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牛奶一样的浓雾里走了很久。
起初还能隐约看见两边景物, 就算荒凉,好歹也有荒草。
到后来什么也看不清了,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雾, 连双脚都被隐没在雾气中。
没有尽头、没有边际的雾。
仿佛通向另一个时空的结界。
眠礼倒不是很在意他们要去哪里,反正祂自己用父神留下的水晶魔方创造出的世界,比这儿稀奇古怪一百倍。
可没什么是眠礼没见识过的。
问题是,小神明很娇气,走了一会儿就觉得累。
刚开始来到现世,祂是从来不愿意下地走路的。
高贵的主神大人怎么能沾染到肮脏的尘土呢?那是万万不能的。
后来,随着越来越熟悉人类的生活,祂的确慢慢开始愿意用脚去丈量这个世界——前提是世界有美丽的景色。
现在进入的地点从除了白雾什么都没有,那怎么能烦劳神仙亲自走路?
要是燦燦在, 早该看出祂不开心了。
眠礼明示暗示好几次要抱抱,前面的奥利尔一直装傻, 头都不回。
小神明生气气,一屁/.股坐地上,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又一次,奥利尔走出好些距离,才发现眠礼没跟上来。
简直拿这个娇生惯养的小东西没有办法。
他咕哝着“这家长怎么教的啊”, 站得远远的, 抱臂问:“一定要抱吗?”
“一定要。”眠礼认真地点头, 又问, “你刚才说什么?”
离这么远还能听见,耳朵挺灵。
奥利尔矢口否认:“没说什么。”
腹诽当然只能放在心里。
一大一小僵持了几分钟,以奥利尔屈服告终。
任何人都赢不过小神明, 这是宇宙定律。
奥利尔返回原地, 像抓小鸡一样轻松地捞起眠礼, 让祂坐在自己宽阔的右肩。
眠礼从来没被这个姿势抱过,新奇地晃了晃脚。
都捶在奥利尔的胸膛。
幸好自己足够健壮,奥利尔想,万一像眠礼身边那个瘦巴巴的人类,可能就要被捶咳出来了。
眠礼抱着他的脑袋:“为什么不‘嗖’一下?”
祂口中的“嗖一下”,类似于瞬移,是神使固有的能力。
适用于塔内带走违规玩家,以及抓住挑食试图逃跑的主神大人等场景。
重要的脑袋被箍着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安。
奥利尔语气些微紧绷:“那样有些耗费力气。”
“力气?”
是的,力气。
战略上来说,他还处在重要而脆弱的恢复期。
虽然瞬移也说不上多大动作,不过开源节流,能省则省。
这些他不会、也没有必要告诉小孩子。
奥利尔被神的小脚捶得心烦,换了个姿势,让祂□□,骑在自己脖子上。
然后双手拽住祂的脚,语气略带警告:“别乱动了啊。”
眠礼罕见地听话了。
没了字面意义上拖后腿的小朋友,前进的效率高了很多。
又走了一会,弥天大雾总算有了消退的趋势。
眠礼坐得高,看得远——一个极为巨大的什么东西的轮廓,渐渐出现在视野之中。
与此同时,还有360°立体环绕的声响。
哗啦。哗啦。
眠礼捂住了奥利尔的眼睛。
神使猛地刹车,声音有些生硬:“您这是做什么?”
神的手实在太小了,遮不住成年人的脸。
但祂用了劲儿,摁得他眼眶生疼。
为数不多的人会知道,这是幼神紧张的表现。
头顶传来的稚嫩的童声不再似刚开始的天真活泼,此刻如小溪一般细弱。
“……你不是奥利利。”
眠礼说。
再次被识破的「奥利尔」哼笑,问:“为什么这么说?”
眠礼咬着嘴唇:“奥利利不喊礼礼‘亲爱的’。”
其实还有很多别的破绽,祂并未发现。
但这个称呼却在祂心里留下了最大的疑虑。
实际上,眠礼不太清楚“亲爱的”代表什么含义,异世也好,现世也罢,都没人这么喊过祂。
父神叫祂名字。
瑞瑞、慧慧、芝芝、桃桃,还有闵老师,都叫祂小礼。
卢卢和嘉嘉叫祂礼礼。
至于燦燦,喊的那可就五花八门了:什么小糖豆啊,小神仙啊,卡密萨马,卡密酱……祂自己都数不过来。
总之,就是从来没人叫祂“亲爱的”。
倒是有听瑞瑞和慧慧互相这么讲过。
那是什么意思呢?
