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寻常也很符合逻辑的问题。
撒迦利亚没有直接正面回答, 用一种相当玩味的语气问:“小宝贝儿,你猜猜,我把你带到这儿来, 是为了什么?”
眠礼握住拳头,把光做出来的小船收了回去。
祂摸了摸自己的小卷毛,坦然道:“有很多人都想要礼礼。”
这可不是自吹自擂。
对于这世间大部分人来说,能见一次神、哪怕是年幼的这个,已是福祉降临。他们当然虔诚地日夜祈祷。
而对于另一些怀有异心的家伙,柔软、不设防的幼神比诸神之神好控制得多。
他们自以为得到幼神,就有了可以和神坐在同一张牌局上的筹码。
起码撒迦利亚是这么想的。
眠礼的回答比他的还要模棱两可,双方都掌握了令人惊叹的模糊重点的技巧。
撒迦利亚微微一笑,并不追问。
反正, 这张唯一的「王牌」现在被自己握在手中,得好好利用才行。
两人在海边又吹了会风, 等撒迦利亚欣赏完自己的杰作后,像一个舞蹈家那样挺拔而优雅地拍了拍手。
顷刻间,他们从岸边转移到了游轮的甲板上。
这儿看起来海水更加鲜明,几乎与黑色无异。
更奇怪的是,它们竟然都在冒泡——像一锅沸腾的开水。
游轮孤独地飘在半空中, 也不知道会不会被煮熟。
真正登船后才发现, 这里比从远处看起来还要破旧。
各个角落都挂着蜘蛛网, 暗处有数不清的窸窸窣窣的小眼睛盯着陌生来客。
小神明出生到现在, 无论神界人间,总是锦衣玉食,还从没来过如此破落的地方。
祂甚至有几分庆幸自己被关在光牢里, 不用接触到那些厚厚的灰尘。
然而这些尘埃并没有给撒迦利亚带来什么苦恼, 他好似有一层透明的保护罩, 将所有脏乱隔绝在外。
或许就是有人很享受这种乱世为王的感觉。
撒迦利亚打了个响指:“来,把我们尊贵的小客人带去休息吧。我饿了,今天的晚餐准备好了吗?”
从头到脚被黑袍包裹的仆从凭空出现,声音嘶哑得像没抹油的旧齿轮:“已经准备好了,主君,您随时可以去用餐。客人要带去哪里?”
撒迦利亚说:“二层走廊尽头那间吧,记得打扫干净一点儿,我们的小神明可是有洁癖的。”
说罢,他想到什么,嗤笑一声。
如果不是曾经被父神和神使们保护得太好,像眠礼这样的身份早就该被仇家绑架过无数次了。
这是小神仙第一次被劫走,在短暂的哭闹以后,有了惊人的应对:“然后呢?”
撒迦利亚问:“什么然后?”
眠礼看着他,几乎可以算得上谦虚好学了:“你要把礼礼关起来——然后呢?”
撒迦利亚笑:“钩和饵放好,只要有耐心,还怕钓不到大鱼么?”
*
眠礼被关进了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
其实也不需要关,毕竟这儿与世隔绝,是与神完全相悖的能力,就算是幼神也没有办法逃跑。
更何况,祂只是一个三岁的小朋友,能有什么坏点子呢?
仆从按照撒迦利亚的吩咐,果然把这间房子收拾得比其他地方干净不少。
眠礼坐在床边,腿太短够不着地,望着窗外发呆。
从这里看得见海。黑色的,仿佛油锅一般持续沸腾的海。
小小只的神明双手托腮,想起来之前和嘉嘉在水族馆看到的海水,明明是蓝色的,还有很多鱼。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燦燦能找到祂吗?
有谁能来救祂呢?
想着想着又委屈地要哭。
哭一哭,会不会有用?
……要不先试试吧?
就在此时,明明密封着的窗台突然从外面跳上来一只黑猫。
眠礼吓了一跳,没把握住重心向后仰去,倒在不怎么软的床上。
小孩重新坐起来,看见一双澄黄的眼睛在瞪着自己。
像铜铃。
一只通体黑色、没有一根杂毛的猫。
黑猫纤细却不失健美,脖子上挂着一颗宝石,气质如高傲的女王。
它居高临下望着祂,嗓音同样风情万种。
“你是我今日的食物吗?”
有芝芝和桃桃在前,眠礼对猫咪的好感度还是很高的。
尽管这一只和它们看起来不太一样,语气也不怎么好。
小神仙问:“你是谁?”
“呵呵,那家伙竟然也会打猎觅食回来了。”
黑猫从窗台上轻盈一跃,跳到祂身边,仔仔细细嗅了嗅:“虽然太小了还不够塞牙缝,不过好歹细皮嫩肉的。你好吃吗?”
