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燦哑口无言。
小眠礼人类的外表长大了一两岁,实际上以神仙的年纪换算,究竟多少了,卓燦也不清楚。
总之是越来越能说会道。
“那是因为……因为长大后,大人们也会睡在一起。”
眠礼问:“为什么?”
“因为他们长大了。”卓燦只能糊弄,“等你长大就懂了。”
眠礼不服气:“那我长大了,和嘉嘉一起睡。”
卓燦才不信这些小屁孩长大以后才能记得彼此,就像他也没记住卢颂,敷衍道:“好好,但你可得乖乖睡觉,你看人家嘉嘉,都比你高好多啦……”
这句话比什么都有效果。
急于赶上小伙伴的男孩儿立刻闭上眼睛。
卓燦俯身亲了亲祂的额头。
谢谢你,为我带来的所有幸运与爱。
*
既然当初同意眠礼在现世生活,总要以最能融入人间的方式。
姜宵交予眠礼某种方法,可以在需要的时候隐藏掉过于不同寻常的恶魔尾巴。
祂头顶的天使光圈原本就是“触控”,更不需要担心。
只要没了这两个标志性的不同,再加上小孩子自己注意着收敛能力,看起来和普通的人类幼崽差不多。
除了特别可爱。
卓家父母年纪大了,对世界的认知是根深蒂固的,让他们去接受走寻常路二十几年的儿子突然去搞同性恋,已经足够为难。
所以也不需要知道小神仙的本源存在,和祂背后那些更加复杂、更加离奇的世界。
他们商量了一下,就说眠礼是卢颂在国外领养的孩子,只不过碍于卢家这种豪门世家的一些纷争,暂时过继给卓燦领养。
卓先生看起来并不是很相信他们胡编乱造的说法。
但胡女士信了。
毕竟胡女士平时看豪门狗血剧,比这离谱更多的情况都能哭得稀里哗啦情真意切。
卓燦怀着对姜宵(以及撒迦利亚)的歉疚,为眠礼编造了一个颇为凄惨动人的身世,再次获得胡女士泪汪汪的信赖。
他可以确定,以后胡女士就算不认自己这个儿子,也不会不爱她的小乖孙的。
卓先生不愿在这里多待,刚来两天就要走,要回去静一静。
说白了就是不想看见他们,眼不见心不烦。
胡女士偷偷跟儿子吐槽:“老头年纪越大脾气越犟。”
要不是卓先生就站在几米开外,卓燦真的很想笑出声。
来的时候胡女士一个人左手右手提了好几包东西,回去时父母两个人,居然手上空空的。
哦不,也没完全空,胡女士依旧抱着眠礼舍不得撒手。
要不是小孩儿不愿意离开卓燦,她估计这会儿就买上票带着孙子一起回老家了。
多年前他们送自己来上大学时,也就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了,对在后面暗暗抹泪的自己毫无察觉。
没想到过了些年,风水轮流转,哭的竟然是他妈。
就是为的也不是自己。
眠礼并不是个爱哭的孩子,或许是胡女士过于有感染力,竟然把小神仙也带的眼泪汪汪。
车站出发大厅,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带着一个哭唧唧的小孩,人来人往投过来不少狐疑的目光,再拖下去可能巡警都要过来了。
若被盘问,他还真拿不出证明眠礼和自己关系的东西。
从某种程度来说,眠礼至今在人间仍是黑户。
小孩子都长得很快,眼看着要上学了,不可能继续待在幼托班。
卓燦琢磨着,身份问题自己无能为力,看来需要拜托祂万能的亲爹……
越想越远。
等回过神来,父母的身影都消失在闸机口。
还真是招呼都不打一个啊。
卓燦鼻子酸酸的。
卢颂抚上他的肩膀:“下次假期我陪你回去看他们。”
“行啊。那你家那边……”
“我家,不用按照正常家庭关系去对待。别有心理负担,嗯?”
