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礼不是第一次进儿童医院,但还是第一次只有daddy陪着,而不是奥利尔或其他保姆代办。
严格来说,“只有”并不是个准确的描述,毕竟还有撒迦利亚在旁边。
到儿童医院陪护,対于撒迦利亚来说也同样是破天荒头一遭的新鲜事儿。
消毒水和药味対于经常受伤的赛车手来说熟悉如一日三餐,不过处处充斥着的哭声和尖叫就不是了。他站了没一会儿脑仁被刺激得发疼,好像同时有三百个恶魔在対他的身心拳打脚踢。
撒迦利亚很是同情儿科的医生与护士。
再低头看看忽闪着大眼睛到处看、靠在爸爸怀里乖乖巧巧的小朋友,简直是天使。
护士拿着药品过来:“65号,姜眠礼,谁是姜眠礼?”
撒迦利亚看向姜宵,姜宵低头看儿子,最后是眠礼自己举手,软软地声明:“姐姐,我是姜眠礼!”
在儿科待久了,再喜欢孩子的人也会疲惫;不过也正因如此,群哭环绕中能有一个可爱又听话的孩子,实在是种慰藉。
护士蹲下来,拿出消毒酒精,点了点眠礼没受伤的那边膝盖:“小朋友,勇敢吗?”
眠礼点点头:“礼礼最勇敢啦!”
“那勇敢的小朋友,在上药的时候可不能哭哦。”
眠礼有些胆怯地看着她手中的棕色瓶子,咽了口口水,再开口声音小了许多:“好……好!”
姜宵没说话,柔柔握住他的小手,低头看着护士上药的过程。
尽管表情没有变化,撒迦利亚还是看得出来他有些紧张。
父子连心,这么小的孩子摔伤、上药,别说亲爹了,就是撒迦利亚都想替代他承受这种痛。
不过他又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自家儿子都看不好,姜宵这个爹当得也不怎么样嘛。
虽然儿童的消毒水成分已经有所缓和,不过还是有刺激感。眠礼的小身体一抖,紧紧闭上眼睛不敢看。
姜宵捂住他的眼睛,让小孩更近地贴在自己怀里,试图用体温过渡安慰。。
撒迦利亚在一旁抱臂看着。
如果在这里的不是姜宵和姜眠礼,如果是爱丽儿和弥雅,或者罗连、红毛、其他任何朋友的孩子,他都可以出言安慰,乃至替代家长坐在那儿帮着抱一下小孩。
可正因为面前的是姜宵,他好像说什么都不够恰当。
作恶多端的一生,接连在姓姜的这儿败了两次。
如今,连说句话都要掂量再三。
传出去是个天大的笑话。
来医院之前,他在公园问姜宵,我帮了你儿子,你要如何酬谢我。
虽然不期待被回答什么以身相许一类的话,可当时姜宵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后半句的调.戏,而是前一句。
‘我帮了你儿子。’
撒迦利亚反复琢磨着这句话,哪里有问题吗?
总不能,眠礼不是姜宵的孩子吧?
不可能,且不说五官的轮廓相似,光是那双和父亲如出一辙的眼睛,他这辈子都不会认错。
那么,既然姜宵和姜眠礼的父子关系连亲子鉴定都不需要做也能确认,那么,究竟是哪一环,让姜宵产生了片刻的晃神?
撒迦利亚想起重逢的第一日当晚,趴在小桌上写作业的弥雅无意识插嘴的一句,说眠礼总不能是姜宵自己生出来的吧。
当时他和所有人一样,只把这个当笑话,毕竟男人怎么可能生孩子。
然而现在,他竟然有了一丝疑虑。
男人……真的不能生孩子吗?
如果姜宵是那个特例,如果眠礼真的是他亲自诞下,那么另一个基因提供者,是谁?
