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巨大的猛兽吃进肚子里这件事, 短短一个月时间,好像已经发生两次了。
眠礼猝不及防被大鸟吞进口中,坐滑梯似的顺着喉囊冲下去, 又在即将到达喉咙口时乘坐着“喷泉”重新被吐出,抛向天空。
然后又被吃掉。
再被吐出。
反反复复了四五遍,直到大鸟重新叼住祂的脚,幼神像个什么头朝下的挂件娃娃,随着大鸟飞回地面,被放进云团里。
鸟口走一遭,眠礼浑身湿漉漉的,狼狈地从云里爬起来,甩了甩头发, 淡淡的金光环绕,顷刻间重又变得干爽洁净。
大鸟低下头, 小心翼翼用鲜红巨大的喙轻柔地蹭了蹭小孩儿的脸庞,欢快道:“小殿下,您回来啦!您都不知道,我可想死您啦!”
如果说蜚蜚的嗓音优雅如古琴,那么这鸟噼里啪啦得像唢呐。
大鸟当然不是敌人。
它把祂吞进肚子里, 并非猎食, 而是一种表达的亲昵的欢迎方式。
类似于宠物狗在主人回家时会亲热得不得了舔主人的脸。
只不过这只“狗狗”是大了点儿。
“大坏蛋, 不许再吃礼礼!”
小神仙虽然在抱怨, 但是是笑着的。
祂快乐地抱住鸟儿的羽毛,像拥抱一大堆鹅绒抱枕那样把脸埋进去蹭啊蹭:“卡布卡!”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蜚蜚就是那个“鲲”。
化而为鸟, 其名为鹏——这只名叫卡布卡的大白鸟, 就是那个“鹏”。
鹏是只白色的鸟,鲲也是条白色的鱼。
再加上圣殿的基调、侍卫的服装,不难看出主人对颜色的偏好。
神明,也的确高贵而洁白。
蜚蜚在当初对卓燦的自我介绍中说过,他是神的左舵。
相对的,卡布卡就是右舵。
尽管神并未正式赐予封号,可这种叫法听起来挺厉害,他们就擅作主张了。
鲲和鹏在神话中是一体共生,不过姜宵麾下的这两位,却是互相看不顺眼的死对头。
过往有什么纠葛暂且不提,总之现在最大的分歧在于化形。
蜚蜚在鱼身和人身之间切换已经很熟练了,他的人形还是个极为俊美的古典帅哥。
卡布卡不知什么原因,至今不能化形。
它修为并不比蜚蜚浅,却一直卡在化形这个坎儿上,就连神明都帮不了,最多变成个鸟头人身的怪物,俗称鸟人。
太丑了,还不如做只漂亮的鸟儿,卡布卡放弃。
或许各鸟有各命吧。
它只能看着白衣翩跹的蜚蜚干瞪眼,逮到时机就使坏。
这就是为什么现在蜚蜚刚从被它踹出去老远的地方回来,血红的眼里满是气愤,恨不得能上去给它两脚。
可惜这儿没水,他也不能恢复原身,以渺小的人形和大鸟打架毫无胜算。
识时务者为俊杰,必须暂时咽下这口气。
蜚蜚暗暗想到,下次一定把这只死鸟拖到天池里让它尝尝呛水的滋味儿。
除了能否化形,他们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爱好。
蜚蜚眼里只有神,说话也好做事也罢,所有事情的出发点和终点都是为了陛下。
他对幼神连爱屋及乌都算不上,纯粹当成任务;
卡布卡就不一样了。
身为一只注定不会生蛋和孵蛋的鸟,性别不明的它竟然意外得有母性,慈爱地热爱着世间一切幼崽。
自然也包括神明幼崽。
鲲和鹏看起来各有各的不靠谱,事实上他们的能力远胜过这层吊儿郎当的外表。哪怕左右舵是自诩,这两人的确常年伴在神的身边,替祂做事。
因此,他们并不会像奥利尔一样和小眠礼有那么多的相处时间。
鸟记忆力比鱼好一些,也没好到哪儿去,卡布卡忙于替神“降妖除魔”,一年到头也不到几次幼神,对眠礼的印象都是片段式的。
好像上一次还是个在地上爬的婴儿,因为拔不到自己的羽毛哇哇大哭,这次都是个能跑会跳、还能给陛下惹事儿的小捣蛋了。
卡布卡又蹭了蹭眠礼,差点没把小孩儿掀一个跟头:“小殿下,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我最近没有任务,可以陪你玩哦!”
