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宵把乐园交给眠礼管理, 倒不是真指望三岁的孩子能当好什么领导。
一方面是让无聊的孩子打发时间,另一方面,也是更现实的意义, 一个子世界的运转需要有神力坐镇。
眠礼在那儿,就相当于定海神针。
眠礼的突然离开,最开始肯定是卓燦的错。
尽管那个人类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把小主神带去现世的,勉强归结于他这倒霉蛋的一生。
幼神自己没能力打开通道,没关系,随便授权派个神使就行了。
没想到的是,眠礼呆着呆着,反而自己不愿意回来了。
如果仅是暂时性的离开,并不会对产生太多影响, 毕竟神核每日能够提供的能量远超出一个子世界每日所需。
然而离开太久,就不行了。
容易出大问题。
乐园的bug越来越多, 王二这样搅乱市场行情的二道贩子不过是问题的冰山一角。
奥利尔去找过眠礼,眠礼不愿意回来。
任何完整架构的坍塌都是从一个个角落开始的,眼见着需要注入的神力就快不够了,奥利尔没办法,只能来请示神明。
姜宵化形成眠礼的样子, 经过系统认证后, 代替幼神重新为乐园续上力量之源, 暂时稳住了轴心。
但祂太忙了, 不可能一直在这儿呆着。
更重要的是,眠礼也不能一直留在人间。
姜宵不想再费心试探,亲自去了趟人间, 考察完眠礼身边人类品行, 径直找到孩子, 说清楚要求。
乖乖回来,其他的,既往不咎。
没想到的是,小孩儿不仅不听话,还变本加厉跟家长对着干。
为了逃避追踪和强制性带回,不知怎么想出办法,去找辛兹。
上古凶兽已经沉睡很久了,它的存在和神力对子世界的镇定左右大同小异,如果有波动,会对周遭的现世产生一连串……不太好的影响。
它每一次醒来,要么是自然醒,要么是准备周全了再唤醒——这通常由诸神之神本尊来完成。
眠礼永远不会知道,若祂不是神的子嗣,若辛兹不是看着祂从小长大、有诸多宠爱,就凭祂胆敢吵醒凶兽,后果不可估量。
为了这个,姜宵又一次亲自降临人间,找到辛兹。
‘原谅我的孩子吧。’
祂说。
没有用眠礼的名字,也没有用主神、幼神之类表明尊贵地位的称呼,而是简单地说,我的孩子。
辛兹被眠礼吵醒后已经有几个星期了,罕见地失眠,冥冥之中似乎一直等待着这位客人。
粉色的大果冻眯起小眼睛乐得直笑。
阿宵,好久不见。
你终于有空来找我了。
最近过得怎么样,一切还好吗?
那谁没来找你麻烦吧。
你的孩子,我当然不会怪罪。
它叽里咕噜说着,一向不爱说话的姜宵,也陪着它闲聊了一会儿。
直到注视着老友安心地再次陷入沉眠,才静悄悄离开。
于是,这件事到此结束。
*
讲起来轻描淡写,实际上远没有那么轻松。
底下潜伏着怎样的血雨腥风,又翻搅起什么样的滔天巨浪,神一概没提。
这不是幼神需要知道的部分。
这是祂的孩子,孩子在小的时候犯错,总是家长来承担,再正常不过。
神并不觉得这是苦恼的部分。
只不过孩子犯了错,跑到别人家里,死乞白赖要认别人当爹,这就有点儿不妙了。
白鸟对幼神去了人间发生什么事儿、又是怎么被同僚带回来的,都不知晓。
然而陛下一见小殿下就责备,小殿下又可怜兮兮的,这情形怎么看都不太对。
它飞到神旁边上下扑棱着翅膀保持平衡:“陛下,不要动怒,小殿下年纪还小嘛,不懂事也正常。”
又飞到眠礼旁边,举起羽翼,像人的手臂那样拍了拍小孩儿的肩膀:“小殿下,快点向陛下认个错吧,认了错就没事了啊,乖乖。”
和事佬,它是专业的。
卡布卡边和稀泥边冲着蜚蜚使眼色,意图让同僚也过来帮着劝劝。
蜚蜚原本还觉得幼神孤零零的身影看起来很可怜,难得心软,想为眠礼说几句话,但一见卡布卡指示自己,马上不乐意了。
蜚蜚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要不是场合不对,卡布卡强烈地想要再踹他一脚。
……个傻○。
父子俩无心察觉这边二位的勾心斗角暗流涌动,还在继续家庭教育。
眠礼很小声:“对不起,父神,礼礼不对。”
姜宵看了祂一会儿,片刻后说道:“你并不是诚心认错,对吗。”
幼神会读心,神更不在话下。
神「看」的出来,眠礼脑海里充斥着种种在现世的画面,和人类的,和人类幼崽的,和猫的。
仍然心心念念要是有机会,还想回去人间。
