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 在眠礼的神明亲爹和人类养父还没达成一致,在祂还没有回到现世,在祂一如既往无聊地待在神的御花园里的某日, 大白鸟曾经载着祂去飞去神的领域其他地方散心。
那一次,他们经过了一大片冰霜般的森林。
在森林的中央,有个巨大的、逆时针旋转的漩涡。
眠礼问过,这里是什么地方。
卡布卡说,都是关着坏蛋的囚牢。
那时候对坏蛋不感兴趣的眠礼并不知道,自己朝思暮想的燦燦就被关在漩涡里面。
更没有在意,卡布卡说的另一句,大多数罪犯被关在这里,但也有一些……在别的地方。
等到眠礼再长大一些, 奥利尔和蜚蜚能开始教祂执掌神殿的知识,祂就会知道, 眼下这片永不止息翻滚着的黑色海域,被称为「罪恶之海」。
只有罪孽最为深重的罪犯,才会被关押至此。
神悯世人,不论种族,只要心诚向善, 皆能受到垂怜。
唯独封印在罪恶之海的, 连神都认定无可救药。
撒迦利亚, 正是那个无药可救的孽障。
当然, 现在的幼神还不知道这么多。
祂已经忘记了先前想卓燦的哭泣,手里举着小勺子,天真地问:“撒撒, 你犯错了吗?”
祂的逻辑很简单:既然撒撒说是被父神关在这里的, 那么一定做错了事。
祂以前调皮的时候, 也会被父神命令在寝宫或者乐园禁足。
禁足三天,是小错误,比如吃饭的时候不肯吃青菜。
三周,就是有点儿麻烦了,比如打碎了父神的青羽琉璃烛台,还撒谎说不是自己弄的。
三个月……唔,乖宝宝眠礼还没被关那么久过。
撒迦利亚说他被关了三百年。
三百年,是多久呀?
小神明还不认识这么大的数字呢。
撒迦利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刚才叫我什么?”
眠礼说得理所应当:“撒撒呀。”
祂喊别人都这样,奶里奶气的,能叠一个字儿,绝不多记第二个。
撒迦利亚:“……”
恶棍头子撒迦利亚这辈子也没被这么被人当成三岁小孩儿一样称呼过。
旁边的爱丽儿憋笑得辛苦,被他一记眼刀收回去。
短短几天时间,撒迦利亚已经深知跟幼儿沟通的困难程度。
“我没有犯错。”他说,片刻后又推翻,“也许是有一点点小小的、很小很小的错。但绝对不至于要惩罚这么长时间。一定是你爹瞎判的,祂想报复我。”
眠礼的小脸绷得很严肃:“父神公正,从不出错。”
撒迦利亚嗤笑。
眠礼想了想:“撒撒,你是不是惹父神生气气?”
祂说完,双手划了一个大大的圈。
“很气很气的那种。”
祂补充。
撒迦利亚回忆起什么,眯起眼睛:“……也许吧。”
他下颌的那道疤,在昏暗的光线中莹莹发亮。
他从回忆中抽身,竟然露出一个笑,舔了舔嘴唇:“好像是蛮生气的。”
眠礼其实没怎么见过父神发怒的样子,毕竟神永远表情淡淡,好像天下没有任何事儿能经得起祂一丝一毫的情绪波澜。
祂很好奇:“你做了什么?”
成年人笑得阴恻恻:“这可就不是小朋友该问的了。”
*
想起神「生气」的事儿,各种五颜六色的回忆一起涌来,搞得撒迦利亚饭也吃不下去了,打道回府。
他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转身离开时,身后有什么东西甩了甩。
粗而长,黑色的,很灵活。
末尾是一个小小三角形。
这是……尾巴?
眠礼好奇地眨眨眼。
之前怎么没注意到,撒迦利亚有一条尾巴?
眠礼挥了挥手,试图抓住那条尾巴。
当然没抓到。
祂望着撒迦利亚的尾巴,想起自己有一个问题,至今没有问过:“撒撒,你是什么?”
撒迦利亚在饥饿的时候总是脾气很坏。
而他坏脾气的表现方式,就是显得又耐心又礼貌:“是恶魔哦,亲爱的。”他咧嘴一笑,露出尖牙,“害怕了吗?”
恶……魔?
对于很多人类幼崽而言,“恶魔”存在于父母“不乖乖睡觉/吃饭/学习就会被抓走”的威胁中,是邪恶力量的象征。
对于神明幼崽来说,这是眠礼第一次听见这个种族的名字。
“你的尾巴,”小神明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些兴奋,“礼礼也有喔!”
撒迦利亚:“……”
怎么觉得这种对话好像听过一次啊。
然而眠礼这次依旧没有蒙骗他。
小孩还穿着被劫走时那件幼托班统一的蓝衣服,祂听燦燦的话,不在家的时候,都要乖乖把尾巴藏起来,不能被人类看到。
既然撒迦利亚是恶魔,那就不属于人类了吧?
