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迦利亚从脖颈到下颌有一道张牙舞爪的刺青,是朵荆棘之上盛开的玫瑰。
熟悉的人会知道,纹身是为了掩盖其下过于狰狞的疤痕。
和单亲家庭长大的小眠礼比起来,童年时代的撒迦利亚可能还要更惨一些。
父亲甚至没有等到他出生就离开人世,母亲也在他很小的时候也撒手人寰。撒迦利亚被膝下无子的叔叔抚养长大。
说是叔叔收养,实际上操心更多的还是叔母。
他们家家底殷实,叔叔又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以前被宠坏了,长大也不学无术,脑子里塞的全是吃喝玩乐。
原本家业还有叔嫂操持,双双过世以后,江河日下。
叔母是个非常严厉的人,她把撒迦利亚当成亲儿子来培养,既恼怒于他跟着丈夫有样学样游手好闲,又畏惧少年眼里偶尔闪过的、狼一样狠戾的光。
那绝不是对养父母、或者随便一个长辈应有的态度。
叔母知晓,他从小就认为是她害死了父母,夺得家权,才会有如此根深蒂固的怨怼。
她想他们的死和她并没有直接关系。
撒迦利亚对有养恩的自己怀着如此恨意,才是站不住脚的。
撒迦利亚成年后便离开了家,等到再回来,早就不是昔日那个寄人篱下的孩子。
他接手了家族企业,进行了洗牌,让这个颓唐已久的豪门家族重现昔日的荣光。
年轻的新家主手段了得,软硬兼施,很快将大部分股权都握在了手里。
然而还有重要的一份,依旧掌控在叔母那儿。
叔母已经老了,并不想再斗争。她攥着最后的筹码,说,等你结婚,有了孩子,这一切都会是你的。
撒迦利亚的荤素不忌是出了名的,也一直是家族里的笑谈,只不过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
他身边莺莺燕燕来来去去,有不知名的小明星小模特,也有哪家的千金大小姐,却没有一个能安定下来。
叔母一直希望他能找个门当户对的先把婚结了,生个孩子,家族关系稳固下来,也能有继承人,然后再怎么玩儿她都不再过问。
可偏偏撒迦利亚不能如她愿,依旧万花丛中过。
直到有一日,撒迦利亚终于有了想要安定下来的苗头。
找的人也的确够门当户对——问题是,那是个男人。
私底下玩玩也就算了,跟姜氏的独子大张旗鼓谈起恋爱,简直是能把他父母气活过来的地步。
别说一向刻板的叔母不同意,就是向来不问事儿的叔叔也板起脸来教训他,怎么能干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云云。
听这些话时,撒迦利亚大剌剌靠在沙发里,翘着腿,把玩着刚从姜宵那儿软磨硬泡要来的一支钢笔,想起那人细白的手指握着它,就像……
闻言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笑。
大逆不道?比起您二位做过的龌龊事儿,我这可是小巫见大巫。
叔母脸都绿了。
她隐约猜想撒迦利亚是知道一些的,可究竟清楚多少,她心里也没底。
直至今日,她后知后觉,自己早就被野兽盯上了。
“我会和他在一起的。”
撒迦利亚说,缓缓站起来,盯着比自己矮上一个头的叔父叔母,一字一顿。
“属于我父母的东西,我也会全都拿回来。”
他看着目光逐渐染上惊惧的长辈们,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低下头,慢慢地笑了一下:“也不知在别人面前,说是为了真爱殉情,会不会更好听点。”
又自言自语:“说不定能在他那儿多挣两分印象分呢。”
撒迦利亚抽出桌上叔母常用的水果刀,没有丝毫犹豫捅向自己的喉咙。
鲜红喷涌而出,温热、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溅到叔母那抹了无数昂贵化妆品的脸上。
她惊恐万分,连连后退:“疯子、你……真是个疯子……!!!”
