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进了十一月的后半段, 气温直线跳水,秋意中隐隐有了冬的寒凉。
早上起床,成了越来越困难的事情。
卢总英明, 在公司施行冬令时制度。
上班时间推迟,缩短午休,下班时间不变。
但其实多睡那么半个小时一小时的,根本不够用。
卓燦关掉闹铃,收回这么一会儿就冻得冰凉的胳膊,缩回暖烘烘的被窝里直叹气。
今天也是想辞职的一天。
他挣扎又挣扎,挨不过自己上有父母要赡养,下有娃要饲养,老老实实起床穿衣服去打工。
遇见眠礼之前, 卓燦一直是个倒霉蛋,喝凉水都塞牙。
带回眠礼之后, 他又好似开了金手指,一路扶摇直上。
现在卓燦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种体质了,也许幸运和倒霉本来就是交错进行的人生旋律。
……但这些都不能解释为什么他一天之内能遇上三个怪人。
起初卓燦并没太在意。
他每天出门,算上公共交通,要碰上成千上万人, 有几个不太正常的才是正常的几率。
昨晚眠礼留宿在陶映嘉家, 难得不用送娃上学, 卓燦决定到最常去的早餐店好好享用一顿。
小崽在的时候, 他是不能放纵地吃豆浆油条烧麦的。
或许是符合祂本人西方神明的特性,眠礼吃不惯这些味道,更钟爱西式的早点。
卓燦在家陪祂吃了几个月的坚果蓝莓牛奶麦片和甜橙巧克力酱加炼乳烤面包, 滋味之腻歪一言难尽, 有苦说不得。
想起小家伙, 就这么一晚上不见,空巢老父亲还挺想念的。
最近眠礼和嘉嘉的感情蒸蒸日上,比之前更甚。
白天托班一块玩儿,晚上还要到对方家去,简直可以用如胶似漆来形容。
都没以前那么黏自己了,卓燦伤感地想。
记挂有,担心有,吃味有。总之心情复杂。
卓燦晃晃脑袋把脆弱的家长情绪扔出去。
今天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吃中式早餐,自然要大快朵颐。
他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严实,在深秋的早上勇敢地骑了公共自行车,乘风破浪。
车停在外面,还没进店,就听见老板娘热情招呼:“啊哟小伙子,好久没来啦!还是一个肉包两个烧麦一碗辣汤吗?”
卓燦不好意思地笑笑,从找到工作发现沿途的这家早餐店开始,他的菜单就没换过。
他解开围巾拿在手里,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扫码付钱。
余光瞥见老板一个人呆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既不干活,也不说话。
不仅愣愣的,还阴沉沉,像一尊雕塑。
又不完全像雕塑。
毕竟雕塑不会在卓燦来了以后,走哪盯哪。
那双眼睛因苍老而显得有些浑浊,分辨不出焦距。
卓燦被他死死盯着,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原本的老板脾气很好,成天笑呵呵的,见谁都弯着眼睛,说阿仔,来啦,今天要不要换个胃口?
尽管总被老板娘骂做事慢吞吞太拖沓,可卓燦很喜欢他这样的性格。
今日,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他付过钱,老板娘把笼屉里的包子装好递过来,注意到他的眼神,悄摸摸讲:“你是不是也觉得这老头儿不对劲?”