“哎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爸妈说,你就是当年那个他们特别满意的家教?”
卢颂噗嗤笑了:“我觉得他们还是别知道比较好。”
“啊?为什么?”卓燦疑惑,“两个记忆一叠加不是好事儿吗?他们当年可喜欢你了。后来找不到,还唉声叹气的,再雇谁都要和你比较一番。”
卢颂温声道:“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想破坏他们心中当年那个我的形象。”
现在的生活富足,和卓燦在一起也很幸福。
但当年那个穷小子受到的第一份来自陌生家庭的关爱,却是连自己也不想惊动的、永远保留在记忆中的无瑕。
卓燦望着他,眼神清澈又有一丝茫然。
不过他还是会尊重男朋友的习惯。
他们向停车场走去。
仿佛把几天前的经历重播一遍,只不过心境完全不同。
卓燦长舒一口气:“不想啦,总之也算是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他捞起小孩儿:“礼礼真是我们的大功臣!”
小神仙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亮亮的,风一吹,显出点晶莹的光。
“我很棒吗?”
“那当然啦。”
成年人们一左一右,同时亲上祂的脸颊。
这是他们最常给予和表达爱的方式。
“作为奖励,晚上想吃什么好吃的?”
“豆腐锅!”
“那是什么?”
“可能是我们上次吃的那家寿喜锅。他家需要定位置,我让助理打电话问一下现在还有没有……”
车灯划破沉闷的夜幕。
(5)【时间线:正文完结两年后】
午后开始下雨。
雨滴丝丝连连,顺着房檐坠下。不仅没有缓解地面的灼烫,反而愈发闷热,路上行人的脚步渐渐焦躁起来。
这是盛夏八月最平平无奇的一天。
街角有家装修精致的咖啡馆,靠窗的男人正望着外面的雨出神。
服务员时不时瞄他一眼,窃窃私语。
他给了相当阔绰的小费,却没有点任何东西,似乎是在等人。
到咖啡馆里做什么事儿的人都有,若只是这样,还不足以吸引服务员的注意力。
主要还是长得太好看了。
那五官,那轮廓,像从画儿上走出来似的。
黑发衬着白皙的皮肤,纤长的睫毛,在四下郁燥的盛夏竟然静得出奇。
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味道。
长这么标志,很难不让人猜测是不是哪个明星做节目,或者网红街拍。但他没有任何遮掩,旁边看起来也没有摄像机和剧务之类的人。
同样,他对周遭的目光熟视无睹,清冷又淡漠。
半小时后,另一个年轻些的男人着急忙慌地带着孩子走了进来。
小孩子看起来五六岁模样,一头淡金色的小卷毛,眼睛圆圆的,粉雕玉琢。
男孩一见到他,欢天喜地地扑过去。
面无表情至今的男人,在见到孩子以后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服务员总算有借口靠近:“先生,需要点什么?”
年轻的那个长得也是很不错的,斯文秀气:“麻烦给我一杯美式,然后再来个小食拼盘吧。请问你们这儿有焦糖口味的甜点吗——哎,姜总您什么都没点啊。”
被称为姜总的男人把小孩抱到腿上:“没事,你们喝就好。”
年轻的那个对服务员点点头,示意就这么多。
在她走后,他慌里慌张地道歉:“不好意思啊迟了这么久,路上有车祸,太堵了,我们就下车走过来的,结果我看错导航走反了……”
服务员没有理由再多待,遗憾地离开。
小孩子在叽叽喳喳说话,讲最近吃了什么玩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巨细靡遗。
有时候年轻男人也会说上几句,或者被小孩儿逗得前仰后合。
另外一个就一直安静地看着他们,没什么表情,目光却是柔和的,尤其低头望着小孩的时候。
他们没有聊太久,等小孩子把东西吃完就告别,年轻的那个带着孩子先走了。
另一个目送他们,又坐了会儿,同样起身离开。
他走过街角后,似乎像进入了一道凡人看不见的屏障,身上现代的休闲装变成了纯白的长袍,利落的黑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和刚才那个孩子一样亚麻色的长卷发。
曜石一样黑沉沉的眸子,成了空茫而高远的蓝。
他踏出的每一步都流淌着金光——不,或许不该用“他”来指代,而是「祂」。
祂穿过街角,身影消融在空气中。
咖啡馆里,离祂刚才坐的地方不远处,两个戴着墨镜的时髦女郎正在交谈。
身材曼妙,一开口却是实打实的男低音:“……老大,我们还不走吗?”