眠礼这么想着,小尾巴从衣服底下跑出来,炫耀似的晃了晃。
“你看,礼礼也有尾巴耶~!”
还挺开心的样子。
“你不是神的后代吗?”撒迦利亚皱起眉,“为什么会长着恶魔尾巴?”
他大步走上前,一把握住小孩细细的小尾巴。
和恶魔的很像,就是小了许多,符合三岁的年纪。类似与同一棵树主树干与嫩嫩小树梢的区别。
尾巴可是小神仙重要的部位,怎么可以随便被人碰。
眠礼的小尾巴在他胳膊上用力地抽打几下:“不许碰礼礼的尾巴!”
实际上孩子的力道很轻,当初卓燦被祂这么“惩罚”时只留下了几道红痕。
然而天使与恶魔是对立的两端,祂与生俱来的圣洁能量,在撒迦利亚的隔壁上留下烫伤般的痕迹。
撒迦利亚缩回手。
眠礼留下的那道印痕,与他下颌上的伤一样,荧荧地亮了亮。
他的瞳孔因为兴奋而放大。
信徒们会知道神的子嗣,长着恶魔尾巴吗?
事情好像变得更有趣了。
*
撒迦利亚当初为了困住眠礼的黑色光牢很快就撤掉了,反正没有他的允许,就算是小神明也不可能离开这艘幽灵船。
很快,眠礼获得了各种进出自由,明明是个囚牢的游轮,成了祂的新乐园。
小小的神明其实非常能忍得住寂寞。
没有去到现世之前,没有和父神修补关系之前,祂也总是自己一个人玩儿。
乐园也好,御花园也罢,那么大的地方,孩子为了不无聊,能够极有耐心地一寸寸探索个遍。
现在也是一样。
这艘船竟然很多地方还用着古老的煤油灯来照明,不仅光亮微弱,还不稳定,稍微一阵风吹来就灭了。
好在,小神仙自带发光技能,远远看上去,一小团金光在船舱里飘来飘去,明明是神,比幽灵还幽灵。
撒迦利亚手下的那些黑影仆从几乎不会主动开口跟他说话,祂来来去去,他们就当没看见。
眠礼也同样只把他们当影子。
祂用自己的光照着路,走完了一条走廊,正准备拐弯时,突然听见旁边的房间从内而外传来笃笃的声音。
有谁在敲门。
其他房间的门都是敞开的,只有这一间上了锁。
眠礼睁大眼睛,这艘幽灵船,除了祂自己、撒迦利亚、爱丽儿,还住着别人吗?
可是,如果住在房间里,为什么从里面打不开门呢?
破破烂烂的船舱、忽明忽暗的灯、和其他看起来都不一样的房间、诡异的敲门声……种种元素叠加很是恐怖。
万幸的是,眠礼毕竟是创造了许多惊悚游戏的小主神。
对祂来说,就相当于身临其境视察子世界了。
眠礼费劲地从旁边房间搬来个小板凳,颤颤巍巍站上去,碰了碰门柄,还没用力扭,就自动打开了。
嘎——吱——
经典鬼片中老旧破门打开的音效。
但凡换个胆小的,这时候腿就已经软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反正整个罪恶之海也不可能有比恶魔更可怕的存在了。
眠礼给自己打气,胸膛起起伏伏深呼吸,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和其他的构造不太一样,很高,房顶尖尖的,竟然有房梁。
里面的装饰看起来还很新,也挺干净,和祂住的那间差不多,是特意收拾过的,或者有谁长期居住。
窗台的地方摆着个瓦楞纸盒子,破破烂烂,像是被挠过。
眠礼在齐瑞家见过这种东西,叫做猫……猫……猫抓板!
瑞瑞说过,是用来给芝芝和桃桃磨爪子用的。
眠礼想,难道这里是爱丽儿的房间吗?
就在祂想靠近看一看猫抓板时,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眠礼一转头,有什么东西竟然倒吊在房梁上!
小神仙吓了一跳,瞬间进入防御模式,身周的金光大盛,简直要燃烧起来,把原本晦暗的房间照得通透明亮。
“哎哎哎,干嘛,不就是跟你开个玩笑嘛,不至于这就要攻击我了吧?”
那团黑影说话了。
声音听起来很稚嫩,还是个小孩子。
“好刺眼,我眼睛都要受不了了。你能不能调暗一点?”
