着还。
方重接了,却杳无音信了。
庄泽翰并不是不相信他,而是出于关心想要知道他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却得到他根本就没有母亲,只有一个爹还早死了几百年了的回答。庄泽翰被骗了。他怒火中烧,感到不可理喻,骗钱是次要,为了骗钱拿自己的母亲当借口简直人神共愤。方重在他眼里的形象瞬间一落千丈。被利用的同情心与怜悯转化为动力,如果方重真是为了救母亲不还账也就算了,庄泽翰可以不追究,但既然不是,他也必不可能当这冤大头,势必要找回来!只是没成想,他还没想好怎么找到他,他自己倒先找上门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徐巧云。”庄泽翰深深抽口烟,眉眼间有回到当初的不忍和哀叹。他似乎在看廖远停,又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其他地方。
驻村第一书记有驻村的要求,所以要住在村里,廖远停是村室二楼,庄泽翰则是自己租了一个小院子,自由不受打扰。方重就是在他的院子里给他下的跪。那是一个深夜,他早已洗漱睡下,却听到啪啪啪地敲门声。他脑子里瞬间有一个想法,就是出事了。只有出事了才可能让支部书记大半夜敲他的门,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任何可能。为此他还专门快速地套了外服,以便随时出门,却没想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女人。他呆愣地看着她,她发丝凌乱,眼里含着泪,咬着唇,衣衫不整,身上还蹭了很多血迹,她清瘦的身板艰难地抗着一个比她高太多,壮太多的男人,以至于双腿站不稳地打颤,方重。
庄泽翰张张嘴还没说什么,就看到女人艰难地指指方重的头,那里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着血珠,顺着额角浸湿她的肩头,他身上还有其他伤,让血弄脏了她的衣服。
犹豫期间,女人跪了下来。她的大眼睛里一直有泪在闪烁,也一直在流泪,有些泪痕风干了黏着发丝贴着她瘦削的面颊,那张白皙只有巴掌大小的脸让人我见犹怜。庄泽翰将她扶了起来,把方重带回了家。
他原本是想把方重送到医院,女人却抓着他的手臂摇头,跪在地上希望他想其他办法。庄泽翰一时无奈,因为她一直没说话,只用手比划,庄泽翰就以为她是哑巴。只能无奈地看着昏迷不醒的方重,看来只有他能说清楚。于是他深夜驾车去乡里请了医生,把人带回来时天都亮了。
医生三下五除二给他缝了针,说不是什么大问题,醒过来就好了,庄泽翰明显感到女人松口气。后来方重醒了,第一件事就是乱抓着瞎喊:“徐巧云、徐巧云。”
“我在。”女人声音嘶哑,已是很久没有喝过水,嘴唇干裂,但语气眼神都很温柔。
两个人劫后余生、柔情蜜意的互相拥抱,庄泽翰抱着膀子看他俩。
方重感受到他的视线,嘴唇一抿,直接跪下。
“对不起,哥。”他说:“我骗了你。”
他跪,徐巧云跟着他一起跪。
两个人并排跪着,手握的紧紧的,庄泽翰冷漠地看着他俩,想自己这时候真像个棒打鸳鸯的恶人。
他叹口气坐下,说:“站起来吧,跟我讲讲到底怎么回事儿。”
方重没动,看眼徐巧云说:“你借我的钱,我都用来赎她了。”
“赎。”这个字用的很好,让庄泽翰不得不重新打量起徐巧云,脑海里闪过什么,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他说:“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方重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下意识看向徐巧云,徐巧云低着头,露着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上面青紫的痕迹累加着,像伤,又不像伤,心思活络点的人都知道怎么回事。方重不动她也不动,眼泪啪嗒啪嗒地掉着,声音极脆弱:“我……”
“好了。”庄泽翰将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有些冷硬地打断。徐巧云无措地望向方重。
庄泽翰说:“无论你什么目的,你骗了我就是骗了我,我现在可以不找你要,但你该还还是要还。”
方重重重点头,说:“谢谢哥。”
本身故事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没成想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巧合。
方重嘴里说的赎,就是贿赂看管这群妇女儿童的小头子。这里每个人都有名有姓,受领导指派有花名册的,他哪敢真放人走。之所以那么说是以为看方重憨傻,没把他当回事儿,而方重赎徐巧云的心又非常坚决,这小头子又想要钱,又怕出事儿,就想了个法子,当晚让方重把人带走,第二天点名的时候转身就跟领导说徐巧云逃跑了。
那还得了。
所以当徐巧云和方重以为拨开云雾见明月的时候,他们又被人抓回去了。村里到处是那些人的眼线,他们都没来得及离开这是非之地,就又被打入深渊。
“方重和徐巧云怎么认识的?他身上那些伤是怎么回事?徐巧云最后是为什么疯的?最终是怎么逃离的?”廖远停一连问出这些问题,求知的目光把庄泽翰逗笑了。
“我跟你说过,只要有钱,谁都可以。”庄泽翰将烟摁灭在烟灰缸,“方重自小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他顿了一下,“他有性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