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燦呆呆地望着祂。
这个游戏, 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说再见?
——等等,说再见?!
卓燦心念一动,脑海中某个警铃被狠狠摁响, 连日来为帮着卢颂拯救公司的疲惫和可能会失去眠礼的恐惧,这一刻积压到了最大,如山洪爆发。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礼礼,你不会是要——”
人类的话没能说完。
双目被缎带似的金光缠绕住,卓燦同时被限制了视力、语言和行动,朦胧之间看见幼神歪歪斜斜地飘起来。
祂好久没飞过,即便是此刻也只能离地几十厘米,挥舞着双手,仿佛一个小小的指挥家在奏乐。
只不过, 指挥家一人独奏,观众也仅一人。
奏响的, 是离别的挽歌。
祂的神力所剩无几。
以前哪怕是让一头大象沉睡,也不过挥挥手的功夫。
现在只不过“放倒”一个成年人类,却如此辛苦。
卓燦瞪着眼睛怔在原地,感觉到浑身的力气在抽离。
他动不了。做不了任何。
唯独尽力地透过光的薄纱将小神仙的模样刻在脑海中。
难以置信、心痛、想要出口挽留——那双眠礼熟悉的眸子里包含了太多感情。
小孩的眼泪一串串掉下来。
并非流动的液体,而是像人鱼的眼泪一样变成了透明的小珠子, 在空气中混入金光飘游。
卓燦在陷入沉睡前, 想的不是“你为什么要走”, 不是“是不是他们威胁你了”, 不是“我们还可以再想办法的”。
他想,别哭啊,宝贝。
我最不想看到的, 就是你伤心的样子。
*
确认卓燦已经没了意识以后, 眠礼擦了擦眼泪(虽然越擦越多), 拿起卓燦的手机。
祂并不认得字,不过祂记得卢颂的头像,是他们一起去公园玩儿的时候在石缝里发现的一棵小苗儿。
祂拿起手机,发语音给卢颂:“卢卢,燦燦不舒服,你来家里,好不好?”
尽管信息都是破碎的,但以卢颂的理解能力,一定没问题。
祂只要掐着卢颂赶到的时间前离开就好了。
眠礼擦擦眼睛,努力拖来小被子,给卓燦盖上。
再把他的手臂拉开,躺进去,就好像平时睡觉被人类搂在怀里一样。
眠礼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依赖的、不想离开的温暖。
片刻后,小孩重新爬起来,身周浮现出淡粉色的一层膜。
这是辛兹赋予的、被祂种植在身体里的隔绝之力。
祂千难万险要来的,现在,却要亲手破坏它。
半透明的粉色膜脱离了祂的身体,越撑越开,直到变得圆溜溜的,像个巨大的泡泡一样把小孩装在里面。
它似乎不受重力控制,慢慢往天上飘去。
眠礼在里面晃晃悠悠的,想着,好像很久没有飞过了。
祂安慰自己,回到神殿,起码力量都能恢复,想飞哪里飞哪里,说不定还能趁父神不注意偷偷地飞到人间,看一看燦燦和其他人。
只不过,要离得远远的。
绝对、绝对不能被人类发现才行。
泡泡越涨越大,眠礼紧紧闭上眼,使出吃奶的劲儿,让身体里残留的为数不多的金光溢出来。
这些浅金色的光似乎有实体,逐渐撑//man了泡泡的nei//壁。
主神的神力,与上古凶兽的隔绝之力进行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对抗,看谁压制得住谁。
小神明脸都憋红了。
辛兹把隔绝之力给祂,只需要把祂“吃”掉。
但反过来,祂想突破这层膜,若没有外力助力,就变成了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选择总有代价。
直到眠礼感到了隐约的疼痛从骨头缝里冒出来,金光总算占据了优势地位,甚至有一些要从粉色的泡泡最脆弱的地方突破。
——啪——