也罢,小孩子刚刚回家,收不起玩心,很正常。
姜宵能不能算得上一个好的神明,尚且无人能评断,但祂清楚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才会让孩子总想逃离。
神因为世间万物有需要,才成为神。
但父亲因为孩子的诞生,才成为父亲。
姜宵见过眠礼在现世欢笑的模样,和眼前这个哭也不敢、抱怨也不敢的小可怜大相径庭。
祂的子民生活富足,可祂的孩子却过得不快乐。
或许,祂需要学着怎样去做一个父亲。
姜宵在蜚蜚和卡布卡惊讶的注视下,走向眠礼,抬起手,踌躇了几秒钟,轻轻地放在小孩的头上。
人类安慰幼儿的时候,好像总是这样揉一揉他们的头发,姜宵见过。
此刻触碰到这头和自己发色相同的小卷毛,神的心里浮现出奇妙的感觉——就好像在抚摸一只雏鸟细细的绒毛。
眠礼远比左右舵更吃惊,吓得动弹不得,难以置信发生了什么。
父神……在摸祂的头?
那个平日里连多余的眼神都不会分给自己的父神?
这是一种安慰吗?
是赞扬或肯定吗?
是……是爱吗?
孩子无法确定,刚想要扬起脸看清父神的表情确认,那只温度偏低的手却已经移开了。
神转身向王座走去:“带祂去休息吧。”
蜚蜚单膝点地:“是,陛下。”
眠礼乖乖地被抱走,没有反对。
祂眺望着陌生又熟悉的风帆和圣柱,怅然地想,真的,真的回到家里啦。
尽管有难以言说的失落,一路上小神明也还在回味着那短暂如昙花般肢体接触的甘甜。
父神,刚刚摸了祂的头喔。
圣殿的主色调是白。
卡布卡的喙和蜚蜚的眸是血红。
侍卫的盔甲是暗银。
姜宵的眼睛是蓝。
眠礼是唯一的、甜蜜的焦糖色。
小小的身影离开视野,连同幼儿那股独特的奶香味消散后,神凝视着虚空,久久未发一语。
*
一个月后,现世。
卢颂的公司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不仅先前的危机有惊无险地度过,反而因为年轻总裁的力挽狂澜,使得更多人看好卢颂,新岳股价大涨。
这么一通折腾折腾,先前卖掉的车不再心疼,买了更好的限量版,还能给全体员工发丰厚的奖金。
一时间公司上下喜气洋洋,比过年还快乐。
卢颂的身价水涨船高,被卢家、新岳的董事们认可之余,更是受到社会各方的赞赏。
年纪轻轻,功成名就,实在叫人艳羡。
放在谁身上,第二次从泥巴地跃上云霄,都是值得庆贺的幸事。
可卢总本人开心不起来。
他很清楚,这一切是用怎样的代价换来的。
今天早上,消失数日的姜副总带着费先生再次出现,来公司办理离职。
卢颂已经知道了姜宵的真实身份,然而比起那个遥不可及的「诸神之神」的名号,还是眠礼的亲生父亲这么个定位更叫他有实感。
眠礼已经离开一个月了。
无论是小朋友被带走,还是卓燦连日来的心情沮丧,都叫卢颂感同身受得压抑。
同时,他也清楚,姜宵才是眠礼真正的父亲。
父亲把孩子接回家,天经地义,他是彻头彻尾的外人,根本没有权力过问。
道理都懂,人类的悲哀之处就在于无法随心所欲控制感情。
他让所有无关的职工都离开,关上副总裁办公室的门,抱臂靠在窗边望着蜚蜚帮姜宵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对于神来说,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甚至姜宵根本无须特意回来办这种手续,抹掉大家的记忆、截断空缺就好了。
神明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稳定天下的秩序,所以祂本人做事也秉持着有始有终的信念。
不用说,卢颂也知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
蜚蜚在他面前也不隐瞒,懒得亲自动手,用了点儿神力让桌面上各种东西自动归类,挨个跳进敞开的纸箱,纸箱再自动合上。
卢颂蓦地想起昨晚卓燦失魂落魄抱着他,什么也不肯说的样子,一阵心酸。
他想来想去,走到姜宵身边:“姜副总。”
卢颂说完,觉得不妥,又换了个称呼:“神明大人。”
姜宵望向他。
既然没有伪装的必要,眼瞳从普通的黑色变成了蓝。
卢颂看进那片惊心动魄的冰封之海,斟酌着字句:“我想问问,祂……最近好吗?”
