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颂是个无神论者。
据他所知, 今天之前,男朋友也是。
准确来说,二十分钟之前, 他以为他男朋友也是。
然而现在卢颂站在客厅一角,云里雾里地看着卓燦移开茶几、沙发、地毯等所有家具,空出地板来,搬来一盒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红颜料,在上面涂涂画画。
他又怀疑自己先前的认知。
卓燦是个传统理工男,绘画艺术细胞基本为零,好在有足够的精细度。
就算拿卷尺比比划划走圆规,也能把这个……呃,在卢颂看来差不多是个法阵的东西, 画得像模像样。
原本光洁的地板上出现了一个红彤彤的魔法矩阵,好在卓燦选择的材料不是那么鲜红, 比较柔和,才让诡异程度稍稍下降了一些。
但并不代表没有。
卓燦居然又拿出一个束口袋,倒出一堆东西。
卓燦忍不住了,凑过去蹲在颜料还没干的红圈圈外,看看都有什么。
狗尾巴草。
干掉的小麦。
路边的小野菊。
一根……红头绳?
好像是羊皮纸。
还写了字, 完全看不出来写的啥。
那是半截蜡烛吗?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感到担心, 男友不会是因为小神仙的离开忧虑过度, 导致精神失常了吧?
卢颂小心翼翼地问:“小燦,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卓燦很认真:“知道啊,我要召唤出那个需要的人。”
比起那个人是谁,卢颂更想知道的是:“你是怎么找到这个方法的?”
卓燦理所当然:“网上搜的。”
卢颂:“……”
算了, 反正他不迷信, 只要卓燦不失手把房子烧了, 这样做能让他感到好受些,他就陪着他。
颜料大概是某种特制的材料,干得很快。
确定不会沾连之后,卓燦把那些奇奇怪怪的材料搅和搅和放进碗里,摆到法阵最中央的五芒星上。
从来不抽烟的人还摸出个打火机点燃,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
卓燦被呛得直咳嗽,也没有放弃,对着手机搜出的另一则拼音解析版本咒语跟着念了起来。
“叽里呱啦……咕噜咕噜……咳、咳咳……哈气麻利哄!”
旁边的卢颂:“……”
他好想把这段录下来,以后作为黑历史随时回放。
可一想到卓燦这么努力、这么突破智商下限地做这些事,都是为了找回小眠礼,他又不忍心了。
卢颂决定帮男朋友开窗通通风,以免两个人被毒死在家里。
再上个社会新闻,搞个类似于《惊!两男子走火入魔,于家中跳大神殉情!警..方提醒:请勿封/jian迷.信,注意家庭通风》惊世骇俗的标题。
想太多了。
卓燦找了五六个版本读那些拗口的咒语,没有一个有用。
眼见着材料都快烧完了,卓燦脸上也渐渐显出绝望。
卢颂安慰道:“再找最后一个吧,读个长一点的,要是还没用,再放弃也不迟——万一,说不定万一,最后这个就有用呢。”
卓燦点点头,眼含热泪。
被熏的。
“哇啦哇啦……噜噜噜咯咯……咳、这玩意儿太难闻了……轰轰呗哒呗!”
砰的一声,原来咒物碗所在的地方冒出一阵灰烟,卓燦一pi/股跌坐在地上,卢颂赶紧护住他。
两个人类又惊又惧地看着那团灰烟渐渐拉长,然后化成了……人形。
*
白色的衣服,戴着面具。
上半身和人类差不多,但没有脚,膝盖以下都被烟雾遮盖住,飘在空中。
卓燦很熟悉这个形象。
当初在异世界成功通关所有逃生副本后,正是这样的白衣人将他押去了游乐园,在那里见到了小神仙,进而才有了一切。
他们的名头是神的使者,工作是惊悚游戏的员工,实际上是眠礼的保姆。
后来,通过小神仙的记忆,卓燦得知这群家伙,尤其是领头的那一个,在眠礼来到现世的半年中依旧与祂有过接触,因此笃定白衣人是眠礼最直接的联络者。
卓燦在卢颂的搀扶下站起来,很谨慎:“你好,你是……眠礼的……”
白衣人们衣服也一样,面具也一样,他不能确定来的这个人是否对小主神良善。
“玩家卓燦。”那人负手而立,“……不,已经不是玩家了。人类卓燦。”
听到这个声音,卓燦松了口气。
是他最熟悉的那个,也是和眠礼最为亲近的那一个。
根据眠礼的记忆,这个领头的神使名叫奥利奥……啊不,奥利尔。
奥利尔低下头看着自己所在的红圈,微妙地叹了口气:“你知道这种东西都是没用的吧?”
卢颂虽然没见过他,不过也能判定出二人是认识的。
他问:“既然没用,你为什么出现了?”
奥利尔答:“我奉神明之命,监视着你们的动向,以防你们动什么歪脑筋。”
“神?小礼吗?”
卓燦摇摇头,轻声道:“姜宵。”
所以并不是他们召唤出了他,而是奥利尔本就一直看着他们。
若不是今天这一桩闹剧,恐怕直到他们将眠礼遗忘都不会知晓,自己长久以来生活在无形的监控下。
卓燦问:“那你现在出现,是要阻止我们吗?”