人类幼崽喜爱的气球吹大到一定程度会爆炸,凶兽的隔绝之力也是如此。
那个巨大的、包裹着眠礼的泡泡,终于撑不住神力的压力,从最薄弱的地方碎裂开来。
它虽然是一层膜,虽然看起来像个泡泡,不过并非真的和气球一样由大量气体组成。
要说的话,它更像玻璃,在破掉后顷刻间碎成千万点,混合着小神明本身的光,淡粉与千金糅合成无数光的碎片,充满了整个客厅。
从坏掉的泡泡里掉下来的眠礼不偏不倚,掉在卓燦的脖子上。
和他们的初遇,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一回,人类不会再目瞪口呆地望着祂,也没有人再抱着祂房间里到处转悠,去介绍全新的人间世了。
眠礼顾不得伤心,祂刚刚用最后一点神力摧毁了隔绝之力。
换言之,此时此刻的小神仙,已经没有可以称之为“神”的源力了,和软弱的人类一样随时有可能被伤害。
尽管大多数人和神都宠爱着眠礼,然而祂毕竟是诸神之神唯一的子嗣。
对幼神虎视眈眈的势力,绝对不在少数。
以前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是因为幼神身边监控严密,自身也有不可估量的能力;眼下什么都没有,简直是上好的人质和靶子。
必须要在别有用心的人出现之前,回到神殿,起码有可以信赖的神使来保护祂。
眠礼从卓燦脖子上爬起来,双手相握抵着下巴,低着头闭上眼。
祂现在的姿态,和所有画像、绘本中正在为人间祈愿的小天使,一模一样。
某种程度,祂做的也的确是这样的事。
手腕上的水光镯依旧因为封印没能出现,好在,头顶上的天使光圈慢慢浮现。
祂感觉得到,同神殿的沟通通道,在经过数日的阻隔后,正缓缓打开。
*
眠礼身为幼神,对于父神以外所有的神使都有召唤的权利。
同样,被召唤者也必须要立刻应答。
通道打开后,会进行两轮筛选,主动与被动。
即,幼神许可出现的人,以及有空闲、合适出现的人。
过程听起来麻烦,处理起来不过须臾之间。
一旦两者能够相接,被召唤者就会现身。
蜚蜚从虚空中出现时,依旧是在公司费先生的打扮,利落的短发,西装革履,和眠礼印象中衣袂飘飘的古代大侠完全不一样。
他似乎刚从公司里过来,胸口的口袋里甚至还插着一支价格不菲的钢笔。
小孩差点没认出来。
蜚蜚单膝跪在幼神面前:“小殿下。”
眠礼仍然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充满不信任:“你是蜚蜚吗?”
“您放心,是我本人。”
事实上,在这次来到现世之前,蜚蜚化人形的时间并不长,讲起话来也有点儿吃力,才会有卓燦刚见到他时那老旧卡带录音机般的迟钝。
经过在卢颂公司代表CFO处理种种事务后,他的口才突飞猛进,不仅不再磕巴,还很流利,说不定回去以后就能和那谁谁谁进行辩论了。
蜚蜚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下凡还有这种好处,怪不得小殿下想来。
可是,小殿下讲话也不结巴啊。
蜚蜚又不太明白了。
不懂就不懂吧,鱼不用把烦恼记住超过七秒。
蜚蜚首先注意到了躺在后面的卓燦:“这是……”
眠礼挡住他的视线(尽管这么小的个子根本挡不住什么):“你不要管。”
蜚蜚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站起来,环视一圈。
他的个子很高,在卓燦的出租屋里几乎要顶到吊灯。
这个对卓燦来说还不错、对小只的眠礼而言已经算宽敞的房间,在蜚蜚看来,简直狭窄得可悲。
蜚蜚迟疑片刻:“这就是您生活的环境吗?”
要是神知道祂的孩子竟然住在如此简陋的地点,一定会心痛的吧。
虽然不确定神有没有“心痛”这种情绪。
可幼神从小锦衣玉食,神殿能给祂提供的,是人间再富贵的人家连想都想象不出来的奢华。
祂是怎么适应这里的?