撒迦利亚倒下去最后的想法是,其实自己对姜宵的爱其实根本没有死心塌地到那个份上。
可姜宵却是能够拿来威胁叔父叔母的最名正言顺的一张牌。
对外说是为爱盲目,总比让人看家族残杀的笑话要好。
……就是不知那人得知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了。
他进了医院,脖子上缠成木乃伊,气都难喘,更别提说话。
兄弟好友一波波来看他,个个哭天抢地,把撒迦利亚烦得不行。
自己就是划拉两下,栽赃设局的同时让气氛更drama一些,又不是真要自杀,嚎什么丧。
他被固定着不能乱动,眼睛却直往门口瞄。
当初在酒会上为他介绍姜宵的那个兄弟俯身耳语:“姜总没抛弃你,堵在路上呢,一会儿就到。”
撒迦利亚斜眼看他,心却放回了肚子里。
等到其他人都被赶出去以后,主角总算姗姗来迟。
大概是自残的后遗症,撒迦利亚眼有点花,看姜宵的轮廓总是重影。
他想看一看姜宵的脸上有没有慌乱,但太模糊了,像雾。
于是他抬手握住姜宵。
平日里安若磐石的人,此刻指尖在发抖。
“……笨蛋。”
寒冰有了一丝裂纹。
撒迦利亚很想对他笑一笑,可惜缠成这样,一笑喉咙都在灌风,只得作罢。
别人都说他是疯子。
所有人都觉得他真的是个神经病,正常人谁拿刀割自己喉咙,就为了嫁祸于人。
但姜宵却觉得他是个笨蛋。
撒迦利亚想,自己搞这么一出荒唐的大戏,的确有点儿……呃,或许不止一点危险。好在有惊无险,目的达成。
把股份从叔母手里剜出来,这是百分之百的安排。
但把心从姜宵那儿赢来,却是一场没有把握的豪赌。
他赌赢了。
*
很久以后,某个叫做卓燦的人会知道,姜眠礼小朋友总爱说他是笨蛋,本质上是跟父亲有样学样。
但在这个夜晚,他的两个父亲正回忆着一道伤。
在喉咙上。
或许不止喉咙上。
姜宵问他为什么离开,撒迦利亚沉默良久,诚实道:“我害怕了。”
姜宵没说话,等着下一句解释。
撒迦利亚苦笑:“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我以为我爱你……然后又觉得那不应该是爱。后来我也重新想过,爱和不爱的界限到底在哪里,又觉得思考这种哲学问题不是我的风格。我只是……”
姜宵安静地看着他。
撒迦利亚捂住眼睛,怯懦于那种仿佛看穿魂灵的视线。
“我身边有很多人。永远都可以有很多人。男人,女人,想要我的钱,想要我的劝……什么都有。只要我想,召之即来。有时候我也烦他们,宁愿一个人待着。”
他深深吸了口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意识到,这些时候,我其实只想你在我身边。不过我已经失去那个资格了。”
他托着腮,面对着摧枯拉朽的暴雨,仿佛欣赏一轮温婉的明月,喝醉了似的侧过头看姜宵:“你说,这算是爱吗。”
姜宵想了想:“不算吧。”
撒迦利亚点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他也不觉得算。
爱或许会伤害,但一定不会像自己一样,给姜宵留的全是伤害。
撒迦利亚问:“那你呢,你爱我么?”
姜宵直视着他的眼睛,这次没有思考:“不。”
他应当是个先天性的「爱」功能缺乏患者。哪怕是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他都不能笃定地讲出「爱」。
撒迦利亚笑着,拿起杯子跟他碰了碰:“你瞧,我们有一个共同血脉的孩子,但我们甚至不爱彼此。从这个角度,是不是也可以算天生一对?”
