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轮客舱。
他徜徉在金光里, 如同浸泡在清润的溪流。
病去如抽丝,人在退烧之后并不会立刻活蹦乱跳,要经过肌肉酸痛、精神不振等症状, 才能慢慢恢复。
卓燦挣扎着撑起身,眼皮重得厉害,视野还没有完全清晰,熟悉又遥远的面容在眼前万花筒般晃悠。
他从来不是信徒,在这一刻,却也虔诚地想要抓住光。
卓燦伸出手:“姜……姜总。”
高烧已经退了,他还是糊里糊涂的。
“嗯。”神并没有介意他称呼上的错乱,甚至给予怜悯的应答,“好些了吗。”
“谢谢……姜总。”他的力气没有全部恢复, 讲起来还断断续续的,“眠礼……祂被……”
他已经不记得眠礼和“姜总”是什么关系了, 只不过潜意识告诉他,唯有面前这个人能救出小主神。
“我知道。”神的声音和缓,“你做得很好。”
仍旧混乱的卓燦不确定这是不是一句表扬。
如果是,那接下来又要做什么呢?
自己要做什么吗?
还是只要相信神明就够了?
神并没有接着讲下去。
卓燦还想要再说什么。
比如您是怎么来的。
比如您为什么不早点来。
比如眠礼还好吗。
比如撒迦利亚和您到底是什么关系——和眠礼又是什么关系?
难得一见神明,当然要把所有求知、所有困惑都摆出来才行。
卓燦处于极为混沌的状态, 思绪颠三倒四的, 完全没有逻辑。
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些东西, 其实自己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金色的光芒再次笼罩, 太过耀眼,卓燦不自觉闭上眼。
然后,感到体温偏低的手再一次覆盖在自己的额头上。
睡意潮水一样涌来。
他重新坠入心安的梦乡。
直到数小时后醒来, 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 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场臆想。
*
另一边, 医务室。
“母性”这种激.素水平异常的症状,并不因为「本身是什么人」存在,而是因为「对着什么人」才存在。
这是爱丽儿直到这几日被主君大人交代要照顾好小贵客、才明白的道理。
相比于过于巨大的游轮,船上的常客实在寥寥。
黑豹姐弟可以随意住在任何他们想住的地方,弟弟喜欢通风最好的甲板附近,而姐姐偏爱这个看起来比别的地方都要整洁一些的医务室。
她对那些早已过期的、写着复杂拉丁文的瓶瓶罐罐和已经卷边泛黄的医学书籍很感兴趣,于是一直住在这儿。
原本那位小小的神明是住在客房的,严格来说,是最为豪华的海景套房。
若是在往昔,在游轮还正常工作的时候,这一间的价格应当令人咂舌。
灵豹并非人类,当然也不遵从俗世享乐法则。
她并不会觉得海景房就比医务室好在哪里,唯一在意的,是主君大人似乎真的对这个孩子格外在意。
起初她也相信,主君是为了用幼神来威胁那位高高在上的神明,好勒索对方放他们离开。
很快,她意识到,主君的力量早就恢复到了鼎盛时期,撕开结界并不是困难事儿。
如今依旧逗留此地,还费尽心思抓来神子,不过是为了逼神明亲自来见上一面。
爱丽儿倾慕主君很久了。
混合着感激、敬佩、仰望……不管是什么。
哪怕主君没有对她表现出什么特殊的感情,也直白拒绝过她献.身的请求,但她想,自己应当是所有人中,离主君最近的一个。
也该满足。
然而幼神到来之后,种种迹象表明,主君的心中并不如想象中空无一物。
住过什么人,那个人如今是否依旧在,又究竟何许人也——这些以往模糊的概念,逐渐水落石出。
答案昭然若揭。
她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妒忌。
她仗着平日里的宠爱去问,主君的态度更仿佛在她的揣度上盖了一个章。
在被警告之后,爱丽儿再也没有试图越界问询过。
没过几天,主君竟然把那个小孩子扔到了自己这儿,并且说,好好看着祂。
爱丽儿刚想问发生了什么,主君已经怒气冲冲地离开。
她重新坐下来,主君的背影又在门口顿住了。
“……别把祂惹哭了。”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
爱丽儿恢复人形,对着黄铜镜慢条斯理编着辫子。
心境平复下来,反而看开了许多。
比如爱一个人,应当是给予他自由,期望他幸福。
她兀自沉溺在遐想中,直到膝盖上落下什么很轻的重量。
她低头一看,一双小手搭在那里。
“爱丽丽,唱歌,好不好?”
