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 当卓燦回想起这一天,才发现许多事情早就有了端倪。
经历当下的人们不会注意到岔路口的指向标,等回过头来看, 早就在错误的道路上走了太远太远。
卢颂实践了之前的决定,卖掉了一辆车。
那是他在被找回现在的家后,父亲赠与的第一辆。
对于卢颂来说,这并非是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惊喜标志,而是让他永远不要忘记过去、也不要与苦难脱钩的标记。
卓燦今天的任务就是陪着他去和买家交易。
早上他匆匆忙忙送眠礼去幼托班,往日因为要同陶映嘉见面而总是很积极的眠礼,今天竟然一直磨磨蹭蹭。
衣服也不会自己穿了,饭也不会自己吃了,什么都要卓燦来帮忙。
要是换个脾气暴躁的家长, 早就发火了。
好在卓燦毕竟是卓燦,只会捏捏祂的小鼻子:“干嘛呀, 今天突然想撒娇?”
之前已经“长腿”喜欢用双脚亲自探寻这个世界的眠礼,今天又突然不会走了,去哪里都要他抱,好似一夜之间倒退回刚相识。
眠礼搂着他的脖子,还挺郑重地点点头。
卓燦笑了, 跟祂碰碰额头:“好吧, 谁让你是小糖豆呢。”
力大无穷的奶爸单手抱着崽崽, 全程单手完成了换衣服、喂饭、整理小书包等等步骤, 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嗡嗡震动,原来是陶爸爸已经到了。
卢颂找的那个买家上午要赶飞机,约定时间提得很早, 卓燦来不及送眠礼去托班, 只好拜托陶家。
尽管眠礼总爱和嘉嘉黏在一块儿让他有微妙的“失宠”的感觉, 不过又多了一份助力,也挺好。
卓燦抱着眠礼下楼,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和公司360°的镜子不同,小区里厢壁更似黄铜质感,看不大清,只有隐隐约约反射的影子。
眠礼趴在成年人的肩膀上,望着他们俩模糊的轮廓,听卓燦絮叨絮叨,不说话。
卓燦停下自己的单口相声。
“是跟嘉嘉吵架了吗?”他早就觉得小孩儿沉闷得不太对劲,“要是不想和他一起上学,我给卢颂打个电话让他先去,我送你。”
眠礼摇了摇头:“不是嘉嘉。”
“那是什么原因?”
眠礼看着他,那双大眼睛会说话似的。
小孩踌躇片刻:“不想……”
却没有说出不想做的是什么。
卓燦以为祂是今天突发性不想上学,自己小时候也这样,每个月总有那么二十多天想逃学,非常体谅眠礼:“那,我带你一起去吧?”
小孩还是摇头。
只有卡密酱有读心术,人类没有。
连着否认了好几个猜测,卓燦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把小孩儿掉了个个,让祂面对自己,神情严肃:“如果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好不好?”
电梯门开了,车就停在楼道门口,车窗已经降下来,陶映嘉在里面冲他们挥手:“小卓哥哥!礼礼!早上好!”
能和眠礼一起坐车上学,对他来说是非常快乐的事儿。
驾驶座的陶爸爸笑着同他们打招呼,副驾驶的陶妈妈也扭头对着婴儿座椅上的陶绵说:“你看,谁来了呀?”
卓燦很欣慰,陶家几乎把眠礼当做自己另一个孩子般疼爱。
他很幸运,无论是齐瑞小慧,还是卢颂,又或者现在的陶家,他们体谅他的难处,也是真的喜爱眠礼。
这同样是小神仙的幸运。
眠礼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点。
祂主动和卓燦亲昵地贴了贴脸,像他们往常分别时会做的那样。
“燦燦。”
祂喊他的名字,眼眸亮如星辰。
“嗯,怎么啦?”
“爱你。”
小神明终于展露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
和没有任何感情的姜宵不同,眠礼是个感情非常充沛的小家伙。
对什么人,有什么爱,都分得清清楚楚。
不仅拥有,而且善于和乐于表达,翻来覆去挂在嘴边,一定要对方知道才好。
小朋友的坏心情来得快去得快,卓燦松了口气,这应该是没事儿了的标志吧?
“我也爱你。”他被卡密酱带的学会了主动表达感情,“顺便,也替你的卢卢爱你。”
眠礼满意于这个回应。
在卓燦弯腰把祂塞进车里时,在小神明即将离开他的怀抱时,后者又一次附在他耳边,声音静悄悄。
“不想……”
祂动了动嘴唇。
“不想”什么?
