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礼的哭腔顿时让卓燦心疼了。
他平日里掏空心思对小家伙这么好, 为的就是不看见祂的眼泪,让小神仙天天开开心心的。
不仅是他,身边的哪一个人类, 不是想尽办法让眠礼展露笑靥。
看见自己的小鸡受到伤害,母鸡是绝不会再害怕老鹰的。
卓燦怒了:“干嘛说这些,没看到祂这么伤心吗!”
竟然把幼神弄哭了,蜚蜚的焦躁绝不比卓燦少;再加上这个人类现在还火上浇油,若不是怕再吓到小殿下,他真想……
蜚蜚冷漠地睨着他:“我认识小殿下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少在那儿指手画脚。”
卓燦想,小神仙不就才三岁么, 三年前自己好歹是大学生了,什么没出生啊。
但他顾不上许多, 被男人吓哭的小眠礼才是需要注意的部分。
卓燦蹲下来,对着小神仙轻柔唤道:“礼礼,过来,到我这儿来。”
眠礼距离蹒跚学步的婴儿时期已经过去了很久了,但祂此刻像是回到了那个不会走路的时候, 跌跌撞撞向着卓燦走去。
明明脚下每一步都是坚实的, 可小神明却好像走在钢丝上。
两边都是万丈悬崖, 悬崖下面是冰雪堆积而成的深渊。
只有那个怀抱——唯独眼前这个人类的怀抱, 是暴风雪中唯一温暖的薪火。
过来只需几步之遥,却好像走了很久。
卓燦张开双臂,等了很长时间, 终于等到受了雨打风吹的小鸟儿落进巢穴。
眠礼抱着人类的脖子, 很后怕。
祂之前满脑子想着怎样隐藏自己的神核, 怎样能够不让父神找到自己,才会跋山涉水去找凶兽辛兹。
得到了隔绝之力后,更是放下心来,觉得这样就能藏匿起来,继续快快乐乐在人间呆着。
却倏忽了,成天和祂待在一块儿的卓燦,是多么鲜明的靶子。
如果祂玩秋千入了迷,如果不是卢颂来提醒,如果祂没有及时赶到——燦燦会怎么样?蜚蜚会把他怎样?
祂不敢想。
男孩在成年人的怀里又轻又安静,只有哭泣时小肩膀一抖一抖的。
卓燦叹了口气,轻拍祂的后背,感到小孩的眼泪泅湿了肩膀上的一小片布料。
现在的眠礼不是他们哪个世界需要的至高无上的主神,也不是哪个父亲需要权威被满足的儿子。
祂只是一个委屈的小小孩。
祂想要抱抱,那么他就给祂怀抱
卓燦心碎地想,无论如何,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只要眠礼想留在他身边,他愿意付出所有来交换。
作为一条从天池中被神拣选的大鱼,蜚蜚除了虔诚地敬爱着神明以外,并没有多少人类或者类人的感情。
因此,即便旁边这一大一小的伤心都快淹没整个牢笼了,他也不懂他们在郁闷什么。
但他很担心,如果小殿下依旧不肯跟他回去,如果任务失败,神会不会对自己感到失望?
神若是见不到幼神,会不会——会不会又露出那种孤独得近乎脆弱的神情?
他不愿见到神悲伤。
蜚蜚恍然大悟。
所以这个人类对小殿下的感情,是不是也是一样不愿见到对方伤心?
那……那就意味着人类是真的很关心小殿下?
蜚蜚开始感到混乱。
身为神的右舵,蜚蜚已经跟了神很多年了。
尽管所有的人类都是神的造物,神却并不信任他们。
人类贪婪,人类花言巧语,人类欺诈。
他们说的好,说的爱,都不可信。
蜚蜚想不通,幼神明明继承了神的所有力量,怎么就差了这一份分辨力。
人类哪里可信?
这个卓燦,还有他身边的其他人类,究竟对小殿下做了什么,才能蛊惑到神明?
难道啊神是错的,人类其实也有真心?
