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个男人在上流社会的酒会中私奔,究竟有多惊世骇俗?
姜宵不知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周遭像是陷入了相机镜头虚化的光圈,他看不清他们,世界开始褪色。
撒迦利亚似乎憋着一股怒气,尽管姜宵不认为自己惹到对方了;手腕被勒得发痛,他有些跌撞地跟在后头,穿梭于人群中,霸道地逼着别人退让。
时间、重量、距离,都失去了该有的意义。
姜宵在近乎真空的时间里想着,好像多年前,在刚认识撒迦利亚的时候,这个人也曾如此带着循规蹈矩的自己做些离经叛道的事儿。
……竟然连私奔都不是第一回 了。
他分神地想着,出大厅、下电梯、到了室外、再拐进室内,没有抽回手,竟然就这么任撒迦利亚攥着。
等到了目的地,撒迦利亚先松开,姜宵皱着眉揉了揉手腕,上面一道明显的红痕,几乎像是被什么绳子勒出来的一样。
撒迦利亚的视线落在那痕迹上,然后又收回,推开面前的门。
姜宵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离开酒店用于开会和休息的主建筑,来到背面的一幢小楼。
这里大概是四五楼的高度,走廊没有别的房间,也没有侍者在。不知道撒迦利亚是怎么找到这么个偏僻的地方。
……想做什么呢。
无论做什么,都已经到这里了,也没有退缩的理由。
撒迦利亚打开门,还做了个颇为绅士的邀请动作,姜宵没在意,走了进去。
里面并非像他料想的那样是个房间,甚至不是封闭的,半开放着,更像个露台。
这里没有灯,桌子和窗台上摆着几盏烛台,火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同千里外皎洁的月光交相辉映,也足够照亮方寸之地的其余。
姜宵的脚步停在原地。
几十平米的露台上,没有家具,没有蜡烛以外的装饰品,从栏杆到地面,全都铺满了白色的玫瑰花,数以万计,密密匝匝交叠,如同从来都是生长于此的植被秘境。
在月色下铺天盖地、令人炫目的白。
玫瑰馥郁的馨香潮水一样涌来,猝不及防包裹住来人。
即便是姜宵,也忍不住心神一颤。
这样满地的白玫瑰,并不是第一次见。
撒迦利亚是个相当会玩情调的类型,如果想要对什么人示好、求爱,能够穷尽天下的浪漫调调,别说区区花朵,就是要星星要月亮也能摘下来。
当年,在他们相识的最初,撒迦利亚也用过各种手段追求他,包括类似的满地玫瑰。
那时候撒迦利亚也是这样带着毫无预料的他来到玫瑰花海中,邀功道这里每一朵都是他亲手选的,亲手粘的;还会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掏出一朵红玫瑰——漫天纯白之中,唯一的一点火红,赠予心爱之人。
就算是姜宵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花……确实很漂亮。
只不过,撒迦利亚对任何人任何事的热情都很有限,好似天空绽放的烟火,再美丽也仅仅一瞬,过了那个顶峰期就会迅速衰退,弃之无味。
摘下的玫瑰花期短暂,要不了多久便会枯萎。
他说的开始,他说的结束。
姜宵什么都不说,通通接受。
没想到的是,过了分别的这些年,还能故技重施。
如果换一个人在这里,或许会被精心布置的玫瑰海感动到流泪,或者更加生气地质问“做这些有什么用”“到底想干什么”“是要重温故梦还是再设圈套”“事到如今还有意义吗”。
然而姜宵毕竟是姜宵。
他天生缺乏情感波动,唯一起伏过的,同样是交予面前人,却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对于姜宵这样的人来说,爱也好情感也罢,都不是必需品,甚至是种损耗。一辈子或许只有一次最接近「动情」的时刻。
一旦过了那个「可能」,就再也没有了。
所以,纵是曾有过千丈高的海啸,再后来归于无澜,又与他何干。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不说一句话。
*
这儿虽然是开放的露台,不过正对着的是酒店内置的人工湖,旁边环绕着丛林,撒迦利亚早就要求清场,不会被任何人看见。
入夜以后,温度减低,湖面氤氲起缥缈的雾气,更显得如梦似幻。
月色降落在玫瑰上,映着幽微的光亮。
月亮下的人比玫瑰更加令人心醉。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姜宵的侧脸,低垂着眼睫望着快要漫到脚踝的花朵,沉静得不可思议。
撒迦利亚夸张地叹了口气:“你好歹说些什么。起码……夸夸这些花儿?”
姜宵说好。
撒迦利亚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你的夸奖呢?”