它听起来期待极了。
从人间召回幼神的任务是交给鲲去办的,鹏并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卡布卡看来,幼神要么是蜗居乐园里,要么跑去人间玩儿,很少来神殿;这次回来,总算能多一些时间相处。
眠礼神色黯淡了几分。
祂的确不会再走了。
也再也见不到燦燦。
蜚蜚嫌弃卡布卡不会找场合,皱着眉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别在这儿挡着,我还要带小殿下去复命。”
卡布卡作势要啄他:“陛下还没回来呢,你复啥命?复啥命?”
蜚蜚冷冷道:“那也不关你事。”
卡布卡拍着翅膀作势掐腰:“嘿,今天还就关我事儿了。你走开吧,小殿下交给我。你看你这个人,几百年没笑过了吧?连笑都不会还带什么娃,小孩肯定都怕你。我说的对吧小殿下?”
幼神还沉浸在与人类分别的伤感中,根本没听他们在吵什么,冷不丁听见自己被牵扯进去,懵懵懂懂抬起头:“说啥呀?说啥呀?”
大白鸟叼起祂,长而柔软的脖子一扭,将祂放进自己颈背厚厚的绒羽中:“走咯,带你去等陛下回来!”
那上面又软又蓬松,鹏飞得很稳,幼神在上面打了个滚,想起燦燦那张同样很舒服的床。
不知道燦燦怎么样了呢。
有没有醒,卢卢有没有来?
发现自己不见以后,会不会难过呀。
要是燦燦哭了,卢卢会安慰他的吧。
不要哭,大人可不能哭哦。
欢天喜地的卡布卡并没能察觉到幼神低落的情绪,它畅快地翱翔在神殿上空,出去没多远,想到什么,又折回来。
人类中算得上高大的蜚蜚,在大鸟眼中简直比米粒儿还小。
它俯冲下来,脚蹼一勾,抓着一脸忿忿的同僚重新冲上云霄。
像被挂在鱼钩上的蚯蚓一样的蜚蜚:“……”
卡布卡还挺得意:“看,还是我好吧,不然让你自己走,太阳落山了都到不了。”
蜚蜚并不感动,只觉得屈辱。
人前向来矜持稳重的蜚蜚,一遇到老对头就失了分寸。
“别扯我头发!!”
他的怒吼无人在意,飘散进风中。
*
就算是神本人,也不清楚天梯究竟有多少级。
若是凡人,可能需要花上一年时间才走得完。
好在,神鸟振翅一飞,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王座之下。
眠礼好久没有来了。
上次姜宵带祂进入的「无人之境」是以这里的景象为依托构建的中转站,类似于某种意识的承载,并非真实;
再上一次,还是梦。
神殿是父神办公的地点。
这里汇聚着各个世界庞大的棘手与苦恼,人也好,动物也罢,还有更多更多叫不上名字来的鬼怪,他们有那么多的痛苦与纷争,桩桩件件,都要神来裁决。
更小的时候,眠礼还控制不住思念,哭闹着要奥利尔带祂去见父神,后者就算答应,破例前来,也只能远远望着王座,不被允许在工作时间再靠近更多。
眼下,神暂时离开,左右两边持握重兵的侍卫比雕塑还漠然。
卡布卡和蜚蜚的权限皆远远高于他们,更别提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幼神。
只要神没有意见,这三个家伙就算在这儿放起摇滚大跳草裙舞,侍卫们也不会多分来一个眼神。
卡布卡回到神殿后,放下眠礼和蜚蜚。
为了不一翅膀扇飞他人,它自觉地缩小了许多,比成年人大不了多少。
即便对于原身来说已经是迷你型的,看起来依旧笨重,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有点儿像现世的鹈鹕。
白鸟一边嘴里念叨,一边用羽翼当鸡毛掸子,清扫王座。
它的“鸡毛掸子”的确带着魔力,一缕缕朱红色的烟随着羽毛所到之处氤氲开。
王座本就不会落下尘埃,卡布卡这么一打扫,更是闪闪发亮。
幼神没有靠近王座,还是像以前一样离得远远的。
其他人在王座之下,总是无比虔诚,怀着对神真诚的尊敬。
唯独眠礼小小的背影看起来有几分孤单。
蜚蜚在旁边看着,稍微想象了一下,将来是否会有一日,眠礼接任神的位置,坐上那个宝座。
小短腿估计还够不着地吧。
……那就踩着卡布卡好了。
三人等候在神殿中,各怀心事。
没有人知道神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眠礼呆了一会儿,有点累了,干脆召唤出一团云,爬上去趴好。
云缓和地左右晃动,像哄婴儿的摇篮。
眠礼闭上眼睛,想一想燦燦,想一想嘉嘉,想一想家里的小熊玩偶和焦糖饼干。
哦对啦,唠唠叨叨的卡布卡,还有点儿像芝芝。
猫猫们现在在做什么呢?