眠礼三岁了,再加上一年的孕育时间,种下种子,就应当是……四年前。
四年前。
没有人比撒迦利亚対这个时间节点更加敏.感。
他瞳孔骤然紧缩。
医院到处都是白墙,连天花板和座椅都被漆成同样的纯色。
撒迦利亚身在其中,陡然一阵晕眩。
片刻后他稳住心神,全盘否定自己刚才的想法。
都是弥雅乱说话,搞得他也开始瞎想。
怎么可能呢,这么不科学的事儿要是发生了,姜老板得被抓去做人体实验了吧。
儿科的冷气会比其他地方温度高一些,撒迦利亚热得有些烦躁。
那边眠礼已经包扎好了,跟爸爸小声说想喝水,姜宵正要起身,撒迦利亚打断他的动作:“我去买吧。”
正好有借口可以离开。
撒迦利亚落荒而逃。
*
眠礼対自己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格外亲近。
那种天然的熟悉感。
姜宵在面対“你儿子”这样再普通不过语句的反常反应。
姜宵默认自己的每次见面和陪同。
……
种种深埋的可能性在无人察觉时,都显得很是自然,可一旦被挖掘出来,却有独特得扎眼,仿若天降铁证如山。
他们四年前分手时闹得很不体面。
撒迦利亚断了所有的商业往来,搬离这座城市,而姜宵据说大病了一场,休整了很久才回到公司。
他们在这几年里没再见过。
姜宵生病的那一年,究竟在做什么?
或者说,生的究竟是什么「病」?
撒迦利亚対着货柜挑挑拣拣,拿起啤酒,又恍然意识到不是给自己买的,换成下面一排的汽水。
犹豫了下,好像小孩儿不该喝饮料的,再换成矿泉水。
挑着挑着自己也渴了,又拿回汽水。
他和眠礼都有的喝,姜宵呢?
姜宵好像不爱喝甜的,就矿泉水吧。
他们父子俩都喝水,自己喝饮料,显得很幼稚似的。
……还是三瓶矿泉水吧。
路过的店员打量着这个诡异的人,又觉得看起来不太好惹,还是小心地收敛起目光。
撒迦利亚根本没注意到。他脑子里混乱得像浆糊,有一个不知名的漩涡越扩越大,前尘往事将他吸进去,万劫不复。
男人怎么可能生孩子呢?
万一姜宵真的能。
如果眠礼是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姜宵不说?
要怎么才能确认眠礼与自己的身份?做亲子鉴定吗?姜宵会同意吗?
如果不同意,能不能把小孩儿偷来?
不。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如果最后的结果,姜眠礼真的是自己生物学上有着一半血缘关系的子嗣——那他要怎么办?
撒迦利亚在结账的时候看见收银台后面摆放的一排毛绒玩具,其中一只浅黄色的鸭子戴着遮阳帽,憨态可掬。
脑海里很自然地浮现出眠礼対罗连的小黄鸭爱不释手的小模样。
撒迦利亚抬了抬下巴:“这个卖吗?多少钱?”
店员扫描着商品码:“本店做活动,满200送玩具。先生你只买水的话还不到十块钱。”
撒迦利亚说:“那我付两百,能给我一个吗?”
店员:“……啊?”
十分钟前,撒迦利亚走进便利商店,是进来买一瓶水给眠礼喝。
十分钟后,撒迦利亚带着三瓶水、一群根本用不上强行凑两百块的玩意儿和一个大号的毛绒鸭子玩具走出商店,引得医院来往职工患者频频侧目。
他是天之骄子,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也是708承办的所有赛车活动中最受欢迎的明星车手。
但撒迦利亚拿着这么一大堆东西、尤其是那只大鸭子走在儿科时,面対一双双渴望的眼睛,才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万众瞩目。
他在小孩儿们艳羡的目光中走向那边等待的父子俩,把几乎比眠礼还要大的玩偶塞给男孩:“来,送给勇敢的眠小礼。”
小家伙眼睛都亮了,抱着松松软软的大鸭鸭,什么伤口啊包扎啊顷刻间忘到九霄云外。
撒迦利亚看着眠礼这么开心的模样,翘起嘴角,邀功似的:“我就知道他会喜欢。”
姜宵:“……”
他斜睨了孩子他爹一眼:“你就没有别的话想说?”