姜宵说:“我已经说了‘好’。”
撒迦利亚:“……”
好吧,姜总这种对浪漫过敏的人,不能用常规思维去引导。
或者说,姜总不需要被引导。
他需要的是被带动。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没必要再搞那一套你推我让的套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被接受也好被拒绝也罢,节省双方的时间。
撒迦利亚这么想着,上前一步,搂住姜宵的腰。
和记忆中差不多,纤细柔韧,而且似乎比那时候更单薄了一些。
近在咫尺的距离,姜宵还在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意外,也没有怒气。
好似入定成佛,得道升仙,爱恨早就跟着消泯。
好在,撒迦利亚这辈子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风平浪静中搅动风云。
“姜总。”他颇为恭敬唤出称呼,尽管现在、和即将要做的事儿同恭敬沾不上半毛钱关系,“不介意的话,闭上眼?”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倒是会明知故问。
撒迦利亚也很有耐心,低声回答:“因为我要吻你了。”
世界在倾斜。天旋地转以后,他们头顶不再是月亮,双双陷入玫瑰海中。
他的动作很轻柔,像在对易碎的瓷器。舌尖慢慢地试探,没有被拒绝。
月亮变得模糊。浓郁的香味萦绕。
他分不清,究竟是花香,还是别的什么。
撒迦利亚感受得到身下的人细小的颤抖,像是刚刚出壳的雏鸟,手指下意识攥住他的前襟。
他分心地想起小眠礼在紧张时也是同样的动作,不愧是父子俩,一模一样。
真是的,只是一个吻而已。
都是当爹的人了,还这么纯情。
实在是叫他……
更多的、源源不断的白玫瑰扑簌簌掉了下来。
它们淹没了他们。
*
月至中天。
呼吸早就失去了应有的频率,心跳的悸动超出了警戒线。
就在撒迦利亚还想再多做一些什么时,姜宵推开了他。
撒迦利亚停了下来,起身低头看着他。
姜宵并不回望,闭着眼睛:“我该回去了。眠礼要睡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准确来说,是尽力掩饰着让自己平静。
如果不是嘴唇嫣红得过分,撒迦利亚几乎要信了。
姜宵是个自律到严苛的人,就连每天几点起床几点入睡,都比高中生还要准时。
人生唯一的放纵就是撒迦利亚,以及和撒迦利亚度过的那段日子。
要是四五年前,撒迦利亚一定不会放他走,怎么也得留下来大战三百回合。
可现在他们的位置已经不同了。
姜宵……已经有孩子了啊。
他不仅是姜氏的总裁,不仅是他撒迦利亚的老情人,更重要的,他已经是一个父亲,肩上有与其他任何身份都不同的责任。
撒迦利亚没有多犹豫,绅士地答应:“好。我送你回去吧。”
姜宵睁开眼,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撒迦利亚想,这种怀疑我是个流.氓的眼神很伤人啊。
只是,姜宵是从低处仰视着他的,漂亮的曜石一样的眸子里还氤氲着水汽,方才情.动过的痕迹尚未完全消散,看起来格外朦胧和绵软。
生人勿近的姜总也有如此惹人怜爱的时刻,要是说出去,别人根本不会信的。
好在,撒迦利亚也不会让别人知道。
“你别这样看着我,好像我对你做了什么似的。”撒迦利亚捂住他的眼睛,想到什么,又忍不住低低地笑起来,“不过……你再这么看着我,我可不保证自己接下来会做什么。”
姜宵这回果断地推开他的手起身。
尽管心里的失落像陨石一样砸了下来,撒迦利亚还是故作轻松地整理了下自己,率先走出去。
姜宵没有跟上来。
他回过头,见那人还站在原地,看着漫山遍野的白玫瑰,有几分迟疑。
撒迦利亚说:“不用担心,会有人来收拾的。如果姜总喜欢,明天可以派人送到府上。或者再订一批新鲜的。”
“……不必了。”
*
这段路不久前他带眠礼走过一次,喷泉的水花四溢,打湿了树梢上的月亮。
那时候小孩子牵着他的手一蹦一跳,讲着和撒迦利亚短暂但有趣的相遇。
看得出来,仅仅是一个下午的相处,眠礼也非常喜欢撒迦利亚。
不知算是血缘里割舍不掉的天然共鸣,还是某种性格上的吸引。
不仅是姜宵自己,就连儿子也过着无比循规蹈矩的生活。
撒迦利亚总是他们生活中那个出格的轨道外。
而今日,走在自己身旁的,竟然是撒迦利亚本尊。
他们很少会有这样沉默的、静谧的时刻,沿着湖旁的露台向着酒店的中心建筑慢慢走。
企业家年会已经结束了,明天一早,便会动身离开这里。
他也好,眠礼也罢,回到属于他们的城市,和他们的普通日子,与撒迦利亚无关的那种。
有人走有人的阳关道,有人继续过独木桥。
这几日的重逢如同镜花水月,是高强度疲惫工作和生活中偷来的片刻喘息。
他是否想念撒迦利亚,是否怀念从前,是否渴望以后。
有没有恨过撒迦利亚,有没有……爱过他。
这些,是连姜宵自己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他对工作、事业有多么一丝不苟,对感情上的东西就有多潦草处之,甚至不愿意多花心思深究。
只是,今晚的月色的确很好。
漫天掩地的白玫瑰,也或许会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常常造访他的梦境。
