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出乎卓燦的意料, 当事人更是惊呆了。
小眠礼傻傻地被父神握着手,不太确定自己应当作何反应。
祂想象过无数遍出生的秘密,母神是谁。
在孤单和无助的时候, 总是想,她为何诞下自己,却又抛弃自己?
奥利尔也好,蜚蜚、卡布卡,或者神域的任何一个人,要么压根不知道,要么面露难色,叫祂不要再问。
就好像祂的出生是一桩罪过,于神域中噤若寒蝉。
可父神竟然会主动说出来。
没管在场几人各异的神色, 姜宵再次沉重地垂下眼:“眠礼的……‘母神’……”
然而祂话音未落,就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精彩。”撒迦利亚慢慢鼓着掌, 向他们走来,“真是一出感人至深的好戏。你看看你们,一个个情深至极,阖家欢乐的,我都要感动哭了。”
还装模作样挤出几滴眼泪。
爱丽儿猛地一怔, 明明让弥雅在外面看守, 怎么会完全没有收到通风报信?
弥雅怎么了?
撒迦利亚扫了她一眼, 看出她内心所想:“安心, 你们姐弟俩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还不至于对他一个小孩子出手。”
他夸张地叹了口气:“也是,是我先狠心叫你们自立门户, 那你们这一次次的‘背叛’, 就一笔勾销吧。”
爱丽儿有无数想为自己、为弟弟辩驳的话, 但她最清楚主君的性格,做了决断以后,再说什么都没有用。
主君是不会心软的。
从来不会。
撒迦利亚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笑起来:“怎么,都聚到我的酒窖里来,是想要开个派对吗?或许应该提前告诉我,好给你们推荐。既然来了,就都是我的客人,让我亲自为你们开一箱——就陛下旁边的那一种,如何?”
他的声音明明优雅动听,如同歌剧男低音,却叫人毛骨悚然。
卓燦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他仍无法克服对恶魔的恐惧。那是一个生物在面对比自己强大千百倍猎手的本能。
他是这里唯一一个纯正的人类,是神鬼魔怪战争下的炮灰,是弹指间灰飞烟灭。
还好,有一只小小的手握住了他。
「燦燦不怕。」
软软的童声在他心里说。
按照约定,平日里眠礼并不会对他用读心术。
偶尔一次却有着好得不得了的效果。
混沌时刻,卓燦才发现自己对幼神的依赖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一句话而已。一句话就能叫他僵硬的肩膀松下来。
不过,地狱之主根本对这个人类不感兴趣。
他环视一圈,最终目光还是落在角落里的神明身上。
“好了,宝贝儿,别装了。你最坦诚的样子是什么,我还能不知道吗。”
且不说那个亲密过了头的昵称,撒迦利亚语气轻佻,充满堪称下..流的暗示。
在场的成年人一听便知。
可比起听懂魔鬼对神明的「暗示」,卓燦更想知道的是,什么叫“别装了”?
他和爱丽儿同时茫然地转过头,吃惊地发现原本奄奄一息、面无血色的姜宵,已经恢复了原状。
长发,长袍,哪还有污渍。
皮肤上触目惊心的伤更是荡然无存。
果然如神所言,无须担心。
——因为刚才的一切,皆为幻影。
卓燦开始怀疑整个世界的真实性。
姜宵并不为被戳穿而有异相,又恢复了那种岿然不动的神色。
“既然你早就知道,何必浪费时间。”
“怎么能叫浪费?”撒迦利亚的眼睛鹰隼般盯着祂,舔了舔嘴唇,“那可是神明陛下难得一见的美味神情。”
旁听的路人们:“……”
要说先前种种还是暗示,这里已经是明示了吧。
卓燦考虑要不要把眠礼的耳朵捂住。
实在很难想象。
代表光明的诸神之神,和统率黑暗的地狱之主,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就算“打”,那也是真·天崩地裂的大型战争。
可他们私底下,竟然是这种发乎情也……没止乎礼的关系。
撒迦利亚说:“与我一块儿消遣,不好吗?想必陛下平日公务缠身,也没时间放松吧。”
他的表情颇为认真,好似真的在为老板操劳的员工。
姜宵没说话。
伤是假的,那些沉溺在过程中或痛苦或愉悦的反应,却都是真实的。
神不会撒谎,神不能否认,所以神只能沉默。
他们对峙良久,直到撒迦利亚逐渐失去耐性。
他伸出手,张开五指,随意地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
刹那间,本来在姜宵身边的眠礼倏然被无形的力量拖拽过去!