被称作老大的那个风情万种地倚着桌边,风情万种啜了口酒精饮料:“急什么。”
现在看起来再漂亮,也无法忽视真身是个男人。
罗连很想捂脸:“太羞耻了,老大,下次你还是换别人来陪你玩儿变装吧。”
半晌,他小心翼翼地摸摸自己的大腿:“不过你别说,还……还挺滑。嘿嘿。”
撒迦利亚往他头上毫不留情地一敲。
罗连捂着后脑勺不顾淑女形象蹦了起来:“嗷——!!疼死了,老大你要干嘛!!”
撒迦利亚白了“她”一眼。
由一个男人做出来,就是普通的蔑视;可由一个火辣性感的美女做出来,简直勾得人心都乱了。
旁边时不时有各色目光投过来,既有对美人的觊觎,也有像看疯子的嫌弃。
罗连背后发毛:“老大,我们能走了吗?这些人类的目光简直能吃了我啊。”
撒迦利亚摇摇头:“你看你那怂样——服务员,埋单。”
*
罗连是个新晋的、年轻的恶魔,才堕入地狱两百年。
两年前,撒迦利亚突破封印离开罪恶之海后,回了趟他的地盘。
地狱里各司其职,没他在也挺好的,撒迦利亚呆了几天实在不习惯上班的日子,索性继续浪迹天涯逍遥快活。
恶魔们对此一致不同意。
老大被封印后地狱群龙无首,度过了最初痛苦的混乱,大家都是凭借对老大回来、地狱东山再起的期盼才坚持了下来。
三百年了,谁知道他们这三百年是怎么过来的啊!
好不容易熬到头了,结果老大竟然要抛下他们自己潇洒去?那万万不可以!
撒迦利亚确实觉得自己不能这么没责任心,就商量,回去上班也行,不过三个月要放一次假。
恶魔们很茫然,放假?听起来好陌生的词。
被老大调走作为新随从的罗连告诉他们,老大每次放假也没做别的,就是去STK别人——呃,这么说好像有点儿太变态了。
老大去看的,是个长得非常漂亮的男人,会和一个由不同人类送过来的小小孩儿见面。
后来罗连才知道,这个美人儿是高高在上的诸神之神,小孩则是祂的儿子。
三个月一次也不是老大自己定的,是神和神子见面的频率。
起初罗连以为老大是来伏击神明、以便重振地狱辉煌,的很快他发现,老大不仅没有任何出手的意图,每次还直勾勾地看着神明,一秒都舍不得移开目光。
不仅盯着人家,每次还伪装成不同的男女老少。
这下是真挺变态的。
谁能想到地狱之主最为觊觎的,不是神殿上那个宝座,而是宝座上的人呢。
小年轻罗连不懂,但他大为震撼。
离开咖啡店后,两人同样走过那个转角,经过看不见的屏障,回到了男人的形象。
不仅不是女人,还多出了犄角和尾巴——连“人”都算不上了。
罗连舒展身体,甩了甩自己的尾巴,尽管刚才并不是藏在衣服里,还是憋得挺难受:“老大老大,你就这么干看着,不上去跟嫂子说说话吗?”
撒迦利亚皱眉:“‘嫂子’?”
