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四点,外面的天就已经全黑了。风力和雨势没有半点要减弱的意思,且愈发猛烈。
担心再晚下去员工通勤不安全,公司提前放了假。
姜宵从文件中抬起头时,发现不仅是自家公司,附近不少平日里彻夜灯火通明的大楼都黯淡下去。
不用看也知道外面交通情况有多糟糕,姜宵今晚不打算回家了。
经常为了工作留在公司,办公室里的隔间有一切需要的东西,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在公司度过的夜晚远胜于家。
等到五点多,台风预警已然由橙转红。
挂在墙上的电视新闻正播放着避险警告,时不时插播求助和救援信息,主持人的语气很是急促。
姜宵关掉了电视。
外面疾风骤雨,他坐在洁净的室内,只留一盏落地灯,光晕昏黄,有温暖的错觉。
他坐在沙发里,手捧着咖啡杯,安然仿佛一墙之隔的不是真实自然灾害,而是在观看一场近在咫尺的3D大片。
姜宵捏了捏鼻梁。
阴雨天会让人格外疲惫。
风雨声大到一定程度,反而像催眠。咖啡也没什么用,他陷进柔软的沙发,昏昏欲睡。
晚饭怎么解决呢。
楼下的食堂员工下班了,办公室不知还有没有储备粮。
风雨萧瑟中,手机响了起来。
姜宵有两个手机,工作的,工作之外的。尽管他并不是一个能将工作和生活划得泾渭分明的人。
工作的那个已经被他关机了。如此恶劣的台风天气,就算是姜老板也可以拒绝加班。
这个铃声是家里专用的。他之前打过电话,说今天不会回去了,姜家做事的人都很懂规矩,没事不会来打搅。
所以,能再打过来,一定是重要的事情。
手机放在桌子上。他挣扎了一下,把咖啡放在茶几上,离开舒适的沙发。
是奥利尔。
接起来那头的噪音很大,和这边现实的嘈杂混在一块儿,有些听不清。
“小少爷有点发烧……一直在哭。”管家听起来小心又抱歉,为没照顾好眠礼,也为不得不来电打扰,“烧得不高,医生看过了,吃了药。不过,他希望……您能回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断断续续,但姜宵还是听见了全部。
姜宵说,我知道了。
因为身体不舒服,就想见到他。
以前他并不会这么惯着眠礼,哪怕小孩子刚刚三岁,正是最娇嫩、最需要被呵护的年纪。
姜家的保姆要求很高,一个有儿科医生执照,另一个则是全科。他们都陪在眠礼身边,小孩儿的生理状况无须担心。
以姜宵的思维方式,自己既不是医生也不是药,就算在身边,也没法治病,还没家庭医生的作用大。
他自己情感需求过于淡薄,无法理解孩子在生病和脆弱的时候有多么需要父母在。
无法理解,拥抱会比药片更有效。
然而在月余前与撒迦利亚戏剧化的重逢之后,姜宵意识到自己正在改变。
或许是重新审视为人父的职责,或许是出自某种微妙的危机感。
这种改变并不鲜明,但姜宵的确发现,现在在做一些决定的时候,会更多的考虑眠礼的感受。
比如眼下,哪怕外面狂风暴雨哐哐砸玻璃,锤得楼下车子们滋儿哇此起彼伏地惨叫,姜宵还是关掉了那盏落地灯,离开办公室下了楼。
*
或许老天也是要被父爱所打动的,等他把车开出地下车库,导航上显示台风预警从红色退回到橙色,风力也有所减弱。
就是雨还是下得那么铺天盖地。
姜宵开出去没多久,见到路上横七竖八躺着很多杂物,什么都有。
这样的天气开车绝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哪怕车不会被掀翻,不知从哪儿掉下来的树枝、广告牌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就算万幸逃过了这些堪比游戏障碍物的威胁,车也随时可能罢工。
公交和地铁全停了,万一车再熄火,只剩下徒步一个选项。
比丛林冒险还沼泽求生。
姜宵运气还不错,一路没遇到红灯,大街上空荡荡,除了他没别人,无须停车。就是战战兢兢担心车抛锚。
还好车足够坚强。
好不容易跋山涉水开进小区,能冒着这么大风雨赶回家,连岗亭里的保安都敬佩地敬了个礼。
可惜终究有一失:离家只有两百米距离时被拦了下来。
上周这里就在重新修下水,拖拖拉拉一个星期还没弄好,昨夜大雨忽至,下到现在,完全堵住了,汪起地上湖,目测积水差不多到膝盖。
雨刷器不停歇地工作,姜宵皱起眉,还剩几步远的距离,总不能在这儿放弃。
可水比轮子高,车现在开过去,百分之百要报废。
走过这截积水,拐弯处就是他家。
从这里看得见屋前的花园,园丁精致伺候的那些花花草草不知能不能熬过今夜。
眠礼的房间在二楼,雨雾里灯光朦胧地亮着。
小孩可能正趴在窗边焦急地等待。
为今之计只能下来走,虽然旁边的花台看起来就很滑,但起码……
姜宵眼一闭心一横,拉刹,抽出雨伞,打开车门。
姜宵高估了人类、或者说自己的平衡性,走出去二三十米,脚下一滑,摔进了水里。
他跌坐在水坑里,伞也冲远了。不过它也早就起不到作用。
这辈子,他麻木地想,活了三十年,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姜宵抹开湿淋淋的额发,缓慢地叹了口气。