不对不对,神怎么可能出错呢,神永远是对的。
蜚蜚偷偷掐了下手背,让自己从疼痛中清醒,以防动摇:“小殿下,请您现在就跟我回去吧。”
卓燦把眠礼抱了起来,像往常那样,让小神明坐在自己手臂上。
或许是怀抱让幼神有了底气,祂不再哭泣:“礼礼不跟你走,你自己回去吧。”
“您这样会让我很为难的。”蜚蜚说,“我今日的确可以回去,但日后还是会来的。如果这样心平气和的谈判无果,或许下一次,就会采取强制措施了——当然,不是对您。”
卓燦被他看了一眼,感到无形的压迫力。
不对眠礼,那当然就是对自己了。
在卓燦看不见的地方,眠礼盯着蜚蜚,神情冷漠,瞳孔深了许多:“如果伤害燦燦,我就永远不跟你回去。”
蜚蜚盯着他们,若有所思。
一分钟后,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连句告别都没有,就消失了。
连着透明结界一起。
卓燦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紧紧抱住眠礼。
等到大地重新平稳后,他们已经回到了现世。
*
卓燦长长舒了口气,还以为自己的小命就要在那儿终结了。
方才在透明结界里,一切都是静的,没有任何杂音,现在回到人间,各种杂音海啸一样突然向他们涌来。
卓燦有些恍惚,接着很快反应过来,他们在地铁上。
他抬起头看了看线路,不是本来乘坐的15号线,而是另一条去卢颂那个——靠,卢颂!
他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一看手机,有十几个卢颂来的电话。
卓燦赶紧回拨过去,好一通解释安抚,才让男朋友安下心来。
挂了电话之后,眠礼依旧没有动静。
从离开蜚蜚开始,小孩就一直这么乖乖地趴在他怀里。
也不说话,也不动弹,倒真像个假娃娃了。
调皮捣蛋的卡密酱才是正常的卡密酱。
卓燦有些担心,扶着眠礼的胳膊让祂看向自己。
人类关切道:“怎么啦,还在哭鼻子呐?”
眠礼撅起嘴:“礼礼才没有哭。”
即便眼睛红得像小兔子一样,即便鼻音里浓浓的全是哭腔,但小神明就是不会承认自己哭了。
卓燦笑了:“对对,卡密萨马没有哭,是我哭了,好不好?”
说完他还假情假意呜呜呜干嚎。
眠礼破涕为笑。
方才担心了半天的男朋友要哄,眼下亲身经历过恐慌的小朋友更要哄。
卓燦熟门熟路逗着小孩儿,分心感慨,自己简直是天生的幼儿园老师。
要是哪天失业了,就去问问闵老师那边还招不招人吧。
……扯远了。
“礼礼,我想问你件事儿,你要诚实回答我,好不好?”卓燦顿了顿,补充道,“如果你真的想留在我身边。那么我必须知道。”
眠礼睁着大眼睛看他,并不立刻回答。
卓燦明白卡密酱需要自己接下来说出问题,才能权衡利弊是否告知。
他说:“刚才那个蜚蜚口中说的‘陛下’,到底是谁?我猜,是你的父亲吗?”
眠礼这才想起,前不久那次卓燦为自己举办的生日派对上,父神见到自己之后,消除了人类们关于祂来过的记忆。
因此,卓燦至今不知道父神是谁。
“可以。”眠礼点点头,“但你不能怪礼礼。”
卓燦讶异:“怪你?为什么会怪你?”
小神仙抿抿嘴:“因为,你本来记得,现在不记得了。”
卓燦呆了呆,似乎明白了祂的意思。
自己是不是曾经知晓其中的一部分,但是卡密酱篡改了他的记忆?