卓燦想说又不好说,只能等老板娘继续讲下去。
老板娘摇摇头:“前两天开始就这样,喊也没反应。估计是年纪大,老年痴呆了,唉。”
她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估摸着我没多久也要赶上他这呆头呆脑的样儿咯。”
卓燦忙说:“不会的,你们身体好得很呢,看着可显年轻。”
“这么会讲话。”老板娘笑,“行了,小伙子,快去吃吧,谢谢你听我唠嗑。”
嘴甜是有好报的。
卓燦多得到了一个茶叶蛋。
*
人嘛,年纪大了,思维总会逐渐变钝,这件事在卓燦心中并未留下太深的疑虑。
一不用早起送娃,二打卡时间也推迟了,他吃过早饭,时间仍富裕。
不紧不慢骑车到地铁站,没像往常一样挤正好到的那班,慢悠悠地等下一列。
排队排在最前面,进去还有空位。
对于社畜来说,能在早高峰的地铁上找到座位,绝对是要宣告同事的重大喜讯。
好景不长,他还没坐两站,有年纪大的上来。
他让了座,被人群挤到车厢的另一头。
就是在那里,他察觉到了第二个怪人。
卓燦对自己的长相身材有个不大清晰但也不能算模糊的认知,知道自己长得就还行吧,及格线以上,干干净净的。
讨长辈喜欢,尤其是老人家,见他眯着眼睛笑“乖囝囝”。
不过从他母胎单身二十几年、直到今年才被失散多年的发小掰弯来看,就知道也不算惊天动地大帅哥,比如卢颂那样的。
反正远不至于能在交通工具上被人盯着搭讪的程度。
可面前一身华贵名牌的时髦女郎已经眼含秋波凝视了自己好几分钟了,目不转睛。
卓燦说的“目不转睛”,是字面意思。
那个女人,一下都没有眨过眼。
被美丽的人吸引是本能,被美丽的人喜爱而感到自豪也是。
这一点无关性别,无关单身与否。
然而卓燦确信自己绝无能吸引到她的深刻魅力,只感到呈指数上升的紧张。
且不说他已经有男朋友了,就算是单身,他和这位女郎的差距也差不多是丑小鸭和白天鹅。
白天鹅是真的天鹅,丑小鸭只是普通家鸭。
正常情况下,人类的眼睛每分钟要眨15次,才能保证眼球的清洁与湿润。
再漂亮的眼睛,若是一眨不眨,都会有种诡异的空洞,好似提线木偶。
而被一个木偶沉沉盯着,绝不是什么好体验。
这种体验不久前才在早餐店的老板那儿体会过,短短几个小时,已经是第二次。
更恐怖的是,前后左右都是人,除了自己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女郎的怪相。
到底是女郎有问题,还是自己的?
又或者是这个世界疯了。
卓燦度秒如年。
好不容易捱到站,卓燦踩到油锅似的要往门口挤。
女郎没有下车,倒是缓慢地、缓慢地将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对他做了一个口型。
卓……
……燦。
恐惧瞬间暴涨到峰值。
他敢肯定自己绝对不认识她,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
卓燦一口气卡在喉咙差点噎着,咳了半天才顺下去。
他被人潮推下车厢,回过头来,发现刚才女郎站着的位置已经换了中年男人。
直到地铁向着下一站启程,他也没有再找到那个靓丽得扎眼的女郎。
说不定……不,一定是因为早上吃得太饱产生幻觉了。
卓燦暗自祈祷。
*
卓燦收养了一个幼年期的神明,见识过真实的神殿,也面见过创世的诸神之神。
然而卓燦依旧是薛定谔的无神论者。
哪怕小神明就住在他家里,他还是不觉得这世上有那么多灵异鬼怪的超自然力量。
到了公司以后,卓燦就把这件事彻底抛之脑后了。
今天的任务不轻松,一来就要跑别的部门沟通。
除了常规工作,晚点还有个面试。
他现在是准经理级别的高级主管,好多事情忙不过来,需要招个助理。
感谢卢总抬爱,几乎是一夜之间,他从屁颠屁颠给别人跑腿的小弟,成了可以签字拍板的大哥。
其实本来也是有的,只不过那个姑娘对卓燦的热情实在过于旺盛,导致卢总有那么一些心情不太顺畅,就把她调去了别的部门。
前面几个面试的年轻人都让卓燦想起刚毕业的自己——虽然也就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