摔进水坑不是问题,反正这么大的雨身上早就淋透了,大几千的西装就此报废。
问题是,他在积水中寻摸着地面支撑自己想要站起来时,不知按到了哪里,手掌一阵钻心的疼痛。
等到他重新起身,从小腿到膝盖,也后知后觉传来延迟的痛觉。
雨下得太大,水坑被雨点砸得浑浊,根本看不清里面都有什么。
手上那点儿伤还不算什么,麻烦的是他的左腿被划出长长一道伤口,而且很深,痛到了影响走路的地步。
前有狼后有虎,人生头一回,他感觉到有一点无助。
这样可怖的台风天,除了他,根本不会有其他人出门。手机放在车上,连打电话都做不到。
只能靠自己了。
姜宵扶住旁边滑溜溜的花台,挪动左腿时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又因灌进来的雨水呛得直咳嗽。
身上的衣服早就浸透了,冰凉得贴在皮肤上。
幸好现在是夏天,他想,是所有倒霉中唯一的幸事。
他的人生从来都光鲜亮丽,没遇见过泥泞。
所以姜宵再一次高估了自己在逆境中的能力。
伤口究竟有多深,根本没法估量。可他知道要是再摔一次、或者再多被污水浸泡一会儿,就会彻底失去雨中的行动能力。
他不再勉强前行,靠在花台上歇息,阖上眼,想着自己是不是要等雨停了才能继续走。
家明明只有一百多米的距离,却远在天边。
闭着眼睛,倒是找回了几分以前在海边冲浪被兜头浇下的感觉。
做梦一样。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很久很久,雨竟然没了,可风声并没有减弱。
姜宵奇怪地睁开眼,看见头顶有一把伞。
……他应该是出现幻觉了。
男人一副拽了吧唧的样儿,大雨中把伞撑到他这儿,坏笑道:“姜老板,你说,我要是英雄救美了,你能不能以身相许啊?”
姜宵想,肯定是梦。
不过,算是美梦还是噩梦?
*
姜宵看着他,发梦似的,不说话。一如既往不说话。
平日里总之高高在上,面无表情,这时候却因为过于狼狈而显得有可怜兮兮。
被雨水洗刷后的眼睛亮亮的,要不是时机不对,撒迦利亚真想亲一亲。
其实趁人之危亲一下,他也不会有力气揍人……吧。
撒迦利亚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弯腰在他额头上一吻,很虔诚的样子:“信我是个真人了么?”
撒迦利亚一手撑伞,一手扶着他从花台上站起来。
姜宵一个踉跄差点再摔下去,撒迦利亚即使把他搂进怀里。
他真的没有趁人之危。
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上姜宵都没有推开。
腰也太细了,好像一条胳膊就能环过来。
衣料几乎没了隔绝的作用,撒迦利亚感觉到他浑身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痛的。
虽然很诱惑,但也是真的很湿.shen。
还是别想东想西赶紧回家吧。
撒迦利亚抚摸着他的脸颊,低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像个迷途的小羊羔?”
让他……想为他套上项圈,一辈子囚于身边。
再也不放开。
其实撒迦利亚更想用公主抱,但姜宵不同意。
折腾好几回才把人背起来,姜宵没受伤的手打着伞,另一手虚虚地搂着他的脖子。
两人在末世般的暴雨中踽踽前行,有点儿悲壮之余还挺浪漫主义的。
就是不知道没情调的姜总能不能感受到。
撒迦利亚走得挺艰难,本来风雨大就有阻力,偏偏还要淌齐膝的水。再背着个受伤的男人。
要不是自己及时发现,姜宵还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挪回去呢。
他嘴里没闲着:“上次小礼摔的也是膝盖吧。你看你们父子俩,怎么路都不会走,是不是以后去哪儿都得有人牵着才行啊。”
姜宵:“……”
他不吱声,趴在撒迦利亚背上全身僵硬。
除了眠礼以外,他实在太久没和人有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了。
上一次,还是在临市,被引诱到开满白玫瑰的露台。
再往前,仍同这个人有着独一无二的近距离。
每一次都是同一个人。
姜宵的心理斗争不可谓不激烈。
过了好一会儿,见撒迦利亚没什么别的表示,真像个助人为乐的好心人似的,才悄悄放松下来。
他软下身子,额头抵着撒迦利亚的肩颈。
呼吸很重,因为疼,也因为别的,全都淹没在雨声中。
又过了一会,悄悄、悄悄地,搂得更紧了一些。
撒迦利亚翘起嘴角,没有说话。
呼吸虽然有点各种意义上的困难,但他甘之如饴。
再次声明,他真的不是趁人之危。
可总得培养点吊桥效应吧。
一两百米的距离,走得如此漫长。
撒迦利亚想起那人刚才梦游似的眼神,偏过头,看见他被打湿的睫毛,说,你刚才是不是觉得自己在做梦?
以前也经常梦见过我吧。
我要是经常出现在你梦里,你是不是该给我结出场费啊。
我身价很贵的,把你卖了都请不起。
要不然,姜老板考虑一下,就把自己卖给我吧,多少钱我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