姜宵没看他,伸手捏了一下大鸭子同样柔软的嘴:“你想听什么?”
“第三次了。”撒迦利亚伸出三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我是真的很讨你儿子喜欢,対吧?”
这一次,落在“你儿子”上的重音已经不加掩饰。
令撒迦利亚失望的是,这回姜宵没有再露出异常的神色。
“是。”他说得心平气和,“谢谢。”
撒迦利亚:“……”
倒是眠礼从埋在大鸭鸭的绒毛的快乐中抬起头:“撒撒?”
“嗯?”
“你为什么,対我这么好?”
撒迦利亚摁了摁他的头顶,无奈又好笑:“你到底是不是三岁啊。”
眠礼躲开他的魔爪,气鼓鼓地伸出两根小手指:“礼礼当然是山岁啦!”
他那么小一只,抱着大大的鸭子,还据理力争自己的年龄,小手还没鸭子的眼睛大,简直可爱得要命。
别说撒迦利亚和旁边的护士忍不住笑,就连姜宵的神情也柔和了几分。
撒迦利亚很少见到姜宵的笑意,此刻,已是无限接近。
那份温情,是独属于眠礼的。
他一直很讨厌被婚姻、子女、家庭等等俗世约定所束缚。
可在这一刻,当他望着低头看向孩子的姜宵,和没有被任何人理解“三岁的成熟”、依旧气成个小包子的眠礼,忽然觉得,若是「家」是由他们组成,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
次日,企业家年会的最后一天。
今天的晚宴同样是进行谢幕,比之前要随意些,也无须过于正式的着装,就连入场的要求都没那么严格。
撒迦利亚换了身休闲装前去。
明天姜宵就要走了,他们回到各自的生活,这三天的重逢就像一场总该结束的梦,醒了之后,再次成为两个世界的人。
所以,有些话不说,有些事不做,过了今夜,就没机会了。
在人群中寻找姜宵并不是什么难事儿,他好似天生就対他有格外灵敏的雷达。
众生都是黑白灰,唯有他是光亮。
姜宵今天没有带眠礼,估计是小孩儿伤还没好,在酒店休息。
他身边那个年轻的、总是対自己怒目而视的小秘书也没在,八成放酒店陪孩子了。
撒迦利亚松了口气。
虽然说不上是“怕”,只不过被那种责怪的眼神看着,挺膈应的。
就好像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滔天罪过似的。
撒迦利亚思绪一滞。
万一。
他是说万一。
万一眠礼真的自己的孩子,那么当年,他就是完全无视了怀着孕的姜宵所有的生理、心理需求,一走了之,再不相见。
姜宵是怎样承受了这一切?
眠礼又是怎么磕磕碰碰地长大——他们在经历每一次风雨时,自己都不在身边。
这样抛妻弃子的举动,好像……真的该下地狱。
眠礼的信息他已经搜集交给了专业人士,鉴定结果很快就会下来。
然而在今夜,无论姜眠礼是不是他的孩子,都不影响姜宵成为他的猎物。
他看见了他。
今晚対着装没有要求,姜宵穿了件浅蓝的衬衫,衬得整个人素白纯净。头发也没有用发胶固定,随意地散在额前,年轻好似初出茅庐的学生仔,任谁看了也不会想到是个大权在握的集团一把手。
以及,一个孩子的父亲。
上回耸人听闻的吻手礼吸引了众多目光,今天这些人见到他的目光锁定姜总,八卦的心不免躁动起来。
撒迦利亚整了整领口,一步步走过去。
姜宵就站在原地,不躲闪,好似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劫。
撒迦利亚从善如流握住他的手,以及手中的玻璃杯,借着姜宵的手拿起杯子,将里面剩余的半透明酒液一饮而尽,丝毫不避讳这样的动作表达的亲昵有多么过分。
再一次,他再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布着他対姜宵的所有权。
撒迦利亚随手把玻璃杯放进来往穿梭侍者的托盘中,尔后扣住姜宵的手腕,微微带了些力道,眼神灼热明亮。
“——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