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朋满座,推杯换盏。廖华恩看着他们说说笑笑,晃动着手里的酒杯,一小盅,半杯。从他身边的男人开始,第一个敬的就是他,对方笑的很真诚,也很愉悦,喊他廖省长,由衷地夸赞他、他的妻子、他的儿子,廖华恩笑着摆手,对方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胳膊,廖华恩坐下,看他敬酒,右手搭在左手上,指腹轻点。
实木圆桌,围坐着大大小小依上而下地位排序的同事,临门坐着的主任当捧哏捧场,说小孙女将来肯定是个大美女,冲着这个也得多喝三杯,一阵哄笑,欢乐融融的模样。
廖华恩起身出去,站到走廊透气,旁边的包间门打开,一对陌生男女,手里牵个五岁的小孩儿,女人埋怨男人:“让你少喝少喝,还是喝这么多。”
“哎呀,开心嘛。”男人捉住女人的手,顺势牵着,感受到廖华恩的视线,冲他笑了一下,和他擦肩。
“爸!”
廖华恩回头,是五岁的儿子找男人要抱,男人让儿子坐在自己肩上,兴高采烈的:“高不高。”
“高!”
女人无奈:“下来,快下来,你爸喝了酒,走不稳。”
廖华恩回头,透过窗户,似乎看到几十年前的自己。
那时他忙于晋升,忙着应酬,也不想和苏婧吵架,很少回家。每次回家,廖远停都非常高兴,围着他说个不停,又懂事的怕打扰他休息,总是点到即止,恋恋不舍地看着他进书房。
或许他应该停下脚步,回头给他的儿子一个拥抱。
但他没有,那步他没有跨出去,一慢就慢了几十年,他便跨不过去了。
他最近总是回想起以前,也有些贪恋,或许是人老了,就会忍不住怀旧。他离了场,再也没有回去。车停在医院,司机从后视镜看他,他坐在后座,安静地坐着,没有任何表情。只道:“你的妻子孩子在等你,回去吧。”
“书记……”
司机跟随他多年,看他这样不是滋味,明知不该多嘴,还是忍不住说:“上去看看吧。”
廖华恩没动,也没任何改变。他只是很淡地笑了一下,“回去吧。”
司机抿抿唇,下了车。拦车时,偷偷拍了张照片。
黑车在夜里不起眼,只比夜色重一点。苏婧收到陌生短信的彩信时看到车牌号才恍惚地想起来这是廖华恩的车。
她第一个反应是皱眉,找出他的电话号码。但第二个反应就是停顿,沉默地看着那串十一位数字,然后起身,走到窗边向下看。
她抱着胳膊,似乎有些冷,向下望,什么都看不到。她注视着一角,月亮正照的地方。
廖华恩微微抬头,那轮月光照进他的车里,银色的、模糊而梦幻,他伸手摸了一下,有些凉,像刚入春的寒泉。
清晨,苏婧对着镜子梳了头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下去打饭,正碰上已经将饭带上来的刘学。清早买饭的人多,排到跟前都不好吃或者没了,所以他总是早去二十分钟,五点左右就起床了,这样苏婧能多睡会儿,少跑一趟。
苏婧愣了一下,下意识看眼电梯口,接过刘学手里的餐盒,推开病房门。
“你爸昨天来过。”苏婧坐在床前说,小心地盛了一勺粥,递到廖远停嘴边。廖远停看眼她身后的刘学,嗯了一声:“干什么。”
“当然是来看你呀。”苏婧笑着,“但是你睡了,他就没进来。”
吃完饭,苏婧要去刷饭盒,刘学拉着她,苏婧拍拍他的手:“陪远停吧。”
廖远停看着天花板沉思。刘学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边,“怎么啦。”
廖远停看着他,右手指尖弯曲,缓慢地蹭蹭他的脸。
苏婧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弯弯绕,只单纯的将家庭、亲情放在第一位,致力于维护这个已经破碎、摇摇欲坠的家,仿佛只要是她说的,无论是虚假还是编造的,都是爱存在的证据和痕迹。廖远停相信廖华恩来过,但不相信他是来看自己的。
他什么都没说,很淡地笑了一下。
