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究竟一直在期待卢颂到来的是眠礼, 还是自己,卓燦搞不清楚。
但他确信现在不想看到卢颂的一定是自己。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客人在那儿站着,主人总不能傻坐着什么也不做。
卓燦的笑意僵了一僵:“……姜总也来了啊。”
姜宵微微颔首, 仿佛不是来参加小朋友的生日聚会,而是下来视察工作。
像卢颂这样人生经历过大落又大起的人,比谁都擅长察言观色,比谁都玲珑。
然而今天他仿佛完全没察觉气氛微妙似的,笑着解释道:“抱歉,来之前和姜总去见了一趟S.O.T的许总,谈下个月一个游乐园项目的合作,许总太热情了,就耽误了点时间。结束之后姜总听说我的干儿子过生日, 特地过来的。”
什么时候成你干儿子了。
卓燦腹诽。
但显然这并不是重点。
这两人的关系,卓燦想,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已经好到可以共享朋友家孩子的生日宴会了?
他们一起去谈生意,去与别人谈天说地,还有空聊些杂七杂八的。
这一切都建立在卢颂最近忙到完全没有时间和自己约会的基础上。
……尽管严格意义上也不能叫约会。
卓燦还是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落了下去。
卢颂带了什么礼物来, 卓燦已经不在意了, 随手堆到礼物山的尖顶上, 和其他重要的不重要的人一起, 没有例外。
并未受到特别邀请的姜宵倒也拿出一个小盒子,没什么表情:“生日快乐。”
“谢谢姜总。”卓燦接过来,神色黯淡的同时, 心底又有暗暗的惊诧。
若是在平日, 姜宵向来眼高于顶。
别说下属和同级, 就连再上一层的董事会,也不把这些愚蠢的凡人放在眼里。
今天罕见地抬眼看他,曾被他误看成冰蓝的深色眸子无波无澜。
“听说,今天是小孩子自己定的生日?”
姜宵问。
卓燦瞥了眼卢颂,没想到连这样的细节都被分享了。
他支吾着:“唔,小朋友嘛,其实也就是想找个借口玩儿……”
他没多说,怕姜宵再问出诸如“真正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之类的问题。
那就不好回答了。
眠礼的金发褐眼本就和别的小朋友很不一样,卓燦又不太会编故事,外人稍稍多问两句身世,就容易出岔子。
次数多了,他干脆直接转移话题。
只是,在姜总面前,好像不太有效。
说真的,除了微妙的介意以外,他其实有点儿怕姜宵。
不仅仅是下属对上级,更多的,是一种在绝对力量面前、完全无法抵抗的威压。
明明姜宵既不是这个公司最大的领导,也没有仗着权力做什么。
可卓燦依旧摆脱不了那种被捏在掌心中的窒息感。
姜副总和卢颂耳语什么,后者点点头,问卓燦:“小礼呢?”
两人一齐看过来。
他们都比卓燦高出一截,腰细腿长,外形各有各的优越。
一个笑意温和,净如秋光。
一个眼眸清冷,寂如冬雪。
很般配,卓燦想。
或许是那日小慧的调侃让他看待人与人之间关系有了截然不同的视角,让他知道,原来两个男人站在一块儿,也同样可以赏心悦目。
“在哪儿玩呢吧,我去叫祂过来。”
卓燦下意识后退一步,打心底生出古怪的逃跑的冲动。
他是这副美妙画面里唯一的不协和音——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
卓燦转身踉跄了一步,卢颂下意识想上前扶他,没来得及,让他溜了。
孩子重要的生日,本来不该是开心的事儿么?
人怎么看起来失魂落魄的。
卓燦出乎寻常的低落让卢颂心尖也颤了颤。
他搓了搓指尖,问那边杵着的小夫妻:“他……身体不舒服么?”
齐瑞是卓燦在职场道路上的导师与坚定的支持者,从后者求职面试开始,就提供了无数意见与建议。
他听说过关于姜宵的种种后,简单粗暴地认定这就是空降高层与老板青睐有加的新星之间的矛盾。
尽管没见过姜宵本人,这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给任何人好脸色的冷冰冰,在一众戴着微笑面具的成年人间过于扎眼,足以判定来人的身份。
不过,就算能对卓燦讲千万次公司制度的不好、安慰他,也不可能在好友上司面前乱讲话。
齐瑞挠了挠头发:“嘿嘿,没有没有,就是忙得有点儿累了吧。等会儿小礼来了你可以问问祂。”
小孩子能知道什么,他这是明目张胆的敷衍。
至于小慧,女孩子的认知则更深上几层——很有可能比当事人还要透彻。
她就更不能说什么了,随机应变:“卢先生,姜先生,你们坐,我去拿蛋糕来。小卓特意订的冰淇淋口味,甜橙的,再不吃要化了。”
随手拽走傻直男火速逃离修罗场。
卢颂还是有些困惑,但所有人都溜了,也无从问出口。
他走到沙发那边,打算坐下,看见姜宵还站在原地不动。
他试探地问:“姜总?”