芝芝平时也喜欢闻闻祂,舔舔祂,眠礼也愿意亲近。
可眼前这一只在闻祂的时候,仿佛野兽在检视自己的猎物。
眠礼下意识往后躲:“礼礼是小神仙,不可以吃礼礼。”
“哦?”黑猫的瞳孔眯成了一条线,举起了锋利的爪子,“那就看看我到底能不能——”
“好了,爱丽儿,别吓祂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这边的捕食。
一娃一猫同时向门口看去,不知何时出现的撒迦利亚正倚着摇摇欲坠的门,抱臂看好戏似的:“随便吓吓就行了,别真弄哭了。我讨厌哄他们。”
他啧了一声:“小孩儿真麻烦。”
“嫌麻烦你还带祂来。”
黑猫摇身一变,成了黑色皮肤身材极为火.辣的女人。
她走到他旁边,娇滴滴地挽上他的胳膊:“我以为你是弄来给我解闷的小宠物呢,主君。”
爱丽儿嘴上对撒迦利亚不屑,其实看见他就撒娇,像个恋爱中的小女生。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撒迦利亚对她并没有多余的想法。
他把她纤细的手腕从自己胳膊上捋下去:“你不是想早点离开这儿吗?喏,祂就是通往外界的钥匙。”
爱丽儿挑了挑眉,重新望向床上的眠礼。
房间昏暗,窗外的海水更是深黑,她和撒迦利亚都是深色皮肤。
白白嫩嫩的幼神放在这儿,简直像咖啡中滴进了一滴牛奶。
不和谐,且格外显眼。
这么个一碰就倒、坐都坐不住的小东西,竟然是他们离开这里的办法?
爱丽儿即便是人身,眼睛依旧像猫一样瞳孔可以随意放大缩小。
这时候因为微微的兴奋而扩散:“祂就是那个……”
撒迦利亚懒洋洋地笑:“没错。所以,好生招待这位小贵客,可别让祂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他在“不好”二字下了重音。
爱丽儿吃吃一笑:“是,主君。”
他们一同看向眠礼,笑得像两只大尾巴狼盯上了无辜的小白兔——事实也的确如此。
*
眠礼接触过的女性不多。
神使大多数是无性别的,且无情绪,他们对祂来说就是一模一样的背景板,
来到现世后倒是认识了一些,小慧、闵老师、陶妈妈……都是温柔贤淑的类型。
爱丽儿和她们可太不一样了。
她面对其他仆从(除了爱丽儿以外,没有一个露过脸)都以当家主母自居,举手投足都是女王般的高傲。
在撒迦利亚面前,又像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
种种形态切换自如,叫人赞叹。
在眠礼这儿,又是另一种。
她不怎么喜欢小孩子,却又奉主君之命必须照顾好幼神。
事实上神既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休息,哪怕眠礼才三岁,也没什么格外要照看的地方;但撒迦利亚还是安排她要守着祂。
几百年来,撒迦利亚不是没有别的囚徒,无外乎关进船舱,更有甚者直接丢进海里喂怪物。
幼神这般堪比VIP待遇的,还是独一份。
除了因为祂是他们现在有力的筹码外,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爱丽儿尚未查明。
她看向祂的眼神,除了厌恶以外,还有一丝隐隐的嫉妒。
眠礼对他人的喜恶其实很敏.感,但祂不在乎。
直到有一次爱丽儿按照惯例来“视察”,小孩子冷不丁地问:“你是撒撒的新娘吗?”
爱丽儿一愣。
首先,她从来没听过“撒撒”这么个叫法,也太——太诡异了。此时她还不知道眠礼给别人取昵称的习惯,“撒迦利亚”四个字对于小孩儿来说实在太复杂,干脆只截取第一个字。
其次,她当然想。
但她不是。
想到这个,爱丽儿竟然有几分酸楚。
她在他身边服侍多年,要说宠幸,的确是比旁人多的,不过也只是主对仆,没有其它意思。
撒迦利亚天生风流,万花丛中过,却从来不对任何人施舍以特别。
多情的人,最是无情。
撒迦利亚对谁都是逢场作戏。
爱丽儿很好奇,究竟什么人才能赢得主君的真心——大千世间,真的会有这样的存在吗?
她黄澄澄的瞳孔黯淡了几分:“我不是。主君无情,他不爱任何人。”
说完又后悔了,这种事说给小屁孩听有什么用。
好在小孩的思维很跳跃,眠礼也没执着于这个问题:“你为什么叫爱丽儿?”
她一顿:“怎么?”
“你的名字,和奥利利很像——他叫奥利尔。”
Ariel,Oriel,几乎就是个嘴巴张大张小的区别。
爱丽儿皱了皱眉:“那是谁?”
眠礼说:“是礼礼的保镖呐。”
也不知神使先生听到这么个定位会作何感想。
眠礼问:“你的名字,是撒撒取的吗?”
