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出生的幼神粉嫩而柔软,像一团云。
尽管头发还稀疏,却已经看得出和神明一样,是亚麻色的小卷毛。
祂闭着眼,在父神的臂弯中均匀地呼吸。
这是冰冷神域中,最为温暖的一个梦境。
“祂好小。”卡布卡看来看去,又强调了一次,“祂好小好小——像一粒米。”
卡布卡没有人形,想用喙去碰一碰幼神。
被蜚蜚一巴掌拍开。
卡布卡飞离神的肩膀,在半空中跳脚:“你干嘛!”
蜚蜚冷眼:“你毛手毛脚的,别伤到小殿下。”
“你以为我是你啊!滚滚滚。”
卡布卡再一次落回神明的肩膀,耀武扬威地看了一眼卡布卡,接着语气一转,小鸟依人:“陛下陛下~小殿下有名字了吗?”
神把他们的争风吃醋都看在眼里,但祂当然不会说什么:“还没有。”
“我可以给祂取名吗?我有很多小鸟儿,每一只我都取了名字。之前您还夸过好听呢。”
神没有回答,倒是蜚蜚不客气地打断:“就凭你还想为小殿下命名?”
“我怎么啦?你说说我怎么了?你说啊你说啊你说啊?”
蜚蜚平日里也是个稳重冷淡的性子,但在卡布卡面前像个一点就着的火药桶,连一个眼神都能叫他七窍生烟。
他实在不能接受,自己如此敬重和爱戴的神明,怎么就选了卡布卡这个傻鸟当助手。
……跟自己根本没得比啊!
*
几个月后。
鲲和鹏都是上古神兽,能被称之为“神兽”,那多半代表的是「善」。
相对应的「恶」,就被称之为“凶兽”。
比如说面前这颗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粉红色大果冻。
看起来软绵绵的没什么脾气,甚至还有点呆呆傻傻。
谁能想到这就是凶狠程度空前绝后的上古凶兽呢。
蜚蜚对这颗果冻没什么好印象,自然不会给好脸色。
卡布卡对它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一如既往话痨地闻来闻去。
辛兹那是同诸神之神比肩的资历,怎么都算是老前辈了。
在它眼里,受人敬仰的右舵和左舵,不过一条小鱼和一只小鸟,还成天叽里呱啦吵个不停。
辛兹也把自己缩小到两米多,只有平时的一半。
它大咧咧坐在神的旁边:“哈哈,你们还是老样子,欢喜冤家。”
“……这种程度还不配当我的对手。”
“?!你这话什么意思??走,我们现在就出去单挑!”
卡布卡是个说啥立刻就要做啥的咋呼性子,连揪带推的把蜚蜚薅出去大战三百回合。
等他们的嚷嚷声(主要是卡布卡的)远了,辛兹身体里分出一根小树枝,挠挠耳朵:“哎,阿宵,你不嫌吵么?”
神仍旧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说:“还好。”
祂讲得很潦草,可辛兹还是明白了。
姜宵不仅不嫌弃这两人一天到晚叨逼叨,反而还很接纳、甚至是欣慰于这种吵闹。
毕竟偌大的神殿,乃至整个神域,敢在陛下周围制造点儿声响的,也就他俩了。
神喜静是没错,不过太多的、以至于死气沉沉的安静对于神来说,同样是种压抑。
可姜宵毕竟是姜宵,总不能自己找乐子。
正好有卡布卡这么个天生的谐星,留在身边也挺好。
辛兹看见姜宵怀中的小孩子睁开眼,咿咿呀呀的,也不知在同父神说什么。
它乐颠颠地摊开身体的一部分:“哎阿宵阿宵,给我抱一下,给我抱一下吧。”
人们抱孩子,是用双手形成臂弯。
凶兽不同,它把自己的身体化出来一个兜兜。
如果说全天下有谁能让姜宵无条件信任,不是左舵和右舵,不是任何一个神域里的元老,而是面前这个吊儿郎当的大果冻。
幼神出生到现在,除了专属的保姆奥利尔以外,几乎没有人抱过,哪怕是一天要来看八百遍的鲲和鹏。
尽管神并没有明说过,但蜚蜚清楚,陛下一定是担心他俩失手把神子摔了。
……都怪卡布卡连累自己的靠谱形象。
他一定不会想看到,此刻才第一次来的辛兹,随便说了句话,神就把幼神放在了那个兜兜上。
那是个很神奇的感受。
直到很久以后,辛兹都会回想起来这么一个小小的、还发着金光的小东西,落在兜兜上那瞬间的奇妙。
“闻起来香香的,应该挺好吃。”辛兹伸长脖子低头闻了闻,说完,为自己的玩笑哈哈大笑起来,“可惜没有机会了。毕竟是阿宵你的孩子,还是要有点尊重的。”
和鲲与鹏比起来,凶兽其实对幼崽根本没什么兴趣。
抱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又还了回去。