被呼唤者依旧没有回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在发呆,又好像思索什么。
卢颂认识姜宵也不久。
他那天在会议上讲的都是实话,的确是前一晚才临时接到董事会的紧急通知,把这人空降安排到财务。
一定要算的话,他也就比大部分员工早那么半天得知消息。
原本以卢颂的性格,是不会甘愿被董事会插手自己的公司的。
毕竟他不去新岳,而是接盘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可以独立胜任。
可他见到姜宵,就好像被施以魔咒,说什么、做什么,完完全全被牵着走,没有半点反抗余地。
理智深处有一道闸门被封锁,卢颂怎么也敲不开,理不出头绪。
好在姜宵的能力完全能胜任CFO,他便不再多想。
除了言语上的交流以外,姜宵同样鲜少与他人有目光接触。
一个公司就是小型社会缩影,员工的性格多种多样,卢颂见过不少跟自己讲话不敢抬头的。
社恐也好,腼腆也罢,不服气他这个年轻总裁的,各有各的原因。
然而姜宵和别人不同,他并非羞怯,而是……不屑。
是的,不屑看别人。
就好似庸碌世人入不了他的眼疯,跟谁讲话都是纡尊降贵。
厉害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儿自己的古怪,卢颂从贫民窟摸爬滚打到金銮殿,怪人见得多了,不缺姜宵一个。
除了过分冷漠的性格以外,卢颂注意到的另一桩有关姜宵的异常,是他的眼睛。
通常来说,大多数亚洲人的眼睛并不是纯黑色,而是深棕,像琥珀。
至于眠礼这样的浅棕色,那就是与祂的身份更匹配的西式。
但姜宵不是,他的眼睛是很沉的黑色,非常漂亮,让人联想到曜石、碧玺一类的珍宝。
瞳孔黑得发蓝——尤其在阳光下,会有一闪而过的、钻蓝色的错觉。
卢颂有好几次都以为自己看错了,转念一想,怎么可能呢,要真是蓝眼睛岂不成外国人了。
更何况,怎么可能有人的眼睛一会儿黑、一会儿蓝,随心所欲的,又不是动画片。
他又喊了一声姜宵,后者恍然回过神,看向他。
抬眸的霎那,他再一次看见了蓝。
没有边际的、岑寂荒芜的蓝。
……卢颂觉得自己该去查查视力了。
*
俩小孩趴在阁楼的地板上,聚精会神地研究。
面前搁了几个小玻璃球,可能是以前租这里的孩子留下的玩具,被这俩小家伙当做挖掘出来的宝藏。
眠礼先是用指尖引导着几个小球朝着中心点聚集,明明没有碰到它们,小球却好像有引力似的被吸在一起。
啪嗒,合成一个大的。
没有丝毫拼接的痕迹,宛若天生。
然后,祂又隔空用手一抹,玻璃球上厚厚的灰尘不见了,不仅立刻洁净如新,还熠熠生辉。
普通孩子玩玻璃球,要么当做放大镜,要么打弹珠。
小主神的玻璃球就不一样了,里面竟然下着雪。
无论摆弄到哪个方向,都不受重力影响,摇身一变成了有魔法的水晶球。
这还不算完。
小手隔空那么指指点点再捏捏,里面竟然出现几个小雪人,而且惟妙惟肖。
陶映嘉指着里面最小的一个:“这是你吗?”
眠礼点点头。
“这是谁?”
“燦燦。”
“那这个呢?”
“闵老师。”
水晶球在他们眼前有规律地转动。
陶映嘉发现一个与众不同的:“这个?”
其他的雪人都亲亲密密站在一块儿,都咧着嘴,很高兴。
唯有那个雪人站得远远的,也没有笑模样。
仔细看,还飘在天上。
眠礼的小手一顿。
“F。”
“F是谁?”
眠礼垂着眼睛:“……F就是F。”
再怎么问,祂都不答了。
僵持片刻,陶映嘉认输。
“那好吧。这个呢?”
“瑞瑞。”
“这个?”
“芝芝呀。”
“谁是芝芝?”
“瑞瑞家的猫猫。”
总之,眠礼挨个说了一圈,就是没有陶映嘉。
陶映嘉忍啊忍,拼命忍。
忍不住了:“能不能……把我加进去?”
眠礼撅起嘴抱怨:“好麻烦呀。”
陶映嘉小朋友也是会用可爱冲击波攻击的:“求你了?”
卡密酱没受过这种攻击,竟然败下阵来。
祂托着腮,翘着脚,想了一想。
片刻后,一小只雪人嘉嘉出现在水晶球里。
陶映嘉得寸进尺:“要站在你旁边。”
“哼。”小神仙用自己的脑门在陶映嘉额头上一磕,“笨嘉嘉!”