幼神被魔鬼攥在手中,像抓一只小鸡那么轻松。
祂太轻了,被悬空揪起反而没那么痛苦,却仍然满脸惊惧。
卓燦的心一颤,也忘了自己是个弱不禁风的人类,愤然就要冲过去:“你——”
神明向前一步,抬手拦住人类的鲁莽。
“现在又要做什么呢。”
祂的声音里有微微的无奈。
仿佛地狱之主并非在威胁祂孩子的性命,而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撒迦利亚提溜着小孩儿面朝自己,看着那双颜色熟悉的焦糖色眼睛盛满了怯意,晃了晃:“小家伙,从‘接’你来这儿,我一直对你挺好的吧,嗯?”
给祂擦头发,抱祂,喂吃的,哄睡觉。
连最喜欢的甜点都分祂一半,乃至全给祂留着。
小孩动不动就哭闹,他忍到现在没把祂丢进海里喂鱼,反而离谱地习惯了起来。
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从来没发觉自己有柔情一面。
哪怕对姜宵,也决不能称作怜惜。
撒迦利亚以前觉得自己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可能做的事情,都为眠礼做过了。
破例一次。
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
为什么幼神会是那个“例外”?
他俯瞰着孩子:“之前对你都不错,但现在我不想了。”
撒迦利亚侧过脸,看向姜宵,嘴角带着一抹挑衅的笑意:“如果我杀了祂呢?”
他想,如果姜宵说什么“你会后悔的”,那他就立刻动手给祂看。
但姜宵说,你不会的。
语气平淡,丝毫不担心。
好似笃定他真的有软肋一样。
愤怒的火舌舔..舐着撒迦利亚的心头。
眠礼是姜宵的软肋,不是他的。
他和这小东西才刚刚认识多久,又算得什么关系,在神和魔漫长生命中不过一眨眼的历程,姜宵竟然胆敢指望他对眠礼产生什么软弱的感情?!
一分钟前,撒迦利亚抓住眠礼还没有要对祂做什么的意思,不过是近距离、更直观地来威胁姜宵。
然而姜宵那种令人生厌的淡定和笃定让他的怒火骤然燃起。
撒迦利亚唯一的念头,杀了这孩子,杀了眠礼——等到神心爱的血脉当面死去,祂能否再保持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他要撕碎姜宵那张冰川一样的面具——不惜任何代价!
撒迦利亚松开手,眠礼向下坠落的同时用尾巴卷住了小孩,换上另一边的手掐上祂的脖子。
那么小,那么柔软,连骨骼都是棉花做的。
眠礼浅琥珀色的大眼睛望着他,蒙着一层亮晶晶的水光。
太弱小了。
只要他稍稍一用力,就能看见这双稚嫩、无辜的眸子失去光彩,就能感受到生命一点点从手中流逝。
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也最为享受。
撒迦利亚甚至想要看着姜宵的反应来完成弑神的壮举,这当然会变成双倍的享受;可在短暂的诧异之后,他眼中划过一丝狠戾:手指无法发力,仅能圈住幼儿的脖子,却怎么也再使不上更多的力气。
他以为是姜宵、或者爱丽儿在妨碍自己,可转头一看,他们全都站在原地。
也完全感觉不到使用能力的气息。
如果撒迦利亚还有多余的心思,他会注意到灵豹与那个人类是很紧张的,而神无比坦然,还反过来阻拦他们干涉。
然而撒迦利亚来不及想这些。
既然这些人没有出手,眠礼更是无力自保的样子,难道是他自己出了问题?