奥利尔却沉默了。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最初,奥利尔被派去照顾幼神,的确是神的旨意。
这些年来他悉心照料着幼小的眠礼,看着祂从软绵绵的婴儿长成会跑会跳的小男孩,那种为人父般僭越的欣喜,早已胜过一个员工的尽职尽责。
他的忠诚当然属于陛下,但爱属于小殿下。
他到这里来,是因为他清楚卓燦与自己的心情,是相同的。
卓燦见他依旧不说话,心知这人既然是姜宵的狗腿子,肯定不可能那么顺利地帮助他们。
但他同时也是眠礼如父如兄的护卫,一定对小神明有比自己更悠久的怜惜。
威胁是没用的,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卓燦耷拉下眼皮,很憔悴的样子:“其实我找你来,就是想问问礼礼怎么样了。”
“小殿下在陛下身边,自然是比在你这里生活得优渥得多。”奥利尔环视一周,倨傲道,“你这里,实在是什么也没有。”
卓燦:“……”
虽然说的是真的,可怎么那么想给他一拳啊。
谦逊的有钱人卢颂忍不住皱眉:“所以你来,就是为了显摆一下自己的优越感吗?”
“‘显摆’?”奥利尔声音很稳,“不要用人类低劣的情感划定我。”
“祂也许被照顾得更周全,”卓燦问,“那祂开心吗?”
在那个没有焦糖饼干,没有动画片,没有积木与玩偶,没有猫咪和小伙伴,更没有爱的地方——眠礼能过得开心吗?
这才是卓燦最在乎的事儿。
假设卡密酱在神殿比这里更快乐,他也就不必勉强超越人类的极限、与神明作对,找回眠礼了。
奥利尔没有立刻接话,显然是被问住了。
卢颂已经培养出了与男友的默契,立刻接上:“若你们连小神仙的心情都不能保证,凭什么说祂在那儿过得更好——‘好’,是用什么来定义的?”
奥利尔显然不想跟他们打嘴仗,面向卓燦:“人类,听好了。”
卓燦莫名跟这样肃静起来。
明明戴着面具,卓燦却好像感觉到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
奥利尔一字一顿:“我不会带你去见陛下。”
“那——”
“我会……因你擅闯神的领域,而‘逮捕’你。”
*
神的御花园里种着铺天盖地的星尘花。
神殿是没有昼夜之分的,不过神殿之外的地方,比如这个花园,为了植物能更好、更自然地生长,还是依照着作息日升月落。
星尘花花如其名,白天休息,夜晚绽放。
花一开,千千万万光辉点点,与夜幕相衬,亮成了人间的星星。
白天的时候,花朵们都在浅眠,变得半透明。
在这朦胧花海的簇拥中,小孩子一个人在玩皮球。
严格来说也不是一个人,十米开外,站了一排比坚定的锡兵还要板正的神使。
他们不被允许跟祂说话,也不能贸然动作,所以对孩子来说,有他们在和没有差不多。
众神使唯一能够与祂玩闹的就是奥利尔,但今天奥利尔也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小主神用通道偷偷找过对方,感知却很模糊。
奥利尔回应过一句:请您耐心等待。
好吧,大家总是让祂等待。
燦燦让祂等他下班;
闵老师说等一等你哥哥就来了哦;
奥利尔让祂等待工作结束;
父神要祂学会等待长大。
三岁的眠小礼小朋友,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等待。
小神仙玩的也不是现世常见的皮球,更像个有弹力的泡泡。
重重地拍下会弹起,轻轻地拍,像小船一样飘远了。
一个孩子,一个球,一座静悄悄的花园,从花眠玩到花开。
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是从幼神会走路开始,最普通不过的一天。
玩着玩着,有什么忽然隐天蔽日,仿佛夜幕提前降临。
眠礼开心地扬起脸,把球扔到一边,甚至转了个身,弯下腰,以最好的姿势等待。
巨大的白鸟敛翼下降,用火红的喙准确无误叼住幼神的衣领,轻轻一甩,小孩儿就落在它宽广的颈背上。
“布布~!”
眠礼幸福地在绒羽间滚来滚去,总算有“人”来陪祂玩儿啦。
卡布卡确认幼神已经坐好之后,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抱歉抱歉,小殿下,我不是故意来迟的。我本来早就准备过来拉,结果蜚蜚那家伙非得半道上拉我去北冥,他说他太久没恢复原身需要汲取一下天池里的神力。嘿你说他充能关我什么事儿啊?我就说我要来陪您玩,结果他竟然跟我打起来了!嚯,小殿下,您是不知道,鹈鹕最爱吃的就是鱼了,所以那家伙在我面前根本就没有胜算嘛,不用想也知道肯定……”
它吧啦吧啦吧啦,机关枪一样说个不停,也不觉得累。
长篇大论的同时,也没影响飞行速度,载着小神仙掠过了许多地方。
御花园。
神殿。
寝宫。
圣池。
眠礼的乐园。
然后是许许多多子世界的上空。
眠礼以前还会对过于热情的鹏感到无措,有了在现世和布偶猫芝芝相处的经验,也知道该怎么与这样话痨的生物们相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好啦。
他们经过的其他地方尚且能看出来是个什么场所,直到经过一片茂密的、如冰似雪的空中森林,最中心没有树,而是个……漩涡。
直径至少有几公里,突兀地杵在森林里,看起来就很扎眼。
逆时针旋转着,连同周围的空气都在发抖。
也难怪这里一棵树都没有。
花草树木,随便什么东西,靠近了就会被卷得粉身碎骨吧?
眠礼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乐园中,别说这片森林,神殿和花园之外的地方都很少去。
祂难得瞄见森林边缘,更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大漩涡。
眠礼抬起手,即便相隔这么远,也能感觉到那里天然的屏障。
小神明的感应能力极强,一般来说,没什么东西是祂想看而看不透的。
这个漩涡,就是个例外。
祂感觉不到里面有什么,反而莫名心悸。
祂拍了拍还在继续叨叨的卡布卡:“布布,那是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