“是啊,他们都这么喊。”罗连后知后觉捂住嘴,“我靠,抱歉,老大,我们说好了不告诉你的。”
撒迦利亚弯起嘴角:“没事。挺好的,以后也这么叫。”
要是神明陛下有朝一日能听见一群小恶魔毕恭毕敬叫祂嫂子,那副场面——光是用想的撒迦利亚已经笑出声了。
罗连见他是真没生气的样子,还莫名其妙笑,大着胆子问:“可是老大,我觉得吧,这是我个人觉得的,嫂子每次都留下来等一会儿,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祂是在等你呢?”
这可不是瞎猜。
他们已经跟着看快两年了,怎么也是五六次见面,神明陛下每次都在幼神离开后多坐十几分钟,尽管也没有表现出特别明显的在接着等人的样子,可罗连就是有这种直觉。
毕竟,处处都是人类,他们这两个恶魔的气息再怎么隐藏,也逃不过神的感知吧。
神肯定早就知道自己被盯梢了,还没出手干掉他们——主要是弱小的自己——除了是在等老大亲自对谈,还能是什么呢?
他堕入地狱时,撒迦利亚已经离开一百年了。他并不清楚神与魔之间的前尘往事,只觉得这两个人好像离婚多年的夫夫,明明心里还牵挂着对方,碍于面子或者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谁都不肯先迈出一步。
就差个孩子了。
说到孩子,老大也挺惨的,自己当初的情人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孤家寡人一个……
撒迦利亚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别以为我听不见你在想什么。”
罗连捂着痛处:“不要再打我了,我已经很笨了老大!”
撒迦利亚没在意:“我要孩子干嘛,我有你们这一帮不省心的麻烦精还不够吗?”
罗连撇撇嘴:“可是神也很忙的吧?”
“你为祂说话?你到底哪边儿的?”
“我哪有为神说话!我这、这是为老大你的终身大事着想嘛——你想想啊,要是有一天你俩复婚了,啊不是,和好了,这孩子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还能丢了?”
“不是啊,我意思是,老大你要把祂当自己孩子么?”
撒迦利亚被他问得一愣。
要把眠礼当……自己的孩子?
他想起两年前把小神明掳到结界中,在船上到处跳跃的、整片暗黑海域唯一一个浅色的小身影,想到帮祂擦头发、被迫唱歌哄祂睡觉、一起在屋顶看星星,想起那些可以被定义为温情的时刻,竟然罕见的有了一丝茫然。
他仍然不知道眠礼的母神是谁,也曾探听过,姜宵并没有接触过什么女子,无论神域还是人间。
可眠礼和姜宵长得那么像,怎么看都是亲生,绝不会是捡来的。
要是有朝一日真的同姜宵……他能毫无芥蒂地接受眠礼吗?
罗连见他那个怔忪的模样就知道撒迦利亚肯定是心软了:“老大,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头顶绿油油一片——啊痛痛痛!我错了我错了呜呜呜呜……”
*
撒迦利亚把罗连打发回地狱,自己则跟去了眠礼在现世的家。
他当然没有进去,远远的在外面看。
姜宵和那个叫卓燦的人类应当是达成了某种协定,让眠礼在人间长大,好好地汲取一下各类的感情与相处法则。
每隔一段时间姜宵会来见见祂,或者眠礼回去。
总之人间神域两边跑。
反正神的寿命绵长,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临近傍晚,家家户户亮起了灯,打开的窗户也飘出了饭菜香。
眠礼坐在客厅地上玩小火车的玩具,卓燦在厨房做饭。
又过了半小时,有人回来了,撒迦利亚认得出来是,是卓燦的男性伴侣。
他们先是在门□□换了一个吻,后来的那个又去陪眠礼玩儿。
和谐的一家三口。
撒迦利亚看了一会儿,想着,如果从人类的角度来看,场面应当是很温馨的。
魔鬼很难去体会人类想要的那种简单而平淡的幸福,或者说“幸福”一词本身,就不在撒迦利亚的追求清单中。
魔鬼的欲望是无限的。
他想要无上的荣耀,想要混乱的世间,想要处处哀鸿遍野。
想要众生顶礼膜拜,想要至高的权力。
也想要那个代表着至高权力的人。
撒迦利亚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个魔鬼当得是越来越柔情百转,再这么下去就得淋着雨去楼下给人送花弹吉他表白了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样的傻白甜剧情如此熟练。
就在撒迦利亚转身要走时,忽然被拦了下来。
刚才还在屋子里玩玩具的小孩竟然拿着小火车仰脸看着自己:“撒撒,要来吃晚饭吗?”