卓燦听不到了。
眠礼坐进去,卓燦笑着和祂、他们挥挥手,目送车驶离视野。
那时候脑海里忙于规划和卢颂汇合路线的卓燦,怎么会知道呢。
眠礼真正想说、又到尾也没能讲出口的,是「我不想离开你」。
*
礼礼和嘉嘉去的幼托班是高端的幼托班,不会仅仅把孩子们在狭小的空间一放一整天,什么都不管。他们会安排各种各样的活动。
如果某天孩子数量不多,还会由老师带队,到室外譬如公园、动植物园之类的地方玩耍。
今天闵老师班一共来了八个孩子,足够老师们照看得过来;夏天闷热,凉爽的水族馆成了最好的去处。
这个班都是年纪很小的孩子,包括还不会走路的陶绵,格外需要人照顾。
就算只有八个,也派了三个老师和两个保安跟随,几乎是一对一。
所有小朋友换上统一的天蓝色幼托园制服,戴上向日葵一般的小黄帽,双手要搭在前面孩子的肩膀上,一个都不能掉队。
闵老师举着小旗子走在最前面,宝宝班临时借来的老师抱着陶绵在最后面,另一个老师和两位保安先生分别在两边。
一串小鸭子,从涂装可爱的校车上下来,乖乖排队进水族馆。
老师在买票的时候,小家伙们就在椅子上坐成一排,抱着自己的小书包,左顾右盼。
站也好坐也好,幼托班毫无疑问成了靓丽的风景线,好多游客都忍不住拿着手机拍照。
八只小鸭子可爱极了,鸭鸭礼又是其中最最显眼、最最特别的一个。
小孩子夏天不惧烈日,不少孩子都晒黑了一层,唯有眠礼一如既往白如瓷器。
再加上祂不寻常的小卷毛和亮晶晶的瞳色,一眼望过去,就和其他的小鸭子不一样。
不仅如此,祂刚和旁边的小朋友因为糖果口味问题有点儿不愉快,虽然被嘉嘉拦着没有吵嘴,但也不怎么开心,嘟着嘴不高兴地晃着脚。
这副小模样实在可爱过了头。
路人想,这就是等身会动的手办吗?
小家伙们自然不会知道自己即将在网上引爆怎样的软萌风暴,老师拿到票后,小鸭子们又重新搭着肩膀排队进去。
水族馆的通道狭长,灯光又暗,排长队不好走,进去以后改变了队形,每个老师左右各牵一个小朋友。
眠礼和陶映嘉由闵老师亲自带着。
小神仙对色彩缤纷的热带鱼不感兴趣,对美轮美奂的水母也不感兴趣,对无比巨大的鲸和鲨不感兴趣,对憨态可掬的海龟也不感兴趣,对喂食海豹海象海狮不感兴趣,对工作人员的美人鱼表演更不感兴趣。
祂最喜欢的,是足足占据了一整个大厅的中央鱼群。
别说是这么小的孩子,就算来个两三米高的巨人,在几十米的巨型屏幕前,也渺小得不值一提。
陶映嘉不是第一次来水族馆,但仍然被眼前的壮丽画面震撼到。
这里没有巨大的鲨鱼,实际上每一条鱼都小小的,可它们聚集在一块儿,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族群,顺着模拟潮汐的指引游来游去,就成了五光十色的海底世界。
小孩儿们趴在玻璃上,睁大眼睛望着与陆地截然不同的景象。
眠礼一直生活在天上,人间都是新鲜客,更别说海里。
祂第一次来,见什么都新奇。
礼礼问:“这些、那些,还有那些,是什么?”
嘉嘉说:“鱼。”
礼礼问:“都是鱼吗?”
嘉嘉说:“也有珊瑚。”
礼礼问:“什么是珊瑚?”
嘉嘉说:“就是……就是……”
男孩儿答不上来了。
还好在后面为他们拍照的闵老师适时解救,用最简单的、幼儿园小朋友也能听懂的方式科普海里的各种生物。
眠礼在巨大的中央厅呆了很久很久。
幸好陶映嘉已经来过水族馆了,否则为了陪祂见不到其他生物,也太过遗憾。
眠礼一会儿跑到后面,仰着脖子想要看清楚全貌,一会儿又上前,恨不得把自己贴玻璃上,希求着能有一条小鱼游过自己的指尖。
嘉嘉也跟着跑来跑去,一开始的新鲜劲儿过了,就觉得累:“能不能停下来歇会呀。”
眠礼妥协,坐在玻璃前面的地毯上,拿出背包,在“海里”野餐。
祂吃着吃着,突然异想天开:“礼礼想变成海水。”
陶映嘉一愣。
听过想变成鱼的,或者是海龟,或者是不存在的美人鱼,可从来没听谁说要变成海水的。
洋娃娃果然和别人都不一样。
嘉嘉问:“为什么?”