综合比较后,他心里已经有了衡量。
不过为了走完形式,还得让最后一个进来。
这一个光从简历上看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大三学生,明年毕业,有一个好的学历作为背景,需要用暑假的实习期为秋招奠定基础,或者更顺利的话直接留下来转正。
可当他走进来,在面前坐下时,卓燦又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
二十岁的男孩子,没有丝毫青涩,反倒有种古老又华丽的优雅。
……对,华丽和优雅都不是重点,古老才是。
腔调也好,姿态也罢,都很有中世纪什么古堡公爵之类的调调。
卓燦比他大个几岁,却觉得自己才像那个面见领导的后辈。
在接下来二十分钟的自我介绍和问答中,对方展示出的谈吐、见识,更不像还关在象牙塔里的大男孩。
超出同龄人才华的,卓燦不是没见过。可那些少年老成若和这一位比,还是小巫见大巫。
硬要说的话,就是那种……年纪轻轻的躯壳里住着古老灵魂的微妙感。
卓燦暗自心惊。
高频遇到蹊跷事儿实在让卓燦精神疲惫,反正面试结果也不需要今天就出来,他打算过两天再决定。
这就是当领导的好处。
卓燦拿着年轻人的简历,准备讲一些客套话,发现联系方式那里是空白。
他低头找签字笔,随手把简历递过去:“留个手机吧。”
“手机?”那人听起来有些困惑。
面试者的声音也好听,像唱歌剧的男低音,咬字很稳,充满塞壬般的蛊惑。
桌面上没找到笔,卓燦拉开抽屉,边修正措辞:“哦,手机号,写在这儿,好通知你面试结果。”
那人迟疑片刻,然后嗓音带上点玩味:“抱歉……我没有手机。”
这下卓燦抬起头来。
现在的大学生,还能过没有手机的生活?
且不说娱乐功能,就算是基本的付钱、身份认证、联络他人,也不能缺了手机吧?
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打量来人,怎么看都不是贫困的样子。
光脚上的鞋都值一部顶配手机。
卓燦张了张嘴:“……真的?”
他的眉毛拧成纠结的形状。
“不用手机,你怎么……怎么融入世界呢?”
除了老人和小孩子,现在已经是缺了手机生活都会停摆的时代了吧?
那人颇为drama地耸耸肩:“也许我是个老派的人。”
道理都懂。
但卓燦还是觉得离谱。
*
遇见一个奇怪的人就已经该万分警惕了,他这好,一连仨,怎么都是要报/警的程度。
卓燦越想越不对劲,风雨濒临,沉甸甸压在心口,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他讲不清楚,只是预感十分不详。
诸事不宜,还是早点回家呆着吧。
卓燦抱着这样的想法,一下班马不停蹄赶到托班。
闵老师见了他,没像往常一样去喊眠礼,而是奇怪地问:“卓先生,你不是一个小时前把小礼接走了吗?”
卓燦:“……啊?”
一小时前他还在公司奋笔疾书赶报表呢,怎么可能分出第二个自己来接眠礼?
他第一反应是有人冒充自己。
闵老师皱起眉:“我不可能会认错家长,还请您不要质疑我的职业素养。”
话虽如此,家长说没接到孩子,是个重大事件。
闵老师联系保卫处找来了监控。
卓燦惊呆了。
监控里,那个一小时前出现在托班门口、抱起眠礼和闵老师告别的人,不是自己,又是谁呢?
从头到脚一模一样,就算亲爹妈来也认不出来差别。
除非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个从来都不认识的孪生兄弟。
可就算真的有,不来找自己、不去找爸妈——找眠礼,算怎么回事儿?
在这儿瞎想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卓燦立刻挨个打电话,把所有认识眠礼的人都问了一遍,有没有谁见过小神仙。
卢颂这几天在外地出差。
齐瑞还在陪客户。
小慧送两只猫去体检。
就连陶映嘉的父母他也问了,通通没有线索。
卓燦既不敢放高期待、却又仍然抱着一丁点希望赶楠回家,
找遍家里、然后是小区的每一个角落,期望着小神仙能突然跳出来,嘲笑焦头烂额的自己。
‘叭——吓到你了吧?’