蜚蜚想不通。
蜚蜚是鲲,是鱼,鱼不是没有感情,而是过于纯粹,只认主人。
主人也不需要对他多么多么悉心,只要能保证他的生存需求,比如在天上开辟一个比北冥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巨大天池,对鲲来说就已经足够。
所以蜚蜚无法体会,眠礼将可笑的、人类的感情,视作更宝贵的存在。
不过也没关系,他并不需要设身处地地去考量什么。
他要做的,就是完成神明交代的任务,将幼神完好无损地带回神殿。
现在他做到了。
他没有让神失望。
蜚蜚好心地提议:“小殿下,需要我帮你处理这个人类吗?”
眠礼警惕地看着他:“你不要碰他!”
蜚蜚耸了耸肩,幼神从前对他态度就不怎么样,经过卓燦一事,持续走下坡路。
眠礼咬了咬嘴唇,似乎对自己接下来要讲的话有很大的怀疑。
祂真的要说出来吗?
算了,隔绝之力都已经被亲手销毁,不可能再走回头路。
小孩伸出手,叫他的名字:“蜚蜚。”
童声轻又软,像棉花糖一样。
蜚蜚和小殿下接触得不算多,一时间不理解这个像小苗儿一样的姿势代表何意。
眠礼看他木桩子似的杵在原地,不高兴地皱着小眉头:“抱抱呀!”
蜚蜚:“?”
好吧,小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弯腰,双手穿过眠礼腋下,像拾起一片叶子那样轻松地举起孩子。
这是蜚蜚第一次抱眠礼。
原来幼神……这么轻。
在他怀里,竟然只有这么小的一点点。
蜚蜚颇为震撼。
他自己作为一条远胜于地球上海洋霸主的巨大鱼,就算化成人形也比同身高的人类要重得多,简称密度大。
在蜚蜚的认知中,耀武扬威、比谁在神殿里都要称王称霸的幼神,就算不比自己重,也不会轻到哪儿去——毕竟,就像祂自己尝尝挂在嘴边的那样,“礼礼最厉害了!”
结果,祂像一只小猫咪一样轻。
远看张牙舞爪,趴在他手臂中,却那么乖。
一向不通人情的蜚蜚,竟然对怀里的眠礼产生了怜爱。
他惶惶然认知到,在身为未来要背负万物命运的神之前,祂首先,是个孩子。
只有三岁,比小奶猫还要娇弱,需要被所有人呵护。
眠礼不敢再看卓燦,怕自己多看一会儿这个家,就忍不住要留下来。
祂抬起头,小小声:“蜚蜚,带我回去吧。”
蜚蜚低头望进那双和神明很相像的眼睛。
轮廓相似,却比神明要柔软和甜美得多。
在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所有人对祂的万般宠爱。
祂的确值得被爱着。
*
打开意识之间的通道,是由光呈现的。
银白,淡金,或者灿烂的金。
代表着不同身份的色彩混入光中,继而侵/入意识
但肉/shen真正地不同时空穿梭,是像搅拌咖啡和牛奶一样向心旋转。
眠礼晕乎乎落在地上,稳住自己的平衡。
四周纯白无瑕,没有尘埃,没有杂音,这里是天上地下最为纯洁高贵的殿堂。
祂转了转手腕,水光镯重新浮现。
尽管失去的神力还没有完全回来,但起码封印已经解除了。
镯子重新隐形,小孩仍木木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好像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祂就从人间回到了天上。
而这一次,很难很难,再见到那些人类了。
“小殿下,还好吗?”