无论如何,忠诚的、尺子一样严谨的神使奥利尔,从来不这样喊。
他的称呼只有两种,要么在祂面前,恭敬地称“主神大人”;
要么呢,是在父神面前,叫祂“小殿下”。
从出生,或者说奥利尔来到祂身边照顾祂开始,直到现在,神使也没有改变过叫法。
连祂的名字都没叫过,怎么可能换成“亲爱的”呢?
眠礼讲不清一个称呼的变化究竟能意味着什么,可神的直觉告诉祂,这不是奥利利。
「奥利尔」再一次被戳破伪装,索性不装了。
他一把把小孩儿从肩上扯下来,随手往空中一丢。
黑色的光如同锁链,将眠礼五花大绑起来,浮在半空,动弹不得。
眠礼大睁着眼睛,望见来人短短几小时内,第三次“变身”。
从依赖的平凡人类,到熟悉的白衣神使,再到现在真正的、本来的——陌生的模样。
祂之前说奥利尔变黑了不是错觉,此人的皮肤的确是深色。
身材高大,五官俊朗而器宇轩昂,极有压迫性。
胳膊,腹肌,乃至小腿,布满了张狂的刺青。
其中有一道延伸至颈侧,欲盖弥彰得衬托出下颌的疤痕。
那一道疤歪七扭八,足见伤的程度,好像曾经有谁从中生生劈开过。
哪怕伤口早就愈合,留下的痕迹却不会消失,依旧狰狞而可怖。
这道疤痕的确显眼,但并不是此人最鲜明的特征。
他的头上,有一对暗红色的角。
深色皮肤,红色的角。
黑与红,如此鲜明的配色。
如果眠礼认识,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何种生物独有的标志。
但小神明被父神与众神使保护得太好,既没有见过「他」族,也没听说过任何传闻。
「奥利尔」冲着似乎被吓傻了的眠礼阴恻恻地笑了笑。
“小宝贝儿,叫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
眠礼模糊地明白,自己这应该算是被绑/架了。
在惊恐之前,小神明有一种奇怪的漠然感:燦燦,奥利利,蜚蜚,父神,这个家伙……好像谁都能带走祂。
有魔法的没神力的,随便来个人都可以劫祂,轻轻松松。
这个神当的好没有面子。
很快,应激后的短暂麻木退却,幼儿的恐惧重新占了上风。
眠礼撇撇嘴,焦糖色的眸子里顷刻间渗出大颗大颗的泪水。
这些眼泪并没有顺着祂的脸颊淌下来,而是在黑色光牢某种奇怪的作用下飘浮成一串串透明的珠子。
祂可能没想好台词,也不讲话,光顾着哇哇大哭。
这可比尖叫着“破喉咙”“破喉咙”还要恐怖。
撒迦利亚被祂哭得脑仁疼。
他讨厌很多生物,比如贪婪的人类,比如蠢笨的熊与大象,比如狡诈的狗,比如公鸡。
在万千生灵中,南他最讨厌的就是小孩。
尤其——尤其是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一边尖叫一边打滚的小孩。
庆幸吧,撒迦利亚心想,庆幸你是神之子,我留着你有用,不然早把你弄死了。
绑/架幼神的确比他想象中容易很多,本以为眠礼身边会出现各路高手保镖,得苦战一场云云。
没想到,稍微伪装了一下那个雄性人类,就顺利地搞定了接下来的全部。
他备好又磨好宰牛刀,竟然杀了只鸡就结束,还真有点儿无所适从。
比如现在,小孩待在黑色的光牢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出去、礼礼要出去……”
祂甚至没打算亲自尝试一下越狱,只哭着要走。
此刻眠礼双手攥着“栅栏”,那原本可以烫伤任何一个强大生物、就连地狱之犬也退避三舍的光束,竟然没能对幼神造成丝毫伤害。
当然,小小的祂也挣脱不出来就是了。
撒迦利亚观望着,心情复杂。
他的光牢曾用来囚//禁最残忍的凶鬼恶灵,叫随便哪路神魔闻风丧胆,现在居然关一个手无寸铁之力的小孩子。
总觉得跟拿半米粗绑野兽的铁链,来捆一只几个月大的小奶狗差不多。
俗话讲杀鸡焉用牛刀,但撒迦利亚并没觉得自己大材小用。
光是根本伤不到祂,就可见一斑。
毕竟这小东西可是神之子,现在哭成这样分不出神反击,天晓得等祂冷静下来之后,会不会突然爆发什么力量。
人类不可信,神更不可信。
标榜着世间公正高洁,实际上满嘴谎言。
撒迦利亚因为疏忽跌过一次跟头,不会再有第二次。
他揉了揉耳朵,冷冷道:“吵死了,你能不能别嚎了?”
既然已经摊牌,那也没必要装绅士了。
换了不同身份观摩学习那个弱鸡人类的过程他真的不愿再提。
这么傻、对谁都好的人类,是怎么能让幼神心甘情愿地留下呢?