撒迦利亚:“……”
为什么这小家伙如此淡定?难道不应该吃惊于自己的视奸吗?
眠礼见他不答,上前拽拽他的衣服:“走呀,再不去晚饭要凉啦。今天有焦糖慕斯哦!”
他们还在罪恶之海的时候,撒迦利亚也用同样的话术哄骗赖在海里不愿意上岸的祂。
撒迦利亚怎么可能被小甜点诱惑到,收回自己的衣服:“不去。你们……那些人类也知道我在这儿?”
“本来不知道,是我告诉他们哒。”
“那你……”
眠礼用上那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你每次来,我和父神都知道哦。”
撒迦利亚:“……”
他不信。
两年了,他跟踪过七八次,从来也没见眠礼朝自己方向打量过。
罗连那个笨蛋道行太浅,被注意到很正常;可他有自信自己一定掩藏得天衣无缝,这个小东西怎么可能发现得了?
撒迦利亚皱眉:“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其实眠礼不是发现,而是「感觉」。
人类,或者说大部分生物体,对祂来说是一张地图上密密亮着的荧光点,所有人都有各自的“公共绿灯”,就看祂在不在意。
像卓燦这样格外被在意的人,会被赋予特殊的“私人红灯”。
然而无论是绿灯还是红灯,都需要眠礼施以神力去感应,是主动采取措施。
但撒迦利亚和他们都不同。
如同祂与父神有特定的通道,祂和撒迦利亚之间也是这样。
眠礼甚至不需要格外做什么,就能感受到撒迦利亚处在祂周围或离开——是一种恒定的被动。
但这种连小神仙自己都搞不懂原理的事情,没办法跟撒撒解释啦。
眠礼把火车塞到他手里:“应该我先问你耶。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按照人类的年龄来算,小孩已经五岁了,明显比以前要牙尖嘴利得多。不仅讲话更流畅,逻辑也更清晰。
眠礼背着小手歪头看他:“你和我父神,到底是什么关系呀?”
撒迦利亚看着那个小玩具,做得很精致,自己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也烧过一样的。
成年人敷衍:“是小朋友不能知道的关系。”
眠礼不屈不挠:“是像燦燦和卢卢的关系吗?”
“并不完全。”
卓燦和人类伴侣相处的样子他见过,就是……普普通通的伴侣。
撒迦利亚想,要是能那么简单就好了。
现在和未来的关系是未知的,所以眠礼自然而然想要弄清楚一些已知。
“撒撒是怎么认识父神的?”
小孩问。
幼神的眼神纯真又干净,好似能穿透血雨腥风的几百年,好似让撒迦利亚也窥见被重温了成百上千遍的过去。
撒迦利亚一瞬间想起很多东西。
初见神明时的惊艳与惊心动魄。
躺在白玫瑰上的肆虐。
暗无天日的纠缠。
高洁的陛下也受不住恶魔的诱哄,丢盔弃甲。
撒迦利亚就是有那个本事一瞬间从□□里抽身回来,像个好长辈似的摁了摁祂软软的头发,语气里有一点拿腔作调的高深莫测。
“小孩子嘛,很多事情小的时候是不懂的。好好吃饭,等你长大你就懂了。”
*
魔鬼当然不可能跟眠礼去人类的家。
所以他把眠礼带走了。
幼神长这么大,第一次光临地狱。
各路牛鬼蛇神听说老大带了个小神明回来,全都激动得不行,放下手里所有事务匆匆赶过来,只为一睹真容。
“嘶,这就是神的味道吗?”