的确是。爱丽儿警惕道:“又怎么了?”
“撒撒和父神,为什么取很像的名字?”
听的爱丽儿直皱眉。
眠礼问这个问题倒也不是真的需要回答,很多时候小孩讲出自己的困惑,就只是为了讲出来而已。
至于爱丽儿,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眠礼提及「父神」了。
她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在幽灵船上,而是被主君从黑色的海水里救了上来。所以爱丽儿对主君为什么在这儿,知道得并不多。
女人,以及猫科动物,双倍直觉叠加,告诉她这位「父神」与主君有着不同寻常的渊源。
究竟有怎样的纠葛,她无从知晓。
她还想再多一些提问,却又一次被打断。
“爱丽儿,我的小公主,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看到我的慕斯?”
撒迦利亚到哪儿都悄无声息的。
好几次了,他好像在眠礼身上安了监控似的,一旦有触及核心秘密的时刻,就会自动出现切断有可能的探测。
这只会让爱丽儿更加怀疑。
爱丽儿翻了个白眼:“主君,您今天早上已经吃过一次了,忘记了吗?”
“慕斯?”眠礼眨巴眨巴眼睛,吮吸着拇指,“礼礼也想吃。”
“焦糖的,你喜欢吃吗?”
“焦桃?”眠礼眼睛亮了,“喜欢!”
眠礼在卓燦家发现的焦糖饼干,和普通的焦糖风味不完全一样,香甜之中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苦味。
卓燦并不是很喜欢那个味道,事实上整个牌子在超市卖得都不太好。
不仅卓燦不喜欢,祂的朋友们都不爱,连嘉嘉都皱着一张小脸说不好吃。
这还是小神仙第一次遇见有和自己相同爱好的「人」。
至于撒迦利亚,没想到眠礼会尝尝他的慕斯。
眠礼被带来之后,意外得好养活,没有像想象中一样要这要那提各种要求。
在神到来之前,撒迦利亚想,的确就像爱丽儿说的那样,把这个小东西当做解闷的宠物好了。
一群乌漆嘛黑的鬼怪神魔中冒出个白白软软的小团子,也是挺有意思。
他答应了这个小小的请求。
游轮的餐厅依稀能看出曾经的阔绰,就连那张宴会的长桌也很气派,能同时容纳下几十人用餐。
撒迦利亚坐在主位,黑袍仆从传送着菜肴,像一道道影子般。
他挥了挥手,两边飘起鬼火,权当烛光晚餐。
眠礼坐在他旁边的小椅香子上,分到一个小勺子。
男孩挖了一点点,眼睛里满是惊喜。
是那种甜味里带着淡淡的苦、祂最爱的焦糖味。
撒迦利亚托腮望着祂:“好吃?”
眠礼用力点点头:“焦桃最好吃啦!”
撒迦利亚也觉得意外。
他是这里唯一喜欢吃甜食的人……不,不是人。爱丽儿也好,其他仆从也罢,他们都不懂得甜点的美妙之处。
没想到随手拐回来个神明幼崽,居然与自己有相同的品味。
眠礼低下头,又挖了满满一大勺。
吃完之后,留在嘴里回甘,化进心里,却成苦涩了。
要是能回去给燦燦尝一尝就好了,焦桃慕斯好像比饼干还好吃呢。
可是,燦燦在哪里呢?
这么久自己都没有回家,他会不会很着急?
祂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小孩子翻脸比翻书快,上一秒还在和和气气吃甜点,下一秒想到卓燦,说哭就哭,连打雷带下雨。
撒迦利亚猝不及防。
知道小孩儿善变,也没想到能善变到这个程度啊?
离谱。
早知道就不把祂带来餐厅了,简直自找麻烦。
撒迦利亚烦躁地捏了捏鼻梁:“别哭了。”
小孩抽抽搭搭:“礼礼想、想回家……”
“小朋友一个人出门不安全的,容易被坏人拐走。”
“你就是坏人。”
“我没说我不是啊?”
眠礼中止了哭泣,眼睛圆圆的,像是震惊于大人的无耻。
撒迦利亚也意识到刚才的话好像是太直白了点儿,修改措辞:“不,其实我有时候也是个好人。要相信我。”
眠礼明显不相信。
撒迦利亚说:“我可是你父神的老相识啊。”
眠礼握住小勺子,带着哭腔的童音细细的:“可是……可是礼礼不认识你。”
“你父神没提起过我?”
摇头。
撒迦利亚咧咧嘴:“也对,你父神大忙人,管理世界,还有空相亲结婚生个你玩玩儿,确实没时间提起我。”
他找到了方法,慢条斯理逗着小孩儿。
“我被你爹封印在这无聊透顶的罪恶之海里三百年——你说,你要怎么赔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