礼礼说:“这样,就没人找得到我啦。”
嘉嘉问:“那我呢,我也找不到你怎么办?”
礼礼说:“可是,你答应要找到我的。”
嘉嘉说:“诶……”
礼礼问:“你不会弄丢我的,对吧?”
嘉嘉说:“这样吧,那我也变成一滴海水,时时刻刻跟你一起,就不会弄丢你啦。”
孩子们同时畅想,要是能变成一滴海水,自由自在地在海浪里生活,不受束缚,总是快乐——那样就好啦。
眠礼放下小饭盒,嘴角还沾着饭粒,伸出小拇指:“拉钩钩。”
陶映嘉虽然不知道要约定什么,但也伸出手,和祂的勾在一块儿。
眠礼有很多想说的,但小孩终究选择了沉默。
小神明的眼睛里映着玻璃墙里水光的倒影,供氧的清洁气泡上升旋转,落在祂的眼里,成了星星和钻石。
‘下辈子,要一起变成海水哦。’
*
在水族馆都还好好的,回到托班后,眠礼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大哭起来。
这可把闵老师吓了一跳。
要知道,小眠礼来托班这么久,尽管也和所有孩子一样有过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有过让老师闹心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哭过。
祂看起来伤心极了,眼睛哭得红彤彤的像兔子,就算陶映嘉一直在旁边帮祂擦眼泪,也无济于事。
闵老师去问小孩是不是冷了饿了难受了,孩子一边哭一边摇头,否决了每个身体不适的猜测,抽噎着念叨两个字,“燦燦”。
哎呀,想爸爸了嘛。
原来他们班最好玩儿的小可爱也是会有想父母的时候的,闵老师表示理解。
她去打电话,表示孩子们总会有突然很依赖父母的情况,希望卓先生今天可以早点来接眠礼。
别说卓燦了,就连旁边得知消息的卢颂也感到焦急,放下手头的事情要送他过去。
卓燦摇摇头:“不用,我自己去,你忙你的。”
卢颂还想说什么,他打断了他:“我也说不上来,可能就是一种……预感。也许今天是我俩的亲子时间。”
卢颂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低声道:“那记得下次也要给我空出‘恋人时间’。”
卓燦先折回家骑上小电驴,再去托班。
见到哭得脸红红的眠礼,卓燦也心疼了,拿出路上特意买的焦糖饼干,希望能哄祂开心。
小孩子一见到他就要抱,倚在怀里,很委屈的样子。
“身体难受?”
摇头。
“跟别的小朋友闹不愉快了么?”
没有。
“啊,是和嘉嘉也吵架了?”
也不是。
找不到原因,那就找解决办法。
“要不要去游乐园?”
摇头。
“那点心店呢?”
不去。
“超市怎么样?去买很多很多焦糖饼干。”
还是不。
卓燦没辙了。
小家伙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情绪如此激动?
眠礼忽然不哭了,鼻音浓重,说出的话很清晰:“要回家。”
回家。
回他们的家。
到了家以后,眠礼不要看动画片也不要吃零食,也不要他抱了,主动下来,拉着卓燦走到客厅。
眠礼抬起头,看着这个没多少装饰、却已经无比熟悉的小空间。
卓燦家的客厅,是他和祂于现世初遇的地点。
那是春天刚刚开始的日子。
祂上一秒还在自己的游乐园里,安安心心当着祂的小神仙,下一秒却被这个冒冒失失的人类卷进莫名其妙的通道,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从那天起,祂认识了一连串以前想都没想过要结识的笨蛋人类,并且深深地喜爱上了这个丰富多彩、有情有义的人间。
幼神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截然不同的逆转。
如今回想起来,仿佛发生在昨天。
所有相遇的开端都找不到头脑,可日后回忆起来,却又那么理所应当。
只是,祂还是不得不回到原本的轨道上。
祂海拔太低,卓燦被牵着时,总是要微微弯一点腰。
“所以呢,现在要做什么?”
眠礼放开他的手,双手背在身后,歪着头,表情里带着天真的狡黠:“燦燦,来做个游戏吧。”
卓燦不疑有他,反正以前从托班回来眠礼也会带着各种各样新鲜的游戏,尽职尽责充当耐心陪玩:“是闵老师教的吗?好吧,你说规则。”
眠礼看看自己的脚尖,想啊想,仰起小脸,声音像只欢快又清脆的小鸟:“——规则就是,礼礼说‘再见’,燦燦你说,‘好的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