又走了一会儿,酒店的轮廓慢慢显现。
“以后还会来吗?”撒迦利亚问。
这是他们离开露台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如果有公事的话。”姜宵思索片刻,给出一个非常严谨的回答。
言下之意,并没有单独来这里找他的意愿。
也没有必要。
“你啊……”撒迦利亚捂住眼睛笑了,“真不知该说你迟钝好,还是薄情好。”
姜宵没有说话。
又有什么差别呢。
薄情的究竟是自己还是面前这个人,都没有什么意义了吧。
成年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无论发生什么插曲,夜晚结束以后,都要回到原本的轨道上,继续向着各自的方向奔波。
前面就是大堂了,撒迦利亚站定:“就送你到这里吧,被人看见了不好。”
丝毫不觉得先前在晚宴几次足以引爆热搜的举动有什么“不妥”。
姜宵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建筑,又看着隐没进黑暗中的他。
“不来看看他吗。”
他说。
并不是一个问句。
*
姜眠礼小朋友正躺在床中央发呆。
左边和右边都用枕头堆起了堡垒,这样可以防止怪兽入侵。
其实如果把被子蒙上会更安全,但他力气太小了,拽不动大人的被子,只能盖自己随身携带的小毯子。
姜眠礼小朋友直挺挺躺着,不能向左向右卧。
膝盖和手肘上的伤口已经好一点了,可是,如果被碰到的话还是有点儿痛。
所以他不能在软软的大床上滚来滚去。
Daddy今晚又去忙了,蜚蜚和司机叔叔在房间里陪自己。
但他们都不会陪礼礼玩儿,甚至不进到主卧,在客厅严阵以待。
看来外面真的有怪兽。
眠礼扭过头,对上大黄鸭的眼睛。
这是撒撒送给他的哦。
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撒撒?
小孩用没受伤的手搂着鸭鸭,喃喃自语:“要是,要是有坏蛋的话,礼礼会保护你喔!”
鸭鸭没有回答,黑豆眼睛充满信任地看着他。
眠礼有点儿困啦,可是好不容易能和daddy一起睡,他想等他回来。
酒店铺着厚厚的地毯,门也厚重,隔音效果太好,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眠礼的眼皮有些沉重,他像奥利利哄自己入睡时那样,轻轻拍着鸭鸭,念念有词:“鸭鸭乖,等daddy,礼礼不困……礼礼……要等daddy……”
姜眠礼小朋友说着说着,把自己哄睡着了。
姜宵回来已经是两个小时候。
他进到客厅,无所事事打瞌睡的司机和依旧精神奕奕、看起来随时整装待发的费蜚一齐站了起来:“姜总。”“老板。”
姜宵点点头:“他睡了吗?”
“睡着了。”费蜚边回答,目光忍不住飘到老板后面的人身上。
……这家伙为什么在这里啊?
撒迦利亚看见这敢怒不敢言的眼神,心中不免像争风吃醋胜利的青少年一样洋洋得意。
姜宵没在意他们正试图用视线杀死对方:“你们去休息吧。”
费蜚立刻退出擂台:“好的姜总。”
姜宵打开主卧的门,光顺着缝隙流淌进去。
姜宵扶着门把手,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只是在门口停滞了几秒钟。
就是这样的一个停顿,让撒迦利亚看懂了暗示,耀武扬威地看了一眼离开的费蜚,赶紧跟了上去。
眠礼睡觉不需要太亮的环境,主卧里只有衣柜下面的灯带亮着。
小孩睡得正熟,一手揽着和自个儿差不多大小的毛绒玩具,另一手试图把肚肚上的小毯子拽走。
姜宵放轻动作走到床边,弯腰把他的小手放回被子里,拨弄了下垂落的小卷毛。
撒迦利亚觉得自己不太适合上前去,就这么在旁边看着也挺好。
睡着的人类幼崽,真是像天使一样。
讨厌小孩的撒迦利亚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对眠礼的喜爱已经到达了空前绝后的水平线。
姜宵回头看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撒迦利亚总觉得那个眼神是种……邀请。
所以他走了过去。
酒店按照费蜚上报的要求,主卧准备的并不是双人床。不过眠礼小小一只,也不占地儿,就算和daddy一起睡,空间也很够。
他们站在床的两侧,几乎是同时俯身,在男孩的左右脸颊上印下轻柔的吻。
还在睡梦中的小眠礼甜甜地笑了。
应该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梦吧。
作者有话要说:
撒撒并没有追到妻。
姜总这么顺从地接受,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油盐不进。撒迦利亚当年要分手也好,现在再示好也罢,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差别,不会影响生活,甚至结束以后都不会影响心情,远远没到能允许撒迦利亚回到自己身边、让礼礼认爹的地步。
所以这波月夜花海属于撒撒自己感动自己(撒迦利亚:……)。现在的撒迦利亚对他做啥都意义不大。
唯一不同的是,能对他做这些事情的人,有且仅有撒迦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