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更年轻的时候, 撒迦利亚和任何一个莽撞的恶鬼堕灵一样,有过想要接管神域、颠倒众生的妄念。
比起其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他似乎更有那个实力, 在旁人的簇拥下跃跃欲试,要去大闹一场。
撒迦利亚来到广袤的神域,看什么都新奇。
他生长于阴暗的地狱,从未见过如此透亮长明的地界。
格格不入的恶浊气息很快引起了侍卫的注意,他们吃了一惊:圣光与罪恶本就相斥,要是普通的鬼怪,早就在接近神域时灰飞烟灭。
这个看起来年轻又张狂的家伙,不仅能安然到达神殿,甚至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侍卫一级警戒, 举起兵器。
然而他们的等级太弱,连近身恶魔都做不到。
然后, 又是源源不断的替死鬼。
那时候撒迦利亚心高气傲,不把这些小虾米放在眼里。
过五关斩六将,做什么都易如反掌。
他将毁灭当做玩乐,像打游戏一样层层通关,迫不及待看一看最终的BOSS是什么模样。
地狱里口口相传, 神明不近人情, 凉薄如冰山。
在撒迦利亚的想象中, 就该是个白胡子长到拖地的老头儿。
或许老态龙钟, 或许仙风道骨,或许鹤发童颜——总之叫人提不起兴趣。
直到传说中的诸神之神亲自现身。
撒迦利亚是个享乐主义的家伙,原本的“魔”生信念就是要风流快活。
要尝遍美味, 饮遍美酒, 识遍美人。
然而就算是他, 也从来不曾见过如此令人心醉的美貌。
神缓缓走下天阶,步步生莲。
金光流水一样伴着祂的步伐涌来,融掉魔鬼身周暗红色的焰。
神垂眸,淡淡瞥了他一眼。
那是双浅蓝的眸子,极其漂亮,好似世间最为纯净的钻石。
明明目光没有丝毫温度,不带情绪,偏偏在撒迦利亚看来有万种风情。
恶魔的心好像被什么捏了一下。
如果恶魔也有心的话。
他想,原来众生所寻的宝藏,竟然就在这空茫神殿的王座之上。
此刻,这份宝藏正被他捏在掌心中。
神原本如绸缎的长发沾满了血污,蓬乱地散落着,遮住了视线。
撒迦利亚撩开那些已经沾染上血腥味的发丝,扼住姜宵的喉咙,逼迫祂看向自己。
神无论如何都不肯泄露一丝喘..息,麻木地拒绝给予反应。
以前祂不是这样的,撒迦利亚想。
被欺负狠了还会哭,眼尾泛红,啜泣和窒息仅差一线。
地狱之主有一丝郁闷,难道被关在这儿三百年,自己的功力退步了?
……不可能。
全天下除了自己还有谁胆大包天敢对神做这样的事。
就算他真的退步,姜宵也无从对比。
撒迦利亚更加刁钻,一定要将祂的脆弱逼出来才罢手。
“何必压抑自己?”他吮咬着祂鲜艳如滴血的唇,低低地笑道,“这种感觉,您不怀念吗……陛下。”
其实撒迦利亚有点儿记不清了,记不清他们是怎么到了这一步。
众生仰望的神,与遭人仇恨的魔,居然搞成如此污秽的关系。
可玷污陛下的感觉太好了,好似把一朵漂亮的雪莲拽进泥潭里,仅是想一想,都叫他心醉神迷。
姜宵终于受不住剧痛,被迫扬起脸。
撒迦利亚清晰地看见那双如清泉般的蓝眼睛,正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他终于重新在祂身上留下标记。
「就和我一起堕落吧。」
*
眠礼在那日姜宵造访时陷入沉睡,直到几天后才醒来。
祂的身体看起来没什么不适,毕竟是神亲自界定的状态,总不至于让唯一的子嗣陷入什么逆境。
如果说这场短暂的沉睡,要说的话,就是拖延幼神的感知。
祂一醒来看见卓燦,并非往日在现世时那种安心,而是焦虑。
“父神是不是来了?”眠礼拽着大人的袖子,“是不是父神?是不是父神?”
神和神子之间有着独一无二的感应通道,除非有辛兹这样上古凶兽的隔绝之力,仅凭他人的谎言是无法欺瞒的。
卓燦看了眼对面的爱丽儿,后者没什么表示,卓燦把这当做默认。
他的双手穿过眠礼的腋下,把孩子抱到怀里,用体温给予一些微不足道的抚慰:“……是的。”
“是父神。父神在。”
男孩翻来覆去念叨着,眼神失焦。
小孩的恐慌是前所未有的,卓燦有了不好的预感。
如果他们父子连心可以感知彼此,那么,眠礼这样慌乱,是不是因为链接的那一段——也就是姜宵眼下的状态并不好?
甚至,有可能受了伤?