时间从指缝中流过,从地下室救出来的小孩儿都长大了些,刘学给他起名叫安安,希望他今后能平安。周梅回过一次家,发现了这个小家伙,刘学扯谎说是亲戚的孩子,周梅不疑有他。医生说李单和廖远停都恢复的不错,照这个速度,明年开春就有可能下床,让所有人都吐了一口气。
在医院的花销太大,纵然可以报销,长时间的拖延下去也会让人举步维艰,况且他们现在还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苏婧思来想去,宁愿出去打工,也不愿张嘴问自己儿子的工资卡密码。
遑论明面上没人知道她已经和廖华恩离婚,还是净身出户,哪怕是刘学,更没人知道她已经辞去了校长一职。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生活中变数那么大,他们这个家庭中的羽翼已经缺失了一半,就剩她独木难支,她必须要找更多的保障保护她的孩子。
廖远停是她的孩子,刘学也是她的孩子。一个刚步入社会,一个还在上学,哪个都离不开父母的帮助。苏婧穿了得体的衣服,画了淡妆,踩上了高跟鞋。
这还是时隔许久的再一次见面。苏婧坐在廖华恩面前,从容淡定,举手投足间有些优雅,除了瘦了许多,显得有些单薄,气质丝毫不输是廖太太的时候。
与她相比,廖华恩反而稍显逊色。
他工作忙,操心的事儿多,没休息好,心里也像山压着,面色就不太好看。苏婧看着他,而后克制地移开目光,眼睛有些酸涩。她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有些无措,不可察地调整呼吸。
谁都没有开口。廖华恩后靠着椅靠,翘起腿,双手交叉放在腹前。这是他轻松时的状态,表现出游刃有余的压制。第一次和苏婧面对面对峙时,她维持着仅剩的良好教养和理智希望自己放过她。
年轻时的廖华恩虽有兄弟姐妹,却是家里最有本事的一个,他位处中间,无论是大哥还是小弟都要看他的脸色,连他们的孩子站在他面前都要点头哈腰,但他不是他的父亲廖风峻最喜欢的一个。
廖风峻喜欢听话的,偏偏他是最不听话的。
廖风峻对几个孩子的安排是不可违抗且强硬的,他希望廖华恩从商,给他在仕途上的哥哥做后续加持,上能辅兄,下还能庇护最小的弟弟。廖华恩却对这种为他人做嫁衣的安排感到反感。他感受到父亲的偏心,成了家里最嚣张、狂妄,一度连家门都不能进的逆子。
在他们家女人是没有说话权力的。廖华恩的母亲对这种不公平的遭遇避而不谈,只说别惹你父亲生气。久而久之廖华恩便与家里的关系生疏,偏偏廖风峻又是个只有对方低头才会给好脸色的主,父子俩的关系便一直僵持不下。
转机就出现在苏婧身上。
但这个转机不是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得到缓和,而是顺流直下三千尺,瞬间冰冻成河。
廖华恩是在一次舞台剧上看见她的。那时剧院剧场盛行,有钱的没钱的都想看两眼,没钱的在门口蹲着,有钱的坐在贵宾席,廖华恩清晰地记得他离那身穿在苏婧身上的白裙子,只有几步远的距离。
她在舞台中央演了一出独舞,却是为没有准备好的演员而抛砖引玉的临时救场。
她是舞蹈生,家境一般,甚至是贫寒,会想尽办法赚得微薄的薪酬。
她坐在后台的马扎上垂眸梳头,白藕似的胳膊抬起,黑色的长发及腰,梳完后抬眸,吓了一跳。
对方双手插兜,站在离她三步远的距离,穿了一身得体的黑西装。
一黑一白,在无人注意却又有些纷扰嘈杂的角落里对视,苏婧落荒而逃。
廖风峻的长相是刚毅的,他的妻子小鸟依人,廖华恩很好的结合了父母的优点,英俊且温柔,有些风流。
他在台下看着苏婧跳舞时,眼里只有她一个。
苏婧不是没对上他的视线,也不是感受不到这样露骨的注视,但她清楚,清楚前几排是什么位置,清楚什么样的人才能坐。
她忐忑不安地谨慎了一个星期,放下了心,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她一直有意躲着的对方。
