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红楼最好的雅间内,丝竹萦绕,美姬侍奉。
魏王是此间的常客了,上来就点了几个相熟的姑娘,莺莺燕燕地环侍着,看梁承骁身侧冷清,还冲旁边跪着斟酒的美人一挑眉梢,后者立刻会意,一边放下酒器,口中唤着公子,一边柔弱无骨地向他倒去。
到这里喝花酒的,哪个不是想着寻欢作乐那档子事,她满心以为今天攀上个风流倜傥的贵客,赏金定然少不了,脸上的笑意也更加殷切了几分。只是还未碰上对方半片衣角,手腕就被牢牢握住了,力道之重,疼得她一瞬间花容失色,差点惊叫出声。
“胭脂俗粉。再来碰孤,孤砍了你们的胳膊。”
梁承骁半道截住了她的手腕,像扔开一件垃圾似的,厌恶地将她甩在了一边,又极嫌弃地拿了帕巾擦手。
手骨大概是被生生折断了,那侍女慌乱伏在地上,身子抖如筛糠,咬着唇含泪不敢多说一个字。
这一幕叫魏王收进眼底,心想着这回太子可算是动了大怒,都跑来倚红楼发疯症了,看来是真与皇帝闹得不愉快。面上却笑眯眯的,等对方发够脾气,又打砸了一堆装饰的玉器,才拍拍手叫侍卫进来收拾残局,顺带把瘫在地上的女人拖走。
“你和下人置什么气?”他假情假意地劝道,“这个不合心意,换一个就是了。”
“不必了。”
等到周围能摔的东西都碎在了地上,梁承骁终于看上去平复了些许,他接过随从战战兢兢递过的清茶漱了口,神情仍是阴翳不散:“皇兄大费周折请孤到这里来,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魏王长长地“哎”了一声,示意身旁的人给他倒上好酒,笑道:“本王能有什么话说。不过是听说今天一早,父皇又为了御史台的折子,在宫里发了脾气,还迁怒到了你头上来,担心你心里挂怀,才约你出来饮酒找些乐子。”
说着,又装模作样地叹气道:“不过这崔郢崔大人的性子还真是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这么多年唯独对你有成见。他那些在御史台供职的门生也是,三天两头上奏找你麻烦。”
崔郢是当朝翰林院大学士,亦是有名的经学大家,在朝中德高望重,门生与拥趸众多。然而他本人却是个倔驴脾气的古板老头。
几位皇子少时,他曾奉皇命在国子学值讲经筵,对脾性乖张的太子很是看不惯,时至今日,仍在锲而不舍地追着太子弹劾。
许是他说到了点子上,听到这话,梁承骁的表情有了几分变化。
魏王看在眼里,心中有了底气,识相地不再多言,故意举杯劝他喝酒。
等半推半就地过了一巡,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后,梁承骁才紧锁着眉,十分郁结似的,仰头喝了口闷酒,向他吐苦水道:“崔郢这老匹夫,实在可恨。孤恨不得找人给他套个麻袋,沉进河里算了!”
“偏生父皇不知道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次次听信他的谗言,叫孤去宫里听训。”
他大概是苦于此事已久,语气里分毫不掩饰对两人的不满。
魏王乐得看太子与皇帝不和,面上频频附和着,眼珠子一转,道:“说起这个,其实有一事,本王放在心里很久了。”
“今日借这个当口,知会你一声,以后别说是本王这个做哥哥的不提醒你。”
看梁承骁流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他放下酒盏,压低了声道:“虽然说崔大人一生古板独行,未娶妻也未生子,但他有一爱重如子的学生,在吏部任员外郎。”
“而且这学生啊,好巧不巧,前些日子刚娶了燕王母家的表妹。”
“都说崔老光正清廉,门生满天下。”他转着酒杯,啧啧了两声,“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可能一点儿不偏,你说是吧。”
有些话点到为止就行了,没必要说得那么明白。
而且太子这疯子历来疑心病重,能引得他和燕王狗咬狗,自然是再好不过。
见梁承骁摩挲着金樽的指节一顿,陷入了沉思,魏王心底颇为自满,爽快笑了两声,搂着他的肩亲亲热热道:“好了,今天这样的日子就不谈正事了。来人,再上一坛好酒,我们兄弟二人不醉不归!”