……不可能。
为了验证猜想,魔鬼空出的那只手故技重施吸来本在姜宵身边、那个不久前被戏称要“请各位尝尝”的橡木桶。
巨大的酒桶重达数百千克,此刻像个玩具一样被他轻飘飘举在手中。
撒迦利亚轻轻一握,顷刻间酒桶如同胀到极致的气球那样爆裂开来,紫红色的酒液喷涌而出。
好在在场所有人(包括被庇护的卓燦)都有能力自保,光球将他们托起,避免被洪水般冲刷着酒窖的葡萄酒波及。
撒迦利亚面色沉下来。
他在酒桶炸开后再次试了一次,仍旧不能用力掐住眠礼。
既然没有人介入,他自身没有出任何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他没办法对这个孩子下手?
仿佛有一层无形的、离奇的力量,横亘在他和眠礼之间。
那种「力量」,不来自任何个体,是种天然的成因。
它在阻止他伤害眠礼。
而他甚至无法做出一丁点反抗。
神子……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撒迦利亚放弃般地垂下手,只用尾巴松松地箍着小孩儿。
原本从容的姜宵,这时候反而蹙起了眉。
魔鬼抬起头,冲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然后,带着眠礼消失在众人面前。
*
撒迦利亚回到了海里。
准确来说并非在海水中,而是罪恶之海海底一片真空区域,没有水,也没有空气。
空茫茫的白,倒是有几分像神域里的天牢——可能这一点,连建造师本人都不记得。
撒迦利亚三百年前犯下重罪,本应像大多数囚犯一样关进冰霜森林的漩涡中。
然而那里根本关不住罪大恶极的地狱之主,神才会亲自将他封印在罪恶之海中——那是神从未启用过的刑罚。
尽管有些刁钻,不过这个角度,地狱之主的确再次成为神明的“第一次”。
之前被弥雅“监测”到离开,自然不是去水中畅游,而是来到这里。
比起人多嘴杂的游轮上,这儿更像他的私人区域。
想些什么事儿,需要独自做点什么的时候,他都会在此闭关。
眠礼是这里的第一个访客。
撒迦利亚重新显形,把小孩随手一丢,反正他知道祂有自保能力。
果然,在下坠到地面之前,云雾生成,托住祂。
撒迦利亚琢磨着自己的事,没再管祂。
这里是他的绝对领域,就算是姜宵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找到。
把眠礼带到这里,不是为了报复和胁迫……就只是烦躁而已。
什么人都不想看到。
恶魔绕了一圈又一圈,尾巴怒气冲冲地在后面甩来甩去。
直到被什么小小的、极其轻柔的力道打断。
他僵在原地。
那是另一条尾巴。
比他的要细小许多,带着怯生生的试探,缠在他的尾巴上。
像婴儿的小手,勉勉强强才能握住大人的一根手指。
就是这么一碰,方才还焦躁到快要爆.炸的心,蓦地静了下来。
海啸凭空消失,整片翻涌的海浪回到了明净如鉴的湖水。
撒迦利亚还从来、从来没有遇到如此镇静方式。
他猛地转过身,看见眠礼浮在自己背后,小心翼翼地用小尾巴搭着他的,是属于年幼的孩子独有的示好方式。
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能够差不多感知到对方的所有能力。撒迦利亚确信幼神本人没有这样强劲的治愈之力。
而且,看起来小孩子自己也很惊讶于他心情的陡然转变。
那么,唯一能解释的,就是这种特殊的化学反应,只发生在他们两人间。
为什么。
为什么非但他不能伤害眠礼,眠礼反而能够安抚他。
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内,眠礼和他之间已然显现出截然相反、又绝无仅有的两种联系。
那些怒意蒸发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有好奇。
小小的神明似乎松了口气,试探也变得更加大胆,尾巴完全缠了上来,像小朋友抱着大人的腿撒娇。
“撒撒……?”
小孩抬头看着他,见他也望着自己,不确定地喊了一句。
经历了如此之多的恐吓与威胁以后,祂居然依旧能叫出这个亲昵的称呼。
当然也可能是三岁孩子记不住复杂的全名。
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尾巴。
也是一模一样焦糖色的眼睛。
奇妙的、无法割舍的缘分。
会不会,这就是他们「联系」的来源?
眠礼的读心能力无法用在比自己更强大的人身上,所以祂并不清楚恶魔在想些什么。
小孩歪着头,讲了一句全然不相干的话。
“撒撒爱着父神吗?”
祂说。
天真的、幼稚的、真诚的,纯粹而不带一丝揶揄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