指代的是谁,不言而喻。
那边指挥着收拾东西的蜚蜚闻言直起身,警告道:“这是你探知权限之外的事情。”
卢颂好声好气:“我只是关心祂。”
“小殿下祂——”
姜宵做了个手势,打断蜚蜚。
神说,祂很好。
蓝眼睛里无波无澜。
见卢颂还有迟疑,祂抬起手,半空中虚虚地划了一道,卢颂的眼前出现了一副有些朦胧的画面。
他在那儿看到了很久不见的小眠礼。
这是卢颂从没有见过的游乐园,色彩粉粉嫩嫩,不比人间著名的乐园差;就是每个设施都挺奇怪,比如摩天轮不固定在支架上,而是漫无目的在天上乱飘。
小小的主神坐在旋转咖啡杯里,慢吞吞地喝着牛奶,后面跟了一堆戴着面具的人。
祂虽然没有在笑,但看起来也还不错。
不再穿人类的童装,换回小天使袍,头顶的光圈明亮。
过了一会儿,牛奶喝完了,祂也觉得坐在哪里无聊,于是腾云驾雾,向着下一个目的地飞去。
解开封印以后,眠礼原本拥有的神力全都回来了。
现在的祂,才更像——不,才是真正的小神明。
画面消失,卢颂怔忪片刻,明白了姜宵将此展现给他的用意。
回去转达给卓燦,眠礼在自己的世界里过得很好,无须担心——那毕竟是祂诞生和长大的地方,是祂的家。
同时也是种隐晦的警告。
不要试图动什么手脚。
区区人类,没那个本事。
没能和小礼亲自对话,或者见到祂更加细微的表情,很难判断祂回到自己的世界后有没有变得更好。
然而能够确定的是,神力恢复以后,祂起码会更加「健康」。
卢颂垂下目光,说,我知道了,我会告诉他的。
*
卢颂开车去往卓燦家的途中路过了一缩小学。
正巧是放学时间,孩子们开学没多久,背着新书包穿着新校服蹦蹦跳跳跑出来,一部分跑向等候在外面的家长,还有一部分围上了校门口流动的小吃摊。
卢颂降下车窗,被烤栗子的香气勾住了油门。
……竟然已经是吃板栗的季节了吗。
当年他给卓燦做家教,后者也喜欢吃板栗。
入了秋之后的晚间辅导,书桌上总会摆着一盘已经剥好的栗子。
对于彼时家境贫寒的卓燦来说,已经是奢侈的美味
人的记忆多少同嗅觉相连,卢颂闻见香甜,就想起坎坷的童年,和坎坷中唯一的好事小卓燦。
他特意下车买了袋板栗,带去卓燦家。
今天卓燦调休,没去公司,开门时穿着睡衣,头发乱蓬蓬的,眼底发青,一看就没休息好。
眠礼是夏天最热的时候离开的,而现在,栗子熟了,桂花开了,种种馥郁的馨香混合,标志着秋天已经到来。
卓燦意外携带小主神回到现世,还是春寒料峭的三月。
算算看,已经有半年多了。
他从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快乐单身汉,一夜之间成了要照顾幼儿的奶爸。
有过累到沾枕就睡的疲劳,有过没法跟年纪小的孩子沟通的郁闷,有过小孩生气他也气的僵持。
但更多的,都是小神仙带来的无与伦比的喜悦。
是再不能被复刻的珍贵回忆。
以前听说失恋了会憔悴,没想到失去的不是恋人,也会憔悴。
也是,那些贴寻亲广告的父母,哪个不是愁白了头呢。
卓燦吃不好睡不下,担心眠礼回到异世界后吃不饱穿不暖,怕祂没有最喜欢的焦糖饼干和动画片看,怕自家儿子在别人那儿受虐待。
可明明是别人的亲儿子。
卢颂看他这样子,也不好受。
没钱能接济,受伤可以送去医治,但心碎,谁又有那个能力帮助修补呢?