—
说是不醉不归,可惜太子郁结于心,还没喝几盏就醉伏在了桌案上,口里嚷着胡话,抵不住酒意睡过去了。
魏王心里大为轻蔑,然而今日他喝的也不少,况且这倚红楼的酒与旁地不同,除却烈性外,还有些不可言说的助兴效果,喝到了酣畅处,血气就直往下边的二两肉翻涌。
于是他推开酒桌站起来,摇摇晃晃搂着看上眼的姑娘,推门准备去别的房间泻火。
鸨母就点头哈腰地守在门口,凑过来一张谄媚的脸,问他有什么吩咐。
魏王想了一想,本着要和太子交好就假装到底的想法,指了指里间,诨笑道:“贵客在里头醉倒了,你们点个姑娘来伺候。要把贵客服侍高兴了,你们重重有赏!”
“哎,好嘞。”
魏王是倚红楼的老主顾,每次出手都相当阔绰,听他这么一说,鸨母顿时笑得牙不见眼,一面招手喊来婢女,叫她把天香间那位红倌找来伺候,一面殷勤地跟上去嘘寒问暖。
天降一份不可多得的美差,婢女同样喜不自胜,忙不迭上楼去喊人。只是在鸨母指定的天香间绕了一圈,没见着人影,反倒是旁边的兰香间房门紧闭,不知里头的人在做什么。
她没有多想,以为是楼里的姑娘又在相互串门,上前拍了门,连声催促道:“你快些,云妈妈喊你下去接客了,贵人如今正等着呢!”
过了好半晌,里头都没有回复,她心里正纳着闷,还要敲门,才听得里面传来低低的一声:
“……好,你且去吧。”
—
三两杯薄酒当然是喝不倒梁承骁的,故作酒醉,一面是懒得跟魏王这样的蠢材周旋,另一面也是在等纪闻回来,向他禀报探得的消息。
厢门被推开时,他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本以为是纪闻进来了,刚要睁眼,就感觉脖颈一凉,视线往下一扫,却发现一把锃亮的匕首,正正当当抵在大动脉上。
“……”
梁承骁心神一凛,瞬间以为是刺客,正要往后肘击夺刀,还未动手就被对方察觉了意图,着力制住了手腕。
“别动,我不会伤害你。”那人在他背后道,嗓音冷质,如玉石坠盘。
也是这一下的交手,让梁承骁借余光看清了对方的模样——那是竟个眉眼极昳丽的美人,身形纤瘦高挑,姿容在他所见之人中亦属罕有,下半张脸叫面纱遮挡着,看不分明。
对方大概是刚从哪里匆忙脱身,衣衫狼狈散乱着,繁复的裙摆已经被匕首利索地割断了,仅余一层单薄的罩衣,要透不透地披在身上。
房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守着东宫侍卫,“她”是怎么进来的?
要害被制在他人手里,梁承骁挑了下眉梢,正要说话,忽然听得走廊上一阵嘈杂,似乎是鸨母领着护卫,在一间间地推门搜找,姑娘的尖叫和被扰了兴致的客人的怒骂混杂在一起,吵闹不休。
“不在这里,接着找……”
“那一间呢,有没有搜过?”