眠礼谨慎地让光微弱了一些。
仅是光亮减弱,防御力可不减的哦。
黑影从房梁上跳下来——竟然是只黑猫。
乍一看和爱丽儿很像,不过仔细看看,就能发现它比爱丽儿小了好几圈。
简单来说,只是还没成年的小猫咪。
它的眼睛和爱丽儿一样澄黄澄黄的,不同的是,胸前没有那个吊坠。
小猫头上有圈特别的头饰,由金色和红色的丝线编织而成,很有异域风格,看起来古老又神秘。
“哎……?”
幼神睁大眼睛,觉得那圈头饰格外眼熟。
连带着整只猫都好像在哪儿遇见过了
“礼礼见过你!”
在……在哪里呢?
小神仙绞尽脑汁想不出来,黑猫像人一样叹了口气:“给你点提示,森林。”
眠礼眨巴眨巴眼睛。
祂想起来了,上个月卢卢带祂和燦燦去露营的时候,就是这只有着特别头饰的小黑猫吸引了祂的注意力,刚想要跟过去,就被燦燦叫住了。
他们一起蹲在灌木丛那边观察,可燦燦却说根本没有猫。
果然还是有的吧。
小神仙从来不出错!
既然是见过面的,眠礼很不应当的立刻放松了警惕:“你为什么在这里?”祂想到什么,压低声音,“你也是被撒撒抓进来的吗?”
“撒撒?”黑猫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哈哈哈……他知道你这么喊他吗?哈哈哈哈哈……”
小神仙气鼓鼓:“干嘛鸭!”
撒撒喊起来多顺嘴呐。
黑猫笑得直打滚,好不容易止住了,在原地转了几圈,黑色的烟雾散去之后,猫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十来岁的男孩儿。
黑发短短一茬,金红的头饰没变,皮肤同样黑得像巧克力。
他仍像猫一样跳到眠礼面前:“嘿,我是弥雅。”
眠礼比他矮了许多,气势却不弱:“喵呀?”
“是弥雅!”男孩说,“我可不是被抓进来的,我从有记忆开始就住在这里啦。这么算的话,应该你是来到我的地盘。”
“你的?”眠礼歪着头,“这里不是撒撒的船吗?”
男孩再次因为撒撒这个称呼大笑起来:“噗……求你不要再说那个名字了我肚子真的会笑破……”
眠礼皱起小眉头。
这个男孩好奇怪哦。
只有自己一个人哈哈笑也挺尴尬的,弥雅咳了好几声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白皙的、和幽灵船格格不入的小团子:“哎,你就是我姐说的眠小礼吧?”
“你姐姐是谁呀?”
“爱丽儿。”弥雅做了个强行凹造型的动作,吐了吐舌头,“你肯定见过她了吧。”
眠礼看看他,回想了下爱丽儿的模样。
似乎是很像。
都是黑色的猫猫。
弥雅说:“之前我偷听过我姐和主君的谈话,据说,你是唯一能把我们从这里解救出去的希望。”
爱丽儿也说过这样的话。尽管到现在眠礼都不明白是为什么。
“可是你看起来也没什么厉害的嘛。”他一下子凑得很近很近,几乎要贴到小男孩的鼻尖上,“让我闻一闻,你到底有哪里特别?”
幼神可是不能被这样冒犯的,推开他,义正辞严:“礼礼是小神仙,礼礼不可以吃的!”
祂的一本正经把小少年逗笑了。
弥雅往后退了一步,回到正常的距离:“好了不逗你了,小孩子真不好玩。哎,我带你去玩儿吧?这艘船我可熟悉了。”
完全没觉得自己前后句矛盾。
眠礼没有从他身上感到威胁的气息,反正祂原本在这里也就是探险,答应了。
小孩子走得慢,弥雅没走两步就得停下来等祂一会儿。
小少年很快就不耐烦了:“你好慢啊眠小礼。”
小神明继人类取的一串花里胡哨的爱称之后,又有了新的名字。
眠礼撅起嘴:“燦燦、奥利利都会抱我的。”
祂质问:“你为什么不抱着礼礼?”
燦燦和奥利利是谁啊?
弥雅哪里抱过小孩子,那么软的一小团,可别再失手摔了。
但他想到一个办法。
少年又在原地转了几圈,变成了只足有一米的、身形矫健的黑色动物。
眠礼惊呼:“哇——好大的猫猫!”
弥雅怒道:“什么猫,你看看清楚,我是黑豹好不好!”
黑豹?
眠礼没见过。
就是大猫猫嘛。
弥雅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快点上来,我驮着你,这样比较快。”
眠礼又把刚才用来开门的小板凳拿过来,费劲地爬上去。
祂骑过鸟,骑过猫,没骑过豹子,有点儿不安,怕掉下来,双手环抱住弥雅的脖子。
弥雅咳嗽:“你轻点儿,别把我勒死了!”
眠礼咕哝道:“布布就没有。”
布布又是谁啊?
弥雅在地上磨了磨爪:“准备好了吗?要出发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