“好香。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太小了,不够塞牙缝啊。”
“祂的灵魂是花果香吗?”
“你傻了吧,神有个屁的灵魂啊。”
“天上那位,是不是就长这个样子?”
“对自己姘头孩子还这么好,不愧是老大,宽宏大量——你打我干嘛!”
八卦个没完。
撒迦利亚对他们的叨逼叨不做什么反应,把幼神带回来往那儿一丢,自顾自忙去了。
罗连作为撒迦利亚现在最信赖(或者说使唤得最顺手)的手下,肩负起了为眠礼开道的重大任务。
小小的神明像个被丢进饿兽堆里的羔羊,群狼环伺。
但祂并不害怕,还很淡定的样子。
被罗连抱在怀里,走哪儿跟恶魔们挥挥手,视察工作似的,熟稔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祂目光过于坦荡,反倒叫恶魔们有了被神明圣洁光晕净化的担忧。
恶魔们隐隐茫然了——这到底是羊入虎口,还是放虎归山啊?
罗连抱着神子耀武扬威炫耀了一圈,直到和另一个相熟的魔鬼嘀嘀咕咕。
“据说神是有圣光的。”那位说,“为什么你没有被灼伤?”
罗连呆了呆:“啊?我……我以前也没见过神。”
那位露出胳膊上的一道疤——对于鬼怪来说,留疤几乎是火星撞地球的几率——咬牙切齿兼悔不当初:“我这是被个不怎么样的神使伤的,八十年了,还没好呢。”
他颇为畏惧地看身周散发着淡淡金光的眠礼,欲盖弥彰地降低音量:“这个小东西,真的是神子?不是什么假冒伪劣的?”
罗连不知他的理论是否成真,可有一句总能反驳:“老大带回来的,还能有假。”
另一位说:“我不信,此事必有蹊跷。”
像所有有尾巴的生物一样,恶魔们心情一波动,尾巴就跟着晃来晃去表现出来。
他俩在这儿跟共商大计,各自尾巴也都蜷在身前。
这时候一条细细小小、比他们看着柔弱很多的小尾巴,也悄摸摸伸了过来,像干杯似的碰了碰他俩的。
罗连没在意:“哎干嘛呢,谁搁那偷听——诶?”
按照他们行当的规矩,未成年的人类许愿是无效的,起码得成年以后才能签订出售灵魂的契约。
换言之,地狱里是不会出现童工的。
所以,这么小,也就自己手臂长的尾巴,哪儿来的?
二位战战兢兢顺着尾巴溯源,看见小神明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因为找到“同类”还挺开心:“礼礼也要握尾巴!”
祂细小的尾巴晃了晃,好似在展示奇妙的同根同源。
握尾巴?
眠礼的尾巴?
怎么先前没人注意到?
握草。
一个长着恶魔尾巴的神子……
好像哪里不对吧?!
*
撒迦利亚觉得姜宵还是有点儿耐性不够的。
他先前STK父子俩两年(如果眠礼所言为真,当事人确实清楚),姜宵都能按兵不动,绝不先出招。
这会儿他才刚把眠礼带走几个小时,姜宵就坐不住了。
他们在地狱的某个出口见面。
漂亮的小村落,常有游客度假,谁能想到村口那尊漂亮的喷泉下面就通往地狱的油锅。
两年时间其实对于神和魔来说都很短,可因为与彼此的牵连,撒迦利亚又觉得好像距离上一次面对面有些遥远。
周围人类走来走去,每一个能看见他们。
隔着无法穿透的结界,去打量这个曾经被他毁灭,又被祂拯救过的人间,也很有意思。
撒迦利亚知道,就算是神明陛下来找自己,也不要指望祂先开口。
他在面对姜宵时很有自觉:“陛下百忙之中前来,找我有何贵干?”