“他一定还在楼里!不能让他跑出去……”
顶着梁承骁意味深长的视线,对方面不改色地将刀刃往近处抵了抵,在他脖颈上留下一条浅浅的血线。
雅间里的设施一应俱全,一道屏风之隔就放着一张黄梨木床,供客人随时使用。
眼看着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美人的视线在屋子里梭巡了一圈,没找到其他躲藏的地方,最终礼貌地说了一句“冒犯”,手上却半点情面不留,拿刀挟持着他走向屏风后。
梁承骁:“……”
搜查的人找遍了这层楼的每个房间,均一无所获,骂骂咧咧地走到雅间前,正想推门而入。守在门外的东宫侍卫立刻拦住他们,警惕地拔刀出了鞘。
紧跟在后一脸焦急的鸨母见势不好,赶忙挥着手绢挤进来,一边用眼神警告护卫不准得罪了贵客,又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向侍卫解释:“大人们见笑了,我们这楼里刚跑了个姑娘,正在到处找呢。”
“没有大事我们是万万来不敢惊扰的,只是那姑娘烈性得很,要是躲在哪个地方,不小心冲撞了贵客也不好,您看……”
闻言,门口的侍卫面面相觑了一阵,显然没料到眼下的状况。惊讶过后,一时也有些拿不准主意。
如果鸨母说的是真的,那肯定是主子的安全优先,但太子爷的脾性下边的人也是知道的,万一在紧要的时候被扰了兴致,估计头上长几个脑袋也不够砍。
踌躇再三后,为首的侍卫咬咬牙,拍板下了决定。他示意其他人在原地噤声,小心地折回门口,抬手叩了叩门,低声道:“殿下……”
话音还未落,就听“啪”地一记尖锐的瓷器碎裂声,像是有人把茶盏砸在了门上,碎片迸溅了满地。
梁承骁的嗓音低哑又短促:“滚!”
“……”
侍卫立刻闭上了嘴,屁滚尿流地爬得离房门远远的。
—
梁承骁的心情确实相当不虞。
他堂堂晋太子,不说一直过得顺风顺水,也少有人敢忤逆意思,谁知头一回跟人滚上床竟是被拿匕首挟持着。
床帐落下后,视野顿时变得昏暗,趁那美人一瞬间的松懈,他忽然发难,劈手想打掉对方手上的武器,但对方的反应速度同样不慢,一记后仰避开后,雪白的刀锋果决地冲面门而来。
梁承骁敏捷偏头躲过,鬓边的发丝好险被削去一寸,伸手攥住他的手腕,趁对方被短暂掣肘的瞬间,后背猛地发力,翻身调转了上下位置,同时看准时机夺过匕首,用力向床外一掷。
下一秒,只听清脆地砰一声,匕首落地。
除去武器后,剩下的就是纯粹的肉搏了。
也不知这冷美人是个什么来历,即使没有刀刃,近身搏斗起来不落下风多少,甚至有种感受不到伤痛似的狠劲。梁承骁很是花了一些功夫,才将他按倒在床榻上,虎口扣上咽喉,极具威胁意味地收紧。
“谁派你来的?”他逼问道。
只凭这副百里挑一的身手,对方就绝不可能是什么青楼出逃的姑娘。凭空出现在这里,定然有其他目的。
背后是谁的手笔?魏王、燕王,还是……龙椅上那个人?