撒迦利亚没琢磨出来。
不过,早知道这么轻松就能掳走幼神,还装什么良善之辈啊。
他根本就不是好人。
眠礼吓呆了。
祂可是主神,是诸神之神的独子,生杀予夺,万人之上。
还从来、从来没人胆敢对小神明如此无礼,更别说凶祂了。
撒迦利亚松了口气,要是能知道吼一嗓子就能止小儿夜啼,从一开始就该凶狠点的。
没想到眠礼怔了几秒钟后,一张嘴,哭声大了好几个分贝,直窜云霄。
撒迦利亚:“……”
淦,失策了。
他身怀绝技,有很多别人想不到的能力,但哄孩子绝对不是其中一种。
他懒得再跟眠礼废话,直接给光牢加了一层隔绝声音的膜。
这下只能看见小孩在里面掉眼泪,一点儿动静都听不见。
世界和平了。
*
撒迦利亚继续往前走,光牢就跟他的尾巴似的自动跟在后面。
先前的浓雾几乎都散去了,出现在面前的,是张一望无际的、蓝到发黑的壮观画卷。
……海……
他们之前听到的哗啦声,正是永不止息的浪涛狠狠拍撞上礁石的惨叫。
至于那个庞然大物的轮廓,是艘四百米长、近百米高的巨型游轮。
乍一看它半沉在黑色的海水中,仿佛一座孤岛。
仔细一看,船的底部与海水却并未接触。
没错,它不是浮在海绵,而是飘在空中的。
——一艘不折不扣的幽灵船。
名头上是艘游轮,实际上别说华美的装饰和完备的设施,整艘大船上连盏灯都没开。
孤零零,破落落,仿佛被抛弃了很久。
事实上它的确如此。
无人问津了几百年,幼神是第一个访客。
等到光牢也跟到地点后,先前茫茫的雾气在他们身后完全消失,连带着来时的路,不见踪影。
从某种角度而言,这里,的确是个与世隔绝的结界。
撒迦利亚总算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这艘幽灵船是他得意的作品,原本有很多花里胡哨的装饰,他一个个给扔了,花了数百年的时间才改造成现在的样子。
满意是满意,就是没人夸。
难得有外人在,撒迦利亚回过头,想瞅瞅小孩儿的反应。
眠礼的确震惊得不哭了,坐在光牢里,双手扒着栅栏,嘴巴一张一合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撒迦利亚一个字都听不见。
眠礼急急地举起手比划,好像非常迫切地要告诉他什么。
撒迦利亚将信将疑,撤掉了隔音光墙。
“你的船,”小孩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惊讶又好奇,“礼礼也有一个。”
撒迦利亚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侮辱。
一个三岁的小屁孩,竟然告诉他,自己有一个和他花了数百年心血改装而成的杰作,一模一样的船。
这搁谁谁不气啊?
撒迦利亚本来不想理祂的,但眠礼对这个意外得执着,一定要给他看看。
他双手抱臂,静静地看祂能玩出什么花色来。
光牢其实空间有限,好在幼神身体也小,还有空间施展法术。
祂的双手在空中像揉搓一个球那样转了转,于是真的变出一团淡金色的光球来。
一开始是混沌的光,抖动逐渐变小,到最后成了清晰的画面。
一艘小小的、由光粒子构建而成的船,在眠礼手中轻轻摇晃。
撒迦利亚将信将疑凑过去一看,竟然真的和他自己的一样,只不过是迷你版。
……这怎么可能?
他的船从来没有给外人看过,从构思到建造都是独自完成,更何况这儿已经同外界隔绝几百年了,绝不可能有设计图被盗之类的事件。
眠礼为什么会有一艘一样的船?!
撒迦利亚沉下脸:“看了一眼就弄差不多的来糊弄我,小朋友,你也太小看大人了吧?”
眠礼不服气:“这就是礼礼的船!”
祂把光抱在怀里,很骄傲的样子:“是父神送给我的!”
撒迦利亚听见「父神」一词,微妙地挑了挑眉。
他并没有问“你父神是什么人”,而是问,“什么时候的事?”
对于才三岁的幼神来说,这艘小船已经陪伴祂两年多了。
从祂有记忆起,它便一直在。
只不过小神明对船没有特别的偏好,祂拥有全天下所有稀奇古怪的好东西,自然也不在乎这一个。
要不是眼前突然见到了放大无数倍的版本,这艘小船早就被祂忘得干干净净。
见小孩没回答,撒迦利亚又重复了一遍:“你父神,为什么会送送这个给你?他从哪儿弄来的?”
眠礼学着他的样子,也挑起小眉毛,奶声奶气地质问:“你认识我父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