小孩每次抬头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仿佛有星星。
爱丽儿面无表情问:“为什么?”
这个小东西总会有各种各样的要求。
要抱,要唱歌,要哄,要吃这个吃那个。
有时候还要哭,要燦燦,要父神,要回家。
叽叽喳喳,小鸟似的,没完没了。
她原本生活的安静全毁了。
……这都是不想照顾孩子的主君的错。
眠礼并不在意她的冷淡,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童音软糯:“礼礼困啦……”
爱丽儿以为自己铁石心肠,柔情都含有,更不可能滋生出母性这种东西。
哪怕是对唯一的亲弟弟,也是划分清晰的责任与亲情。
所以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正抱着一个三岁的孩子,一边唱着灵豹族特有的歌谣,一边摇晃着哄祂入睡,动作堪称温柔。
就在她唱到一半,空间忽然被摄住了。
怀中的眠礼和房间里的其他所有东西、所有画面全都凝固,唯独她自己进入了一片无边际的金光。
她知道能拥有如此强大力量的只有主君,可这圣洁的白金色明显不是主君。
爱丽儿紧张地站了起来,又不敢动,不知拿怀里这个被静止的小东西怎么办。
「放在床上就行。」
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响起。
成年男性的嗓音,很好听,却又格外淡漠。
爱丽儿一个激灵:“谁?谁在那儿?”
她没有照做,警惕地把小孩护在怀里。
「……」那声音沉默片刻,「我来看看祂。」
高傲到连句自我介绍都不屑于说,好像谁都该认识他似的。
爱丽儿顿了顿。
……如果是真的呢?
她有了一个猜想。
或许不是他,而是「祂」。
爱丽儿对此人的真实身份既抗拒,又不免好奇,鼓起勇气:“你……您来,是要带走祂吗?”
那个声音似乎在叹息,又好像只是回答:「还不是时候。」
那什么才是“时候”?主君大人会同意吗?他们会打起来吗?
爱丽儿还想追问,金光却已经散去了。
时间再次流动,一切回到正常,幼神的被按下暂停的呼吸重新均匀。
最近她的很多问题都得不到一个妥帖的解决。
爱丽儿气急败坏地坐回床上,又怕吵醒眠礼,轻轻把祂放下来。
刚才这位也好,主君也罢,这两人……怎么都不肯听别人把话说完啊!
*
游轮舞厅。
这里是整艘船最大的一处设施,宽敞如陆地上专门的宴厅,挂着厚厚尘埃也不掩华丽的装饰,随便哪一样都价格不菲。
哪怕今非昔比,也隐约看得出曾经的风光。
或许在数百年前,这里真的曾经有人欢唱、舞动过,与心爱的人携手共一曲,为名流加冕,出手阔绰的有钱人为谁圆梦。
如今却只剩下孤寂与落魄。
舞台正中央摆着一张简陋的王座,做工和其他饰品完全没有可比之处,如同珍宝中混入了廉价的赝品。
然而这并不影响坐在里面的人。
他横跷着腿,右手手肘靠在扶手上,撑着头闭上眼沉思,纵横交错的刺青一直延伸到下颌的狰狞伤疤。
一如既往的Drama Queen。
四周门窗紧闭,透不出丁点光线,是全然的黑。
他蓦地睁开双眼,浅褐色的瞳孔微微亮着。
几乎在同一时间,金光如同聚光灯般突兀洒下,慈爱地布满所有角落,叫任何罪恶无处遁形。
「神入此地。」
倾泻而下的光线妥帖地镀在来人的每一丝发梢,精美犹如传世画卷。
王座中的人漫不经心欣赏着。
灼热的目光仿佛有形,从祂瓷白的肌肤一寸寸滑落,到素色的长袍,和其下隐约露出的脚腕。
最后重新定格在祂莹蓝的双瞳。
这双淡漠得一如既往的眸子,曾经倒映过谁的影子?曾经何时起过风?曾经为谁翻涌过云雨?