梁承骁的思维极速运转着,脸色也一点点变得沉冷。
即使脆弱的脖颈被握在他人手中,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送命,美人仍是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只是因为剧烈的运动,胸膛有些起伏。
“你想太多了。”对方冷冰冰地回复。
“……”
激烈打斗中难免有肢体接触,何况是在这样窄小的床榻间,近得彼此的呼吸都交错可闻。
在对方泛着幽幽梅香的发梢几次掠过鼻尖时,梁承骁脑子里莫名其妙地掠过一个念头——“她”的身形,是不是相较寻常女子有些太高了……但腰又那么细,感觉单手就能环得过来。
他的心头升起淡淡的疑窦,正要伸手揭去那层面纱。
然而事实证明,打架的时候还是不能想旁事,他只是一个分神的功夫,刚直起背就被对方抓准了时机,凶狠地一记绞摔,沉闷的“咚”一声后,两人双双砸在了床板上,引得帷帐荡起又飘飘忽忽地落下。
梁承骁生生用后背挨了这一下,反应不及叫对方抢占了先机,局势瞬间倒转。
为方便镇压反抗,美人跨坐在了他的腰上,单手牢牢剪住他的手腕。对方身上披的外衣本就单薄,又在打斗中撕毁了部分,只剩下要遮不遮的一层,从梁承骁的角度,几乎能自下而上看到衣衫下的风光。
梁承骁:“……”
“我说过了。”美人看上去很是不解,“我只是想离开这里,你何必妨碍我。”
梁承骁嗤笑一声,莫名地转开了眼,心道要找借口也挑个没那么拙劣的。
面上讽刺道:“是我技不如人,请便吧。”
美人皱了皱眉,正想说什么,还未张口,身子忽然一僵,表情也变得难以言喻起来,视线隐晦地一扫坐住的地方,含糊问:“……你?”
“……”
用不着提醒,两人的身体就紧密贴合在一起,任何细微的反应都无处遁形,何况这种尴尬的位置。
梁承骁平时忙于政事,莫说有闲心思光顾花柳巷,日常游乐也甚少,当然不会知道倚红楼的酒里有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太子爷的耳尖隐约冒了点绯色,脸颊青红交加了半晌,才蓦地一笑,回敬他道:“冒犯。”
对方唇角一抽,看起来用脸说了句脏话,稍稍直起身打算退离。
刚伸手撩起床帷,忽然耸了耸鼻尖,在他身上嗅到了什么气味似的,蹙起眉问:“你在服食阿红花?”
话音未落,又断然否定了自己:“不对,味道太重,你是把药抹在皮肤上了吧?”
“……”
这个词就像是某种警醒,短暂怔忪一秒后,梁承骁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方才那些不合时宜的心思也散了个干净。
他慎重地审视着对方,心中甚至漫起几分冰冷的杀意,面上不经意问:“你知道阿红花?”
“我为什么不知道……”
美人像是随口一答,等话茬接了一半,才突然一顿,脸上浮现出些茫然的神色,喃喃自语道:“对,我怎么会记得这个?”
梁承骁紧盯着他的表情,见他有一瞬的晃神,忽地伸手,揭去了他的面纱。
尽管美人的反应已经堪称迅速,半道截住了他的手腕,轻飘飘的一阵风后,面纱仍然晃晃悠悠落在了地上。
两人四目相对,均有片刻的怔愣。
梁承骁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须臾,嗓音略有些古怪:“……你是男子?”
三番五次地被冒犯,美人面上也带了些薄怒。他没兴趣关心梁承骁怎么想,拧了一下眉后,克制答:“这应当与你无关吧?”
刚才那些追兵已经离开,再停留下去也没有意义。于是他暂时压下了心里的不虞,松开梁承骁下床,预备拾起地上的匕首,从窗户翻出去。
只是刚站稳当,忽然听得床帐里不轻不重的一声:“纪闻。”
闻声,他的心底霎时警报大作,只是还没来得及反应,房门就被大力推开,数名腰佩长刀,凶神恶煞的侍卫迅速涌入,转瞬将所有的出口都堵了个严实。
“殿下,我在。”
为首的年轻男子匆匆绕过屏风,一见到他,表情仿佛猝然间被雷劈过,空白两秒后,慌忙把头低下了。
他:“…………”
不是,怎么有人不讲武德啊!
无路可退中,他恼火地抬眸回瞪,却见梁承骁揉着手腕,不徐不缓地掀开床帷走出。
没理会旁边盯着地面,丝毫不敢乱瞄的纪闻,太子爷冷声吩咐道:“孤看上他了,把他带回东宫。”
【作者有话说】
你小子,给你爽到了吧(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