廖华恩走到她面前,半蹲,从精致漂亮的鞋盒里拿出一双昂贵的名鞋。
苏婧抓着背包,僵在原地。
廖华恩抬头看她,直视她眼里的躲闪,缓慢地握住她的脚腕。
那一年是他们故事的开始。
廖华恩没有追人策略,也不懂得动脑子,不猛烈却紧密跟随的进攻让苏婧招架不住,她躲不掉他,也避不开他,他什么都没干,没有碰她,甚至连话都很少说,却不停地给她送礼物,花、食物、衣服、背包、鞋子、化妆品,连头绳都四五个,让她没有一天得以喘息。
她想过自己的丈夫,会是和她相同的普通人,没有大富大贵,但平安快乐,他们会生一对乖巧懂事的儿女,将他们抚养成人,再白头偕老,双双离去。
与此同时,她还拥有一个理想。
就是当舞蹈老师。
她希望她的丈夫支持她、理解她、陪伴她,给她源源不断的动力和爱。
所以她从未想过和自己相差很大的男人有什么瓜葛。便将廖华恩强硬送给她的东西一一打包好退还。
廖华恩约她在茶楼见面。
那便是他们第一次对峙。
温文尔雅。可以这么说,苏婧对廖华恩的印象一直是这个。他那么沉默,却并不冷硬,大的小的都思虑周全,看人时的目光深情专注,很难让人抵抗。
所以哪怕不合适,苏婧对他的评价也很高,并衷心祝愿他找到良人。
她起身要走,身后的男人才说话。
“给自己一次机会。”
他说,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小事。
她听到他站起身,椅子拉开的声音。
她陡然感到一阵恐惧,不敢多停留。
回到家,她看到满地的人民币,铺了一沙发、一茶几、一床,他的父母抓着那些钱激动万分,感叹上天有眼,终于要过上好日子了。
苏婧脸色苍白,浑身发凉地跪在地上一张一张的捡,眼泪掉在钱币上晕开,她颤抖着声音说不是的,爸,妈,不是的,这钱不能要。
身旁几个兄弟姐妹早把钱揣兜里,甚至差点为此大打出手。
最小的妹妹走到她跟前,蹲下帮她一起捡,仰着脸有些抑制不住喜悦地问:“姐,我们是不是能吃很多很多肉啦?”
家里每次买的肉都很少,她抢不过那些哥哥姐姐,只能饿着肚子眼馋。
苏婧闭闭眼,握紧了有些湿的钱。
晚上,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母亲披着衣裳坐在月色下,来到她的床边拉着她的手,苍老的面容,慈祥地看着她,“你跟妈说实话。”
苏婧看着她,眼泪决堤。
第二天一早,鸡刚打鸣,苏婧就被叫了起来。
她朦朦胧胧地揉着眼,看到母亲有些驼背的身躯。
她将装褥子的袋子拖了过来。
“一张不少。”她很淡地微笑。
钱袋子送到廖华恩面前的时候他毫无波澜。苏婧看他还是那么衣冠楚楚、气度非凡,就心情复杂。她走了,又拐回来,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你也不要再纠缠我了。”
廖华恩看着她像只小鸟似的停在自己肩头,没到一秒又展翅飞翔,就想握碎玻璃杯。
平心而论苏婧长的不是多漂亮,相比于其他被一眼记住的女人,她更像有些贫瘠的花,开在一片黄土上,没有玫瑰艳丽,也没有郁金香高贵,就是一朵迎着风吹的不知名小花,还是白色这种不出众的颜色,偏偏廖华恩就站在这朵花前,一步都走不开。
他没再出现过。
过了段清闲日子,苏婧很满意,也很庆幸当时拒绝他,不然哪有现在的好日子,父亲在工作上取得成绩,母亲在厂里的工作也轻松许多,连兄弟姐妹们都受到了新政策的恩惠,可谓苦尽甘来,一片祥和。
年底,一家人聚餐,父亲说真巧,他的上司和她母亲的上司互相认识,人家帮了我们那么多,应该请他们吃顿饭,或者提点礼物送去。
她摁响了那栋别墅的门铃。
仆人领着她进屋,练习了几遍的笑容在看到从楼上下来的主人时僵在脸上。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居高临下的眼神,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离她非常近,近到呼吸萦绕。