姜宵说:“你知道原因。”
撒迦利亚装傻:“我好好地在我工作岗位上,被您叫出来翘班,可不太好。”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做出个夸张的恍然大悟来,“难不成,陛下是想念与我在一起的快乐——我上次说过,只要您有需求,我随时都在。”
他们在罪恶之海那几日,重温了几百年前厮混的欢愉。
就算是此时此刻想来,也叫人回味无穷。
姜宵并没有为这鲜明到不能更鲜明的调戏有什么波动,像个好爸爸那样:“我来接祂回去。”
撒迦利亚吊儿郎当地拖长声音:“可我看,小殿下在我这儿,玩得不是挺开心的嘛。”
他说的不假,眠礼何止开心,简直如鱼得水;本以为地狱的污秽气息会让小神明不适,可祂好像天生就属于这里,对待穷凶极恶的小鬼们仿佛老朋友。
“陛下平日太苛刻,对孩子的成长可没好影响——当然,不是我的孩子也轮不到我多嘴,我只是劝劝。”
他说最后一句时,牙莫名得酸。
同时也注意到,姜宵眨了下眼。
那是心虚的表现。恶魔非常善于掌控他人的情绪。
是因为和别人有了孩子、感到对不起自己,所以才心虚吗?
撒迦利亚恶劣地在心中捏造了一个出轨的妻子悔不当初的伦理剧。
“……不是。”
姜宵说。
神习惯于发号施令,讲话从来简洁,这简简单单两个字的否认究竟是针对哪一句,魔鬼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抬眼看见姜宵微微蹙着眉,忽然福至心灵,明白祂讲的,是刚才自己关于遐想“心虚”的那部分。
撒迦利亚稍微有些恼怒,不知是被戳破妄念的尴尬还是什么,在心里刻薄地回击,「不要读我的心。滚出去。」
神明果然听见了。舒展开眉头,又恢复了目高一切的淡然。
“时间不早了,我要带祂回去。”
姜宵在他面前从来不提及眠礼的名字,更不会用“我儿子”之类的亲昵代称。每次都只说“祂”,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来不会浪费口舌谈到第四个人。
这个孩子对神的特别是无可比拟的。
偌大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在姜宵的心里比得上眠礼的地位。
撒迦利亚忽然感到一丝极为扭曲和晦暗的妒忌,他欺身逼近,将祂摁在水池中央的雕像上,毫不留情地吻了上去。
似是映衬着这样的流氓戏码,喷泉正好开了,原本只是在旁边歇脚的游客们全都围了过来,拿着手机相机围观,惊叹着水花变换的漂亮。
就好像也惊叹于神明被吻得嫣红的唇。
他们看不见他们。
可他们全在看着他们。
水对他们来说是虚幻的。
水花打湿了白袍却又好像是真实的。
姜宵闭上眼睛,被动地承受着他的侵略,长而密的睫毛像蝴蝶羽翼般狠狠地颤了一下。
撒迦利亚强迫祂睁开眼,想在那里面看见被侮辱的愤怒、羞耻、惧色,或者别的什么波动。
然而冰原纹丝不动,蓝色依旧是岑寂的。
撒迦利亚最痛恨的,就是姜宵即便在被自己这样强迫也能保持冷静。
好像自己做什么都对祂来说不值一提,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令祂波动。
他突然间觉得没意思了。
他放开姜宵,觉得人类的目光扎眼得很,一挥手让他们所有人凝固,自己狼狈地离开喷泉池子。
神明还靠在白玉似的雕塑上,看起来比玉更苍白。
姜宵咳了好几声,抹掉下唇被咬出来的血,声音有一丝颤抖,很快就稳住了。
“撒迦利亚。”
祂喊他的名字。
被呼唤者顿住脚步,并没有回头。
“——祂有地狱的根系,但祂不属于地狱,更不会属于你。”
说到后来,声音已然轻得如同叹息。
原本撒迦利亚已经不打算再跟祂废话,听见这句,猛地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神明这一次并再给他机会。
等他拨开水帘,祂早就离开了。
*
姜宵牵着一蹦一跳的眠礼,走在送祂回卓燦家的路上。
原本几个月才能见一次,今日却见了两次,对小孩来说是种额外的惊喜。
祂并不在乎原因,小孩子比较看中结果。
“你喜欢那里吗。”
“地鱼?”