他们都不是正常人。都是疯子。
只不过撒迦利亚疯在表面,而姜宵的则是从内里朽坏。
疯子天生该和疯子在一起,才不会危害普通人的世界。
他们并没有和解,可谁都知道这是种止息。
爱也好,恨也好,亏欠,伤害,遗憾,悔恨……
人类有千百种复杂的情感,有数不清的欲.wang。
但他们想要牢牢抓在手中的,不过是一个人,一颗心。
若是足够幸运,或许还有一双软软的小手,握住手指。
撒迦利亚曾以为月光下的姜宵是人间绝色,今夜见到风雨里的他,才知道什么叫山外山。
他很想亲一亲他,谁能说台风面前不是最适合接吻的时机呢。
姜宵望着他,眸子里黑沉沉的,像个无声的邀请。
可惜撒迦利亚刚俯身凑过去,稚嫩的小小嗓音从他们背后冒出来。
“你们在做什么?”
成年人猛地分开,看见小家伙一手拖着被撒迦利亚堆在地上的小毯子,一手揉揉眼睛,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迷糊:“Daddy和撒撒,是在亲亲吗?”
被逮了个正着的成年人们:“……”
姜宵抬眼看撒迦利亚,好像,不,百分之百在推脱责任。
撒迦利亚没办法,把小孩儿抱过来,也不打算跟三岁孩子解释,直接转移话题:“亲爱的,怎么醒了?”
小孩子的思维是非常容易被牵着走的,眠礼窝在他怀里,仍然困顿:“风好大,礼礼睡不着……”
“它们只是在给你唱歌。”撒迦利亚发现自己哄孩子的信口胡诌能力越来越熟练。
“唱的什么?”
“摇篮曲。”
“撒撒也会唱吗?”
“……不会。你daddy会吗?”
眠礼摇摇头:“Daddy唱歌,不好听。”
撒迦利亚哈哈大笑:“对,你爹确实跑调。”
姜宵:“……”
姜老板长得好,人有钱,声音好听,哪哪儿都是模板。
可惜人无完人,唱一句八个字,七个字都不在调上。
好在,能听见姜总开金口的人少之又少。
严格来说,除了在场的另外俩,也没别人了。
撒迦利亚对此颇为自豪。
小眠礼爬到沙发上,小心地碰了碰姜宵的膝盖:“Daddy还疼不疼?”
姜宵把手覆盖在他的小手上:“不疼了。”
男孩看起来很高兴:“呼呼有用!”他又想了想,“礼礼会魔法喔!”
撒迦利亚就问:“你有什么魔法?”
“厉害的魔法!”眠礼想都没想就出卖了始作俑者,“燦燦教的。”
“燦燦是谁?”
“燦燦就是……就是燦燦嘛!”
姜宵摸摸他的头发,目光沉了沉。
看来需要调查一下这个以前没有听说过的人。
他们又漫无目的地聊了一会儿,主要都是在听孩子说。
成年人们索性不直接对话了,都通过眠礼传达。
到后来小孩儿发现不对,撅起嘴,不愿意当他们的传话筒。
“礼礼要睡觉啦。”小孩站在沙发上,叉着腰宣布,“你们玩吧!”然后又补充,“不可以吵架,要乖乖。”
撒迦利亚难得用仰角看他:“好,会乖乖。我绝对不跟你daddy吵架。”
眠礼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姜宵。
姜宵叹了口气,被迫答应:“好,不吵架。”
小孩得了大人们的保证,对他们充满信任:“那我要睡觉了哦。”
撒迦利亚说:“我抱你去床上吧。”
眠礼摇摇头:“不要不要。”
他高高扬起手,抖了抖自己的小毯子,在他们中间躺下来,盖好毯子,再拉过姜宵的手抱在怀里,头靠在撒迦利亚旁边,甜甜蜜蜜闭上眼,嘴角还带着笑。
绝对雨露均沾。
撒迦利亚看着姜宵近在咫尺的手指,心里痒痒的。
不过还是什么都没做。
眠礼蜷在他的膝头,小小一个,盖着毯子。
撒迦利亚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孩子很快重新入睡。
窗外漫天风雨。
他们在玻璃里面,贮存着一个完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