撒迦利亚勾起嘴角。
“陛下大驾光临,鄙人实在有失远迎。”
神望着他,并不在意语气中的讥讽:“如你所愿,我来了。”
撒迦利亚慢吞吞道:“如、‘我’、所、愿?”
一向情绪鲜少有波动的姜宵叹了口气:“然后呢,你想要什么。”
祂的嗓音里有淡淡的无奈,就好像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幼童。
熟悉神的人会知道,祂对幼神都几乎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
“想要什么?”
恶魔缓步踱到神面前,没有半点分寸感毫不顾忌地凑近,撩起祂亚麻色的长发,玩味地把玩。
“我想要的当然是你——我亲爱的神明陛下。”
他离得极近,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足够直白,过分到已经称得上渎神的地步。
滚烫的呼吸扑到祂敏..感的脖颈。但姜宵站得很稳。
撒迦利亚用手指卷起祂的一缕金发,放在鼻尖下嗅了嗅。
冷灵灵的香,清冽如雪。
“来给我当压寨夫人吧。”他低笑,“只要您肯答应,我就放你儿子走,怎么样?”
神的冰蓝眼眸深处有什么闪烁了一下。
“可以。”
祂微微颔首,轻描淡写,好像讲的同意孩子明天早上可以吃松饼当早餐,而不是刚把自己生杀予夺的大权交到地狱之主的手中。
撒迦利亚怎么也没想到祂会答应得如此干脆,瞳孔像蛇那样急促地缩了一下:“就为了那个小东西?让你哪怕甘愿放弃王位也要来交换?”
他的厉声仍旧没有激起姜宵的波澜。
神垂下眼睛,答非所问:“让他们离开。”
“好。好。”撒迦利亚气极反笑,“那就让我看看,你究竟愿意为祂做到什么地步——我的陛下。”
*
神被恶魔禁.锢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连对游轮构造了如指掌的爱丽儿都不清楚在哪里。
被当面挑衅后,蜚蜚气红了眼,要与撒迦利亚决一死战。
然而力量仅有一半的人鱼实在实力差距太大,地狱之主毫不费力化解了他的招式,将他捆起来,从结界的薄弱处扔回了现世。
撒迦利亚重新加固了那里,并且派了黑影仆从把守。
他把起不到任何威胁作用的人类放出来,简单地向爱丽儿交代了一些事情。
接着,姜宵的地方。
神被黑色的光束困在角落里。
不同于把幼神刚带来时如同塞进光球般的整体关押,用在神身上的,如同锁链,桎梏住祂的手脚。
以及最为脆弱和致命的脖颈。
稍一动弹,就会在那无瑕的肌肤上留下悚然的伤。
撒迦利亚居高临下望着祂,心里生出扭曲的满足,和更多的不满。
先前他将眠礼掳来这么久,姜宵都按兵不动,还真以为神像传言中那样对儿子没有感情。
但撒迦利亚赌的就是祂与传言不同。
毕竟传言也说过,神是不会掉眼泪的——而他分明见过。
不止一次。
现在姜宵来了,无约而至。
几百年的时光不曾在神身上留下痕迹,依旧是初次见面时,那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叫他日日夜夜难以忘怀,直到如今。
姜宵的确是为了眠礼而来,甚至愿意拿自己来交换。
推测被应证,撒迦利亚又觉得不爽了。
显然,姜宵不仅在乎眠礼,而且算得上是非常疼爱。
竟然能为幼神付出至此,撒迦利亚不免猜忌,祂究竟是有多爱眠礼——又是有多么深爱着眠礼的母亲?
尽管那是个从没有露过面的存在。
就连懵懵懂懂的幼神都不知道是谁。
撒迦利亚恶劣地想,眠礼的母亲也好,其他神使与信徒也罢,芸芸众生,知道他们仰望着的尊贵神明,也曾委身于他人身下浗.欢吗?
会知道人前永远矜贵疏离的祂,也会露出那种迷醉的神色吗?
然而冷静下来后,撒迦利亚仍然觉得挫败。
就算自己做到了这‘不可能’的一切,却也没有任何改变。
自愿被他的光牢所缚之后,姜宵自始至终,没有抬起眼看过他,哪怕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