眠礼睡了几天,姜宵就被关起来几天。
这几日,就连撒迦利亚也没再见到过。
以人类的见识,很难想象姜宵都经受了什么。
如果连神都受伤,那就真的不可能有希望了。
爱丽儿不这么看:“主君的确擅长……折磨,不过,「那位」和别人不同。我不认为主君会把对付小鬼的手段用在祂身上。”
她边说,边捏了捏弥雅的后颈。
弥雅仍是豹形,无精打采趴在地上。
他并不对他们的对话做出什么反应,像只受伤的小猫咪一样蜷在姐姐脚边。
卓燦喃喃道:“要怎么才能找到姜总呢……”
“姜总?”
“就是神明陛下。”
“你为什么要这么喊祂?听起来很奇怪。”
“这不重要。”
爱丽儿挠了挠小黑豹的下巴:“主君大人应当是重新制作了一层结界,再加上他本人也在里面,相当于双重屏障,所以才无法追踪。如果有办法让主君暂时离开,以弥雅的嗅觉,加上小家伙的感知力,或许能找到。”
“不对啊,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卓燦后知后觉,“你不是他的小弟……不对,小妹吗?”
“我……不是在帮你们。我这是在帮我自己。”爱丽儿的神色黯淡了一瞬,“他不会一直需要我。或许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撒迦利亚向她交代事情时,并没有用语言说出来,但爱丽儿已经明白了,无论这一次魔鬼与神明之间的“谈判”到最后怎样,撒迦利亚都会离开罪恶之海。
而他离开以后,不管去哪里,都不会再带上他们姐弟。
对于年纪还小的弥雅来说,这无疑于狠心的抛弃,已经让他怏怏不乐好几天了。
但爱丽儿明白,他们姐弟俩是灵兽,是灵气的化身。
就算不臣服于神,也从来不该伴在魔鬼身边。
撒迦利亚收留他们几百年,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变强,茫茫世界已经不会再有轻易能伤害到他们的存在。
孩子们长大,总是要离开父母的。
当然,地狱之主肯定不会承认自己当了爹。
不过也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黑豹通灵,能够看出人心中的善念与邪念,也能简单地评测出精神值。
现在的撒迦利亚,正处于极其不稳定的状态——或许可以称作“痛苦”也说不定。
地狱之主当然是不需要救赎的。
可爱丽儿想,会不会,在某些特定的场合、时刻、来客面前,他也需要学会释怀呢?
*
他们的打算是先引开撒迦利亚,趁机找到姜宵,再让眠礼尽力为父神恢复一部分神力,由黑豹姐弟干掉罪恶之海结界最薄弱处的守卫,先回现世再说。
然而第一步就卡了壳。
——怎么才能引出撒迦利亚?
他们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
更何况,姜宵出现后,这世间已经没有第二个更能吸引他注意的存在了。
没想到的是,时机很快就出现了。
在大人们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弥雅忽然抬起头,神色既兴奋由畏惧:“主君回来了!”
爱丽儿和他如出一辙的黄眼睛也在同一时间缩成一条缝,片刻后恢复正常:“是的,主君离开了小结界。”
或许即将要进行“劫狱”,卓燦不免紧张:“他要去哪里?”
弥雅静静地感知了一会儿,蹙着眉:“好像……跳海了。”
卓燦:“啊?”
爱丽儿解释:“主君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去海里游一会儿散心。这是他的老习惯了。”
人类对魔鬼有天生的不信任,还是不太放心:“会不会是他想把我们一网打尽,做了个圈套?”
爱丽儿嗤笑:“别说那么不自量力的话了,主君要你能做什么?”
卓燦一噎。
他差点儿忘了,四个人,分属三个不同阵营。
就像爱丽儿说的,自己区区一介人类,对撒迦利亚来说确实找不到价值;
黑豹姐弟原本就是他的追随者;
至于眠礼,幼神对他最重要的作用就是钓出姜宵,既然姜宵已经来了,也就没有再利用祂的余地。
不过,万一姜宵不从,呃,就是普通意味上的那种不听从,撒迦利亚想拿眠礼来——
诶?
卓燦睁大眼睛环视一周。
眠礼呢?!