旁边传来问候,眠礼抬起头,蜚蜚已经又恢复了长至腰的乌发和一身仙风道骨的白衣,抱着剑柄,正在等待。
他不是燦燦。
眠礼想。
所以自己也不再是那个可以肆意撒娇的小礼礼,而是需要掌管着一部分世界的、只手遮天的主神。
“走吧。”
男孩说。
童音依旧稚嫩,那种天真与活泼却好像褪去了。
祂率先走在前面,穿过缭绕的云雾,走向通往神殿的漫长天梯。
蜚蜚在抱着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瞅着小殿下。
忽然觉得这个背影,好像有那么一点像陛下。
前些日子在人间,他看见了小殿下是如何像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在那些人类面前欢快地笑闹,和眼前这个,仿佛两个人。
如果祂一直在人间,有的东西虽然简陋,但可能是个愉悦的童年。
回到神殿后,过些日子慢慢长大,是不是就会和祂的父神一样,成了无悲无喜的神明呢?
祂会不会像陛下一样,再也不会笑了?
蜚蜚的鱼脑子罕见地思索起了如此重要又复杂的议题。
七秒过后,觉得实在是超出了能力,放弃。
没关系,只要神满意于幼神的归来,他的任务就算圆满完成。
他跟了上去。
天梯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都好像要爬个几年才能到达,更别说三岁的孩子了。
眠礼站在台阶下,仰起头,脖子都酸了,也看不见隐匿进云雾的尽头。
蜚蜚走过来,剑柄拄进低层的云团里:“需要我抱您上去吗?”
眠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闭上眼睛飘了起来。
久违的云雾出现在祂身下,“发功”时会亮起的金光也都回来了。
半晌,幼神睁开眼:“父神不在。”祂疑惑道,“祂去哪里了?”
神与神使之间有专属的“联系方式”,神和神之间同样也有。
在没有隔绝之力的情况下,姜宵可以轻而易举找到眠礼,反之,眠礼也能大约感知祂的存在,除非类似于之前在人间玩得过于得意忘形。
此刻,祂回来了,父神却没有如想象中一样等待。
责备也好,归还力量也罢,总得……总得看见才好呀。
本就倍感伤心的小神明,又多了一层难以言说的失落。
尽管父神绝不会像燦燦那样给祂抱抱或者亲亲,可小孩子还是想要见到祂的。
毕竟那是给予祂血脉的存在,是祂一切力量的本源,是心安之所。
蜚蜚拢了下长发,他可没有权限僭越地去感知陛下,提议道:“那您先回自己的乐园?”
“乐园”指的就是卓燦曾经待过的逃生游戏,是姜宵怕眠礼孤单寂寞,为祂捏出的魔方世界。
眠礼摇摇头:“礼礼要等父神回来。”
好吧,蜚蜚想,反正自己也其他安排,反正面见陛下也是幸事,就在这里陪祂好了。
不过。
“你确定不需要我抱您上去吗?”
在眠礼的神力全盛时期,天梯虽长,飞一会儿也能到。
可眼下祂恢复得半半拉拉,这小短腿一步步挪,得走到哪一年啊?
眠礼张了张嘴,刚要提出自己的想法,他们头顶忽然飘来一大片乌云,方圆几里被阴影所笼罩。
乌……云?
不对。
这里是神的殿堂,没有晴雨,没有风云,没有昼夜,是永恒的纯白天堑。
所以根本不可能有乌云。
眠礼和蜚蜚同时抬起头。
那片巨大的、出现在他们头顶上的影子根本不是什么云,而是只身长数十米的……鸟。
好大一鸟啊。
它浑身的羽毛同样是纯白,和神殿上空的背景几乎融为一体。
唯独喙是鲜红的,如同雪地里一点红梅。
它的眼神很好,能看见千里之外,云雾中两个小小的人影也不在话下。
大鸟从高空俯冲,速度如离弦之箭,顷刻间血盆大口出现在了两人面前,留在视网膜上的只剩下无比鲜艳的红。
它先用那只足有几米长的大脚趾踹走对自己虎视眈眈的蜚蜚,然后低下头,大嘴精细地叼起眠礼衣服的领子带到半空,向上一个抛接,把小主神吞进了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