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陪着他。
那段时间花了重金为眠礼改造的儿童房依旧保留着,卓燦甚至隔一天还会打扫一次,保持着里面的整洁,眠礼喜欢干净的地方。
尽管他们都知道小神仙很难再回来了。
他俩坐在月亮床上,卢颂有些担忧两个成年人的体重会不会把小床压垮,一边剥栗子喂给男朋友吃。
卓燦机械地咀嚼两下就吞掉,以至于卢颂怀疑就算那两下也没怎么用到牙。
不会噎着吗。
卢颂又剥了一个,掰得更小:“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卓燦根本没看他:“爱卿但说无妨。”
卢颂捧着他的脸转向自己:“今天,姜总来公司了。”
卓燦的眼神一下子从麻木不仁,变得波动起来。
卢颂在心里叹了口气,要不是小眠礼只有三岁,自己一定会醋大发的。
“他办了离职,应该……以后都不会在现世出现了吧。”
卓燦问:“然后呢?”
“然后,他给我看了小礼的近况。”
他把自己看到的所有,一一转述给卓燦听。
“也许小礼回到祂父亲的身边,会比在这里更好。”卢颂知道自己说这样的话对男友来说很残忍,但长痛不如短痛,他必须说下去,“我们只是人类,万一祂遇到什么危险,连保护祂的能力都没有。而且,祂看起来还不错,不是吗?”
卓燦盯着他,眼神空洞得悚然。
“……不。”他的语气也像个机器人,“礼礼在那里,不快乐。”
他和小神仙朝夕相处了大半年,自认为绝对比祂那个铁石心肠的亲爹更了解眠礼的情绪。
卡密酱最伤心的表现不是大哭,也不是暗自垂泪,而是面无表情地发呆。
如果卓燦见过神殿之上的姜宵,就会知道,眠礼在没什么表情的时候,与父神极为相似。
而在卢颂的讲述中,他透过姜宵的能力看见的眠礼,独自坐在乐园的游乐设施中,就是这样失去了光彩,像一棵没有足够养分和水分的孤单幼苗。
卓燦还记得自己当初第一次在乐园见到小主神时,后者被一群白衣人追着(#`O′喂蔬菜,还嫌弃自己笨蛋,那副颐指气使的小模样,让人气得牙痒痒。
后来刚到现世也是同样,整个儿调皮捣蛋凶巴巴的小坏蛋。
要不是自己努力挖掘卡密酱小甜心的部分,可能就被气到脑溢血,全剧终了。
然而现在卓燦想,他宁可眠礼一辈子是这样的熊孩子,也不要祂变成没有生气的木偶。
他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小慧给眠礼做的小熊玩偶,那是祂最喜欢的玩具。
在刚离开自己、去儿童房时,有很长一段时间男孩儿都搂着它来入睡。
卢颂还在旁边安静地陪着他。
有什么极为闪亮的碎片落进他的心窝里。
卓燦突然抬起头:“我想去找祂。”
卢颂怎么也料不到自己劝说放弃的一席话,换来的是完全相反的结果。
他瞪大眼睛:“找?你怎么找——那可是神的世界!”
卓燦握着小熊的软乎乎的爪子,无比坚定:“我知道一个人,或许,他可以帮助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