神明的表情没有变化,接过来的动作却轻柔地像在对待世间最易碎的宝器。
幼神回到父神怀里,立刻笑了起来。
同万年冰川的父神不一样,祂是个非常爱笑的小家伙。
幼神的眼睛轮廓和神非常像,但瞳色完全不一样。
神的眼眸是冷冷淡淡的蓝,幼神的是种浅琥珀色,看上去又甜又软和。
是那种很容易欺骗人的样子。
轻而易举就能诱惑别人交付信赖与真心。
辛兹分出一只手托腮。
“原本我以为,你不会留下祂。”
它是个懒懒散散的家伙,很少会有如此严肃的时候。
姜宵没说话。
是啊,谁都这么以为。
高洁的神明被魔鬼诱惑之后,亲生为他诞下子嗣。
惊世骇俗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
就算是流传到现世,给那些最爱怪力乱神的人类听去,也不会有谁信的。
要是换个人,早就追杀撒迦利亚到天涯海角并且千刀万剐了。
怎么可能留下孩子,而且——而且怎么看都是无比珍爱的样子。
神明的考量,任何人都不懂。
或许那也不是一种「考量」,是名为「感情」的、对神来说也很陌生的东西。
“不过也挺好。”辛兹说,“起码从今往后,你也算有个念想。孩子嘛,不就是这么个要父母操心一辈子的命运。”
姜宵:“……”
话说得也太过老成。
神问:“最近又去了人间?”
辛兹被识破,嘿嘿笑:“是啊,那些人类说话也是有意思。有时候我在旁边听,听太入迷了,也想站起来说两句,结果就把他们全吓跑了。嗨,人类可太胆小咯。”
神安静地听,罕见的,眼里有淡淡的笑意。
辛兹对祂而言的确是与众不同的。祂同它在一块儿时很放松,能够安心地卸下防备。
这种信任,或许与其他所有人都不能归结为同类。
辛兹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慢悠悠地膨胀回原来的大小。
神看向它:“要回去了吗。”
“嗯。已经好些个轮番过来悄悄摸摸看我了。”它耸了耸肩。
这个动作由一个大果冻做出来格外滑稽,但辛兹的语气严肃:“我不喜欢万众瞩目的感觉。”
神并不挽留,说,好。
辛兹慢慢吞吞走到寝宫门外,回头看了一眼。
姜宵既没有目送它,也没有低头看向怀中的小孩。
祂望着虚空,也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干什么。
辛兹想,卡布卡和蜚蜚虽然是个不错的逗乐搭档,但功夫到底还是不行。
等自己走,就又没有人能逗姜宵笑了。
它的视线下移,落在从襁褓中伸出的那截白生生的、莲藕一样的小胖胳膊。
希望那个现在还很小很小的东西,长大以后,可以让阿宵开心啊。
至于某个被封印几百年的家伙……能不给阿宵添乱,就谢天谢地。
那种人,永远不配知晓,神明对他真正的「感情」
*
辛兹惊天动地地来,又惊天动地地走了。
卡布卡抓着蜚蜚飞在半空。
鹏的身形庞然,却能在必要的时候将自己隐藏得悄无声息。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可以的。
不过对于凶兽和陛下还能不能行,就不太知道了。
好在,他们都没有揭穿它。
这样狼狈的姿势要是放在往常,蜚蜚早就同它继续大战五百回合了。
不过每次辛兹来的时候,这家伙都失魂落魄的。
因为,陛下更明显更宠爱辛兹。
卡布卡看得出蜚蜚的嫉妒,嘲笑他:“就算没有这位老哥,你也不可能在陛下心里排前面的,死了那条心吧。”
蜚蜚哼了一声,并不理睬。
卡布卡苦口婆心劝:“其实有了小殿下,辛兹也排不上名了。你看,你俩又退回到同一起跑线。”
蜚蜚嗤笑:“只要比你在前面就行了,‘小鸟儿’。”
他学辛兹的口气惟妙惟肖。
卡布卡:“……你还真是个混蛋啊!”
它爪子一松,将男人从高空丢了下去。
蜚蜚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背弃”,淡定地御剑下落。
他抬起头,卡布卡做了个鬼脸,一挥翅膀飞远了。
一只鸟能做鬼脸也是挺离奇的。
蜚蜚看了看寝宫,并没有进去。
神域千万种混杂着的味道中,他仍分辨得出那个沾染着与神明一脉相承的熟悉气息的幼嫩生命。
排不排名的,不重要,他在心里想,因为陛下爱你,所以我会永远替陛下守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