不过还是照做了。
完工后的水晶球飘在孩子们面前,下着雪,还挤了一堆人。
后排五个人,左边齐瑞和小慧,右边闵老师,中间是卓燦和卢颂。姑娘们的头发都更长。
齐瑞小慧脚下有两个小小团,布偶猫芝芝,狸花猫桃桃。
最前排的,当然是礼礼和嘉嘉啦。
以及,离得最远的,神神秘秘的“F”。
小小的水晶球里,装着神明的全世界。
*
卓燦把别墅翻了个底朝天,才在阁楼里找到眠礼。
还顺便发现了陶映嘉。
两个小脑袋亲密无间地靠在一块儿,嘀嘀咕咕。
卓燦走进来,打量着阁楼。
印象中这里又脏又破,完全没考虑纳入今日派对的范围,怎么突然变得比新装修的还整洁?
肯定是小神仙又用了魔法吧。
对于眠礼已经把陶映嘉囊括入自己人的范围,老父亲表示并不意外。
眠礼见他进来,招招手:“燦燦,看!”
卓燦拍了拍脸颊,把自己从方才古怪的情绪中拯救出来,俯身看向无知无觉的小孩儿:“你们在做什么呢?”
眠礼献宝似的让水晶球飘到他面前,一一讲解。
卓燦笑着夸奖祂的造物手艺,然后说:“小糖豆,你想见的人来啦,还不过去看看?”
眠礼眨了眨眼:“是卢卢吗?”
祂的脸色从惊讶,到欣喜,再到微妙的、好似同情一般的神情,只用了短短一秒。
卓燦怀疑祂读了自己的心,但没有证据。
眠礼一骨碌爬起来,揣起玻璃球,小玩伴也不要了,一阵风似的跑走。
小神仙最近不仅愿意落地走路,好像还喜欢上了这种用双脚去探索世界的感觉。
不再说些什么要吃人、吃猫猫之类惊世骇俗的言论。
甚至没必要的时候,也不怎么用神力。
穿人类的衣服,吃人类的食物,过人类的作息,体会人类的感情。
简而言之,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人类小孩。
祂开始爱上这个没有神力、没有鬼怪、没有失控法则的平淡世界,爱着身边每一个不能呼风唤雨、也没有丝毫神通的笨蛋人类。
不再是神爱世人那遥不可及的垂怜,而是真真正正的融入与依赖。
可惜神的爱不能永远面面俱到。
被毫不犹豫丢下的陶映嘉爬起来,颇为无措地望着眠礼离去的方向。
卓燦摸摸他的头发:“我很遗憾。”
陶映嘉收回目光,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朋友总是会有更好的朋友吗?”
这是个很哲学的问题。
三四岁,十三四岁,二十三四岁,很多人都在追求友谊那个「唯一」,也在追求的道路上受挫。
卓燦不免想起刚才卢颂和姜宵站在一块儿的模样。
他跟着叹了口气:“是啊,也许他们都会有更好的朋友。”
成年人自然有成年人无法言说的苦恼,在关于复杂情感间的试探与退让中,存在着数不清道不明千丝万缕的牵绊。
有介怀,有芥蒂,有隐忍,有权衡。
年幼的孩子想法却很单纯:陶映嘉非常、非常喜欢眠礼,希望眠礼也喜欢自己。
怎样才能分到更多一点爱呢?
*
眠礼和陶映嘉在阁楼待了太久,下楼时许多客人已经离开。
反正剩下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祂懒得走楼梯,不再顾忌,几乎脚不沾地飞了下来。
有人在附近飞很难被忽略,卢颂应声抬头,笑起来:“嗨。”
“卢卢!”小孩欢天喜地地飞过来。
“生日快乐呀,小家伙。”
男孩张开双臂,像只鸟儿一样展翅,打算停靠于成年人臂弯里的巢穴。
却在看清卢颂旁边的人时,恍若被折断双翼。
男孩钉在原地。
手中下着雪的玻璃球啪地摔落在地板上,碎成无数片。
小雪人们在接触到空气的刹那,全部消融,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卓燦带着陶映嘉跟在后面走下楼梯,正巧遇上这一幕。
眠礼如同翅膀受了伤的幼鸟,歪歪斜斜,缓缓从天上坠落。
从人类的角度,能看见小神明似惊又恐地瞪大了眼睛。
祂的瞳孔色泽浅浅的,像焦糖,也像巧克力,看起来总是很甜蜜。
那双眼睛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撒娇卖萌,嗲嗲地喊他燦燦。
问,什么时候出去玩儿?
说,礼礼不想现在就睡觉耶。
问,能不能再吃一盒小饼干?
说,燦燦,爱你爱你。
那是他最熟悉的一双眼眸。
在猝不及防出现的盛大金光淹没了视野之前,卓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为什么总觉得姜副总的眼睛看起来很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因为他的确见过。
——姜宵的眼睛,和眠礼的,太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表面上:卓燦、卢颂、姜宵的三角恋。
实际上:养父、后爸、亲爹为礼礼的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