就像他们第一次相见时那样。
那时候幼小的神认错了人,却阴差阳错开启一段命运。
卓燦找了很久。
直到物业研究了小区每一个进出口的摄像头。
直到托班那边再次传来消息,无论是电子眼睛还是保安、工作人员的肉眼,都确信先前来的那个是‘卓燦’本人。
直到齐瑞和小慧从城市的两端闻讯赶来,卢颂也买了立刻回程的票。
直到天色黑透。
仍旧一无所获。
眠礼从不会不告而别,哪怕是上回感到心碎要离开,也是认认真真和自己说了再见的。
若祂只是想回去见见父神,也不至于这么久了连句话都没说。
而且姜宵那样的性格不至于出尔反尔,小家伙送来了一两个月了再突然反悔召唤回去,实在不像高洁的诸神之神的风格。
就算是真的,神也好,神的使者也罢,怎么可能甘愿伪装成他这种愚蠢的凡人。
卓燦坐在客厅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每一次呼吸和心跳。
毛骨悚然的恐惧藤蔓一样爬满他的背后。
眠礼……不见了。
*
一小时前,幼托班门口。
「卓燦」已经往前走了好几步了,回头一看,小孩还在原地。
眠礼冲他的方向张开双臂,等待着。
「卓燦」纳闷:“干嘛呢?”
眠礼皱起小眉头:“抱抱呀!”
人类真笨。
都这么久了,还看不懂祂的指示。
「卓燦」无奈,返回把娇纵的小祖宗抱起来。
眠礼满意了,搂上他的脖子蹭了蹭他的脸颊:“燦燦今天好早。”
「卓燦」因祂的亲昵僵了一瞬:“是,接你去玩儿。”
“去哪里?”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眠礼不疑有他。
幼托班离家不远,如果没有卢颂专门开车送,卓燦一般骑小电驴载祂,有时候公交车,天气好步行。
今天难得奢侈地叫了出租车,去往眠礼没听过的目的地。
车开了很久,他们下了车,四周荒凉无人烟。
连只鸟儿都没有。
司机直纳闷:“你们确定要在这里下车?”
「卓燦」不耐烦:“少多管闲事。”
司机撇撇嘴,一溜烟跑了。
「卓燦」带着眠礼继续深入荒原。
眠礼小手背在身后,仰起脸,看着对祂来说很高很高的大人,小脸表情严肃:“不要装啦。”
「卓燦」:“?”
眠礼捏了捏自己牛奶布丁一样柔滑娇嫩的脸颊,又指指他的:“就算你变成燦燦的样子,礼礼也能认出来你——奥利利!”
「卓燦」:“……是吗。”
他也只是顿了一顿,从善如流,变回了奥利尔的样子。
眠礼小兽一样跑过去抱住他的腿,很开心的样子。
祂最喜欢在现世和燦燦身边,但这不代表祂不想念父神、乐园和神使们。
奥利尔犹豫着抬起手,摸了摸祂软软的小卷毛。
眠礼仰起脸:“父神最近好吗?”
奥利尔低头望着祂:“唔,算是吧。”
今天的奥利尔怪怪的。
眠礼说不上来他哪里不对劲,但神明的直觉从不出错。
眠礼绕着奥利尔,顺时针走了三圈,逆时针三圈,连自己带被旋转者都快绕晕了。
祂总算得出结论:“奥利利,你是不是晒黑了?”
奥利尔:……
这回不是奥利利,真成奥利奥了。
“好了,小家伙,走吧。”
奥利尔抬脚要走,被眠礼勾住了手指。
成年人只好乖乖听话,牵着小孩子。
“奥利利,我们要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亲爱的。”
前路漫起弥天大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