苏婧下意识闭眼,廖华恩错身。
她回过神,转身就走。银色的餐叉敲下高脚玻璃杯,像是铃铛发出的声响,她莫名停下。
别墅已经空无一人,廖华恩看着她的背影。
“出了这个门,你的父母会被辞退。”
苏婧猛然顿住。
“兄弟姐妹会被退学。”
她握紧了拳头,气的浑身发抖。下一句,便是在她耳边响起。
“你对他们好,他们记不住的。”
男人的指尖勾着她黑色的发丝,神情专注也玩味,“对他们坏,他们会记你一辈子。”
“感恩戴德不会让人长记性,愧疚后悔才会,是吗。”
苏婧反手扇他一巴掌,他的舌尖舔了下唇角,深深地看着她,一把搂住她的腰和自己贴紧。
“不许再让任何人看到你跳舞。”
苏婧失魂落魄地回去时,这句话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里,除此之外的,还有一些令人说不出口的威胁。
三层别墅,十几个房间,他能玩到她天亮。
他对她是什么样,就要看她选择他是什么样。
苏婧疲惫地瘫在床上,第二天坐上了他的黑车。
我可以当你的情人。她主动说。
她对抗不过他,他会让她家破人亡。
“我们结婚。”
苏婧瞪大眼:“你疯了?”
“我会让你荣华富贵一辈子。”
廖华恩认真地看着她,“我们结婚。”
没有什么是他的,但他的权利和地位是他的。
他的女人也是他的。
廖华恩看着苏婧,苏婧抬眸和他对视。
从年轻到不再年轻,两个人磕磕绊绊、真真假假过了这么长时间,落到如今这副田地,心里都各有心绪。
苏婧张口说话,声音有些哑。
“感情的账我们一笔勾销。”
她说。廖华恩听。看着她的面容,和她一张一合的唇,抛锚了片刻,才拉长反射弧,听清楚她说的什么。他感到自己很平静,没有什么心情,手指却无意识地在手背上划了一下。
“但感情之外,你需要负责的,一分都不能少。”
苏婧将文件推给他,“我咨询了律师,这是合法需求。”
廖华恩没有看,问:“要多少。”
“一千万。”
“多少?”
他咳嗽了一声,黑发中夹杂着白发,“太多了。”
“这笔钱不是给我的,是给儿子的。”苏婧微微抬下巴,“这些年到底怎么过来的你我都清楚,我不想跟你掰扯,你欠儿子的,一分都不能少。”
“你说我的钱不干净。”廖华恩回归状态,“怎么又改变看法。”
“是不干净。但形势在变。”苏婧说,“跟着形式走,不是你们最擅长的吗?”
“太多了,苏婧。”廖华恩沉默一秒,“我拿不了这么多。”
“那你想办法。”
苏婧看他垂眸的模样,竟从他身上看到一丝脆弱。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望向窗外的白杨,干脆起身离开,“廖省长有的是手段,不是吗。”
她坐在车上,抵着方向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说,那最后一句话,像对以前不甘的嘲讽与针对,中伤他以此追寻心理安慰。
她捂着额头,抽了抽鼻子。
廖华恩是在半个小时后离开的。
他问心腹查的事情怎么样了,心腹抿抿唇,说了个名字。
廖华恩撩起眼皮看他,他点点头:“您可能,不太好出面了。”
根据撞廖远停的男孩儿说,他是福来孤儿院的人,自小在那儿长大,院长田宝伟对他很好,他带着自己见了一个姓许的男人,他不知道全名,只知道他大概的身形。他将其描述给廖华恩,和许兴亿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他还透露一个重要讯息,那就是许兴亿,也是奉命行事。
而根据他说的时间点推算,倒退几个月前,廖华恩的心腹查到,许兴亿经常和一个人有所往来。
孙昭。
分管脱贫的副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