*
走廊。
眠礼还从来没有飞得这么快过。
祂是个没有长翅膀的小天使,想去哪儿,只能借助云雾。
理论上,这种“招式”更应该叫做飘浮而不是飞行。
祂短暂的人生算得上无忧无虑,唯一需要苦恼的就是父神好像不怎么爱自己;就算是这个,也已经在变化。
祂没有吃过苦,一生顺遂,不需要东躲西藏,去哪儿都是前呼后拥。
神域也好,人间也罢,总是有人抱着,脚不沾地。
所以就算是腾云驾雾,也是晃晃悠悠的。
可祂正尽全力在飞。
再强大的结界,都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密封度,总是会有漏洞。
撒迦利亚自己在结界内或许还能保持相对完整性,但当他离开,仿佛掀起一张帘子,哪怕幅度再小,动作再快,也一定会让风钻进去。
而幼神与父神相连的意识,就是那缕“风”。
就算只有千分之一秒,也足够眠礼感知到父神的位置。
祂同父神的那个“通道”平日里并无交谈,哪怕小小的呼唤换来的是漠然,也总能不间断地感受到神明强大而恒定的力量。
如今,父神的状态岂止不好,已经是衰弱了。
小孩子来不及再告诉燦燦和其他人,向着那个方向奔行。
眠礼一边飞一边徒劳地擦着眼泪,却只让更多的源源不断滚落下来。
最终,停在一扇木门前。
木门上有个铜质圆环,看起来像个简易的锁。
眠礼落到地上,踮脚透过门缝嗅了嗅。
这儿闻起来既有木头的陈旧味道,又有醇厚的酒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铁锈味。
祂并没有闻见父神的气息,可祂能确定就是这里。
男孩迟疑地抓着圆环,不知该不该推门进去。
祂有点儿怕。
不是怕里面有坏蛋,而是怕看见受伤的父神。
直到一双手从身后将祂拦腰抱起。
眠礼不需要回头,也能知晓来人身份。
这双手和父神不同,粗糙一些,也更温暖。
是并不强壮、但叫祂心安的臂弯,给祂充满爱意的拥抱。
是被祂庇护、也守护着祂的人类。
*
弥雅负责在外面望风,他的感官比姐姐凤更加敏锐;再加上黑豹姐弟有独特的沟通渠道,能够保证第一时间发现并通知他们撒迦利亚回来了。
成年人们对视一眼,再看一看最小的孩子,点点头。
眠礼被卓燦抱着,伸出小手轻轻覆盖在圆环上。
片刻后,本该坚固的锁像个太阳底下的冰淇淋一样融化了。
人类的嗅觉能分辨出的,除了扑面而来的陈旧气味,就是混杂着橡木和酒的香气。
看来这是个酒窖。
他们沿着台阶一级级走下去,这里没有灯,到处都是木制品更不可能用明火,只能用亮晶晶的小神仙当做照明。
踏下最后一阶,卓燦才发现这里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四处摆满了巨大的木桶,过道狭窄,勉强容纳两个人并排。
游轮上有这么大的酒窖是正常的吗?
从来没坐过游轮的卑微社畜小卓不大清楚。
他们分头行动,一个一个找过去。
终于,在尽头的角落里找到了姜宵。
刚看一眼,爱丽儿尖叫一声,而卓燦立刻捂住了眠礼的眼睛。
高贵的、美丽的、纤尘不染的神明,此刻虚弱地靠在墙角。
凌乱的金发沾着血污,四肢和喉咙被黑色的光链捆..绑。
华贵柔软的长袍同样烂糟糟的,破碎到几乎无法遮蔽躯..体。
祂原本瓷白无瑕,现在浑身上下遍布青红交错的伤痕。
有些是勒痕,有些符合鞭子的形状,有些是撕咬、淤青。
另外一些,则让成年人目瞪口呆。
爱丽儿见过许许多多比姜宵更残酷的景象,甚至其中有许多正是她亲手烙出的,她在做那些事的时候眼都不眨一下。
可她仍不能接受。
好像神明就该放进玻璃罩里,永远摆在云端之上。
绝不该以如此惨烈的姿态跌入红尘。
至于卓燦,他从小到大见过最吓人的画面也就是限制级恐怖片,还是被打码和删减的那种。
他慌乱地回想着以前潦草学过的急求措施——止血、消毒、包扎——可是,恶魔在神身上造成的伤,人类医学真的有用武之地吗?
姜宵不知是感觉到了他们到来,还是眠礼的接近,勉强睁开眼。
祂咳出一丝鲜血,极为虚弱:“不用……担心……”
“这还不用担心?!”卓燦瞪大眼睛,“您再这样下去会死的!”
神会死吗?
要是神死了,是不是得天崩地暗、全世界陪葬?
卓燦不敢想象那个画面。
眠礼出乎意料得镇定。
祂跪在父神旁边,握住姜宵冰一样凉的双手,抬起头,焦糖色的眸子里有完全不符合年龄的沉稳:“燦燦不怕,父神并不在这里。”
祂皱着小眉头,修改了一下措辞:“不完全在。”
卓燦怔了怔:“什么意思?”
眠礼示意他看,卓燦低下头,看见姜宵的手指有一瞬间的虚影。
有点像打游戏遭遇网络延迟时角色的卡帧。
他想起来了。
蜚蜚在穿过结界时,由于阻隔,只进来原身的尾巴。
上半身的人形,是用精神力捏出来的。
连右舵都可以做到,更不用说神本人。
即便如此,姜宵仍然受了伤。
祂半阖着眼,似乎讲每个字都感到疼痛与疲倦:“「核」……还在神殿。”
这句话卓燦不懂,然而眠礼是明白的。
神因神核而存在,而强大,而延续。只要「核」没有受损,就不会被毁掉。
姜宵也回握住眠礼的小手。
睁开眼,看的却是卓燦的方向。
“你问过我……祂是怎么出生的。”
神的吐字轻而缓慢,卓燦几乎要俯身才能听见。
他听清楚了这个问题。
当日勇闯天牢,自大地要展示小神仙在人间的幸福生活给神明看时,的确最后问过一次,眠礼是如何诞生的。
那时候威严的陛下给出的回答:「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东西。」
此刻,神说,还想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