既然眠礼可以读心,那么涂涂抹抹,好像也不是难事儿。
卓燦想,我怎么对此一点儿都不惊讶呢。
他伸出小指:“我保证,绝对不会怪你。”
眠礼左手跟他拉钩,右手覆上他的脸颊。
金光漫进卓燦的脑海。
*
茫茫雾气散开,属于眠礼的记忆被传送过来。
空旷的、只有在西方玄幻电视剧中才见过的殿堂。
高高的柱子。
纯白的、连起来像海洋一样的风幡。
数不尽阶数的台阶。
要通向哪里?
下一秒「他」已经来到了台阶的最上面。
是个王座。
有谁在那儿。
神明于王座之上,低头望着「他」。
神明拥有举世无双的眉毛。
淡金色的发如同瀑布。
那双眸子,清冷冷的,是浅浅的蓝。
这张面孔,好熟悉。
如果忽略掉罕见的发色与瞳色,这个五官……
卓燦慢慢地回想。
神……是姜宵……?
眠礼的记忆并不复杂,十有八九都是神的背影,或者远远遥望着神。
祂那么小一只,每次望向神的都要高高抬起头。
有时候想靠近神说什么,很快就会被抱走。
祂近乎恐惧地哭泣,不想离开父神,神却连头都不会抬。
看得卓燦有些气愤,既然为人父母,怎么能忍心对孩子如此不管不问?
……不过,神会和人一样有家庭关系、家庭责任之类的概念吗?
从另一个方面,卓燦可以明白眠礼为什么这么不想回去了——那样无情无义的神界,换谁都不能愿意啊。
他从回忆回到现世,最大的震撼,还是姜宵和眠礼的关系。
“姜、姜总真的是你爸啊……我的天。”他首先想问的竟然是,“宝贝儿,为什么你不是蓝眼睛?”
眠礼怎么可能会知道。
卓燦又好奇:“既然姜总,呃,神是你的父亲,那你妈妈呢——你有母神吗?”
眠礼神色黯淡:“礼礼没有妈妈。”
有很多次,小神明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幻想着,要是自己有妈妈就好了。
这样父神不爱祂的时候,起码还可以有母神来拥抱祂。
更小的时候祂也问过奥利尔和其他神使,母神在哪里。
在各种敷衍、糊弄之前,神使们最先统一的说辞,是说祂的母神去了很远的地方,等祂长大了才会回来。
然而祂等啊等,都长到三岁啦,已经是个厉害的大孩子了哦。
可母神依旧没有出现。
眠礼想,他们其实都在骗自己。
从来,就没有「母神」。
卓燦见祂神色黯淡,估摸着又勾起小孩儿的另一桩伤心事,赶忙转移话题:“好了好了,不想那么多啦。你看,你可以把卢卢当成妈妈嘛。”
眠礼歪着头,仔细地审视着他,一锤定音:“燦燦比较像妈妈。”
“……喂喂喂。”
地铁到站,卓燦抱着眠礼走出去。
这儿出去就是滨湖公园,木书屋的露台上,还有未知的晚餐和真情告白等着他。
即将去往幸福之路的卓燦,满脑子想的却还是刚才的争辩。
口头上肯定是不能让步的,但内心卓燦其实并不怎么在乎自己是充当爸爸还是妈妈。
只要,能给孤独的小神明一个家。
*
姜宵竟然是眠礼的父亲,卓燦辗转了一整夜,依旧觉得这个事实很难消化。
唯一的好消息是,眠礼长大以后,也一定会像姜宵一样是个大美人。
可他还有机会看到眠礼长大成人的样子么?
神成年要多久?几百年够不够?一千年够不够?
好遥远啊。
那时候,自己都成教科书上学习、博古馆里研究的古人类了吧。
回想起来,当初姜宵对自己的敌意都是真的。
曾经某一次在电梯狭路相逢,对方说的“离开他”的那个“他”,也不是卢颂。
而是指眠礼。
不仅姜宵看他不顺眼很正常,他畏惧姜宵、又嫉妒姜宵,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不过,他以前以为这些妒意都和卢颂有关,如今恍然大悟,他和神抢的不是男友,而是儿子。
前后一联系,所有事都显得合理了起来。
卓燦悲伤地想,自己其实很能体会姜宵的心情。
若眠礼真的是他的孩子,有什么不识好歹的家伙把祂从身边带走、眠礼还爱上了住在别人家、认别人当爹,他也会勃然大怒的好吗。
这么一比较,神已经很克制了。
这么想完,卓燦更觉得悲哀。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替别人着想啊。
除此以外,还有两件为难的事儿。
一个,是要不要告诉卢颂真相。
另一个,去了公司,还要怎么心平气和地跟姜总相处呢?