是不是在飘窗上睡午觉?
今天应该是个晒太阳的好天气吧。
真想再喂它们吃冻干啊
幼神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梦里,应该就能见到他们了吧?
就在祂快要睡着时,心脏仿佛被谁握了一下。
小孩一个激灵爬起来,望向远方。
祂的感应并非空穴来风。
圣殿原本处处是纯色,然而此刻白茫茫的视野中,倏然盛开出璀璨的金光。
光芒如织如毯,穿过云雾缭绕的长廊,穿过面无表情的侍卫们,逐渐蔓延到王座的位置。
与此同时,铂金色的莲伴随着光的伸展缓缓绽放,在偌大的殿堂上沁出冷幽幽的、清冽的香。
——诸神之神降临。
率先冲出去的是卡布卡。
它还保持着克制的体型,如一团白色的炮.弹飞向神,嗓音快乐得像在唱歌:“陛下!您回来啦!您回来啦!您去哪里了?累不累?要不要喝茶?特大好消息,小殿下也回来了哟~!”
姜宵出现时是黑色的短发,还穿着人类的衣服,看起来刚从现世归来。
金芒缭绕,步步生莲,光如同薄纱覆盖在祂身周,神从头到脚改头换面。
浅金色长卷发垂下来,普通的西装也化成纯白的长袍,没有拖在地上,而是随着祂的动作轻柔地飘浮,如同新娘摇曳的长裙。
只不过,没有新娘的柔美与喜悦,取而代之的,是可望不可即的空茫。
那双眼眸,也回到了眠礼最为熟悉、怯于面对又渴望亲近的、冰一样的蓝。
耳旁大白鸟的聒噪并未停止,神最爱清净,却意外得对它容忍度很高。
不仅没让它闭嘴,还回应了。
哪怕只有一个“嗯”字,听起来也是温和的——和祂往日的冷漠相比较。
这下卡布卡兴致更加高昂,把这几天神不在的日子里自己的见闻细细碎碎讲给祂听,恨不能从盘古开天辟地讲到载人火箭飞向太空。
神一直听着,没有显现出不耐烦。
诸神之神拥有千千万万的使者、侍卫与下属,卡布卡是其中特别的一个,也算得上最为纵容。
祂对它,就像主人饲养了一只会逗乐的小鹦鹉。
哪怕这只“小鹦鹉”的力量不逊色于上古凶兽辛兹。
神惜字如金,不爱吵闹,祂所到之处向来阒寂。
除了卡布卡,没人敢在神面前多嘴。
鹏成天叽里呱啦,倒成了大殿上唯一的声源。
有人想过,神养它是不是为了解闷?
怎么看,白鸟的活泼聒噪都同神殿的风格格格不入。
无论真相如何,反正是给最敬慕神明的蜚蜚多了一个看卡布卡不顺眼的理由。
不过,姜宵并未看向它,自始至终眼睛都遥望着眠礼。
神来到幼神面前,莲花和金光一同敛去。
祂低头看向自己的孩子,脸上的表情无喜也无怒:“回来了。”
眠礼本被蜚蜚的身影挡住,这时候从云朵上下来,走到前面。
祂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父神。
孩子们在犯了错、并且被家长发现后,通常用的办法都是逃避。
可惜这儿没有燦燦,没有地方能让小主神躲藏。
眠礼被父神的目光注视着,承受不住,也低下头,小手指不安地搅动着衣角。
祂已经是个三岁的大孩子了,要勇敢地、独立地面对错误。
在别人那儿是张牙舞爪的小怪兽,到了自己这儿,就成了委屈巴巴的小小只团子。
到底是谁教出来的。
神很想叹气,又碍于威严,不能做这么不“神”的事情。
祂说,你知不知道,你私自滞留人间,还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唤醒辛兹,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庄子《逍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