“是地狱。”
“好黑。礼礼喜欢亮的地方。大殿和燦燦家都很亮,撒撒太黑。”
祂讲得分门别类,雨露均沾,结尾不忘无意识地鄙夷一把地狱之王。
姜宵又问:“你喜欢他吗。”
“他?”眠礼抬起头,“撒撒吗?”
“……嗯。”
“喜欢呀!”
“为什么?”
眠礼想了想:“因为撒撒有刺青!很帅气。”
五六岁的男孩儿,已经同时萌发了对成年人的追捧和独立的审美。撒迦利亚恰好在两个方面都满足了祂。
眠礼甩了甩尾巴:“而且,撒撒也有尾巴耶!”
神域也好,人间也罢,大家都没有这样细长的带着箭头的尾巴。
父神没有,奥利利没有,燦燦和嘉嘉也没有。
蜚蜚有鱼尾巴,芝芝桃桃有猫尾巴,爱丽儿和弥雅有豹尾巴。
可他们的和祂都不一样。
眠礼曾经为了自己的特殊疑惑了很久。
这条尾巴明明很灵活,却和周遭格格不入,甚至曾让一些不相熟的神使万分忌惮,仿佛某种不详。
直到两年前被掳进罪恶之海,遇见撒迦利亚,祂用自己的小尾巴缠上大人的,获得链接似的感应。
幼神意外得在地狱之王那里找到了归属感。
“撒撒和我很像。”
幼神最终这么说。
前面就是卓燦的家了,神并不打算打扰人类的生活,只送到这里。
姜宵站定,轻轻地抚摸上眠礼的头发。
男孩扬起脸,像小动物一样快乐地蹭了蹭祂的掌心。
在这个温和的、带着点清透橙色的早晨,神明站在旭日前,逆着光,像讲早餐吃什么似的,随意道出本应暗无天日的秘密:“因为你也是他的孩子。”
眠礼眨眨眼,消化着话中的含义。
祂并没有感到万分震惊,似乎这个答案原本就是理所应当。
男孩伸出没有被牵着的空余的那只手,蜷蜷小手指,好像在计算。
五岁的逻辑理了一遍关系链,得出一个很简单的结论:“撒撒是我的母神吗?”
姜宵难得被这种奇思妙想的问题噎住,斟酌片刻:“……算是吧。”
“诶?”小孩眼睛瞪得圆圆的,“是撒撒生了我?”
“你可以这么认为。”
姜宵的蓝眼睛里含着轻烟一样的笑意。
辛兹和其他知情人曾担忧过眠礼知晓真相后,会无法相信、会哭闹、会生气。
可当真正道出,神子的接受能力却超乎想象。
小孩子要去拉父神的手,并不是很在意,有比“母神”更重要的:“那什么时候,再见父神?”
抬头就是卓燦家的窗口,祂已熟知这是分别的标志。
“很快。”神说。
即便不拉钩,神的承诺也从不失约。
眠礼抱住姜宵的腿,祂现在已经能对父神自然而然地撒娇了:“礼礼会想父神哦~父神也要想礼礼!”
姜宵碰了碰祂的脸颊,嘴角弯出浅淡而温和的弧度:“好。”
祂停在原处,看见被交托的人类来到楼梯口,目送着神子奔跑进光中。
神与魔过去的罪戾、业障、爱恨,皆与幼神无关。
祂生来,只为了享有世间的宠爱。
作者有话要说:
父母爱情的前尘往事有空会单独开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