经历这个意外后,眠礼心情不太平静,好在正好是周末,卓燦不用请假也能在家陪祂。
过了周末,眠礼也不要他了,要回托班找嘉嘉玩儿。
谁都不知道蜚蜚下一次会什么时候出现,按照小神仙的理论,那就抓紧时间,和所有喜欢的人多多待在一块儿。
听起来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难道去见陶映嘉比和自己一起更重要吗?
难道说,比起自己,眠礼已经更喜欢陶映嘉了吗?
想到这里,卓燦的伤感更上一层楼。
*
被抛弃的老父亲带着种种惴惴不安回公司干活。
周一例行公司大会,所有员工就坐。
卓燦在第三排,看了看姜宵常坐的位置还是空的。
领导确实没必要来那么早。
他想着,待会儿若是见了姜总,该怎么面对呢?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继续当普通上下级,还是放个狠话“你死了那条心吧别想把祂带走”之类的?
算了算了,他也不是那么drama的人。
对了,得找个时间跟卢颂透个底……
卓燦心思乱飘,然而一直等到散会,姜宵也没有出现。
并且从这一天开始,他再也没见过神来上班。
不仅卓燦,很多人都注意到了CFO的缺席。
不是因为他——现在应该是祂——的职能有多重要,而是失去了这么一个貌美又矜贵的上司可以看,来上班的动力更加不足。
姜宵虽然不再出现在公司,但也没有被新人接替,甚至秘书都没有换,守着空空的副总办公室,带薪摸鱼。
可以常伴姜总的秘书小姐原本就已经是女同事们最羡慕的人,现在可以每天拿着钱无所事事,又被男同事们集体想取而代之。
然而就是这样的秘书小姐,有一天哭着跑出了办公室。
秘书小姐精明能干,从不出错,事少钱多,状态极好,对谁都是笑呵呵的。
这还是她第一次哭。
卓燦正巧目睹这一幕。
难道,是姜总回来了?
可神那样的性格,跟人类说句话都是抬举,怎么会有斥责和怪罪。
卓燦很是好奇,被办公室其他同样好奇的同事一致推举作为代表前去探个究竟。
他走到副总办公室门口,想起之前某一次路过这里时,瞥见姜宵倚在窗台旁,望着楼下渺小的车水马龙。
彼时阳光正好,轻柔地覆在祂身周,镀上一层美轮美奂的光晕。
那时候卓燦就觉得这一幕特别圣洁。
原来是真的。
原来神明真的曾以这样的姿态俯瞰人间。
卓燦敲了敲门,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应,却听见里面有人:“进来。”
他挑起眉,这是卢颂的声音啊。
卓燦推门进去,果然他男朋友在里面,并且取而代之,站在上回神所在的位置。
对面有另一个人,逆着光,看不太清楚。
卢颂见是他,很意外,对着旁边人道:“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技术部的卓主管。毕业进来才两年,绝对的年轻有为。”
听起来还挺骄傲。
卓燦立刻切换到专业的社畜模式,戴上恭谦的微笑面具。
卢颂向他介绍:“这位是费先生,姜总指定的代理人。接下来这段时间姜总有事情不能来公司,全权交给费先生处理。”
卓燦走过去,准备和对方握手,刚抬起头,却被钉在原地。
面前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人,黑发如墨,眼尾泛红,长身玉立,有种古典的俊美。
这个人他并不陌生,不久前才刚刚被对方绑/架过。
……蜚蜚。
卓燦浑身一震。
他为什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