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行宫。
这日早朝时,礼部的官员如期提出围猎之事。
本朝已经有数年没有办过夏猎,众臣心中本来还存有些许疑窦,但看到龙椅上的晋帝按着扶手,并没有要发怒的征兆,顿时明白了此事大概是经过皇帝授意的,于是都识趣地低下了头,不做声了。
见无人反对,晋帝满意地点了点头,钦点了几个倚重的官员去操办此事,特意叮嘱了“要越快越好”。
梁承骁立于朝臣的最前方,冷眼旁观这一出一唱一和的戏码,脸上没什么表情。
有来喜在宫中传递消息,他早就得知皇帝一拍脑门决定要办围猎的事,只是在今天的朝会上走个过场。
晋帝如今自以为身体大好,急着要把权力攥回手上,特意避开几个皇子,叫亲信举办夏猎在他预料之中,唯一叫他稍微有点意外的是他两个兄弟,魏王和燕王的反应。
燕王站在文官行列靠前的位置,自从被谢南枝和颜悦色地整治了一番后,他似乎彻底怕了东宫这对活阎王,加之暗部还握着吊着他性命的解药,往后的几次朝会上,他都恨不得在人群中缩成鹌鹑,一点头不敢往外冒,更遑论站出来吸引晋帝的注意力。
他安分尚且可以理解,但魏王的沉默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魏王上次闯下祸事,拘在王府被关了月余,直到皇室宗亲要来行宫避暑,才被放出来。
往日他在京中横行霸道,犯遍欺男霸女的恶行,到了夏宫中却像变了个人,打算诚心诚意悔过一般,老老实实待在未央宫里,据说是在为生病的邱妃侍疾。
梁承骁是不相信他能在一个月里转了性子的,结合最近低调行事,半点不出风头的魏王党官员,挑起眉梢,心下掠过更深的思虑。
对皇帝的安排,群臣均未表示异议,此事正要翻篇揭过时,一直静默无言的魏王忽然从行列里走出,道:“父皇,关于夏猎,儿臣有事要奏。”
听闻这一声,显庆殿中霎时静了。
有魏王弹劾崔郢的前科在前,众人一看他要奏事,都忍不住紧张地侧目,不知他会说出些什么来。
魏王忽视了那些探究的目光,先是阴冷地瞧了一眼立在朝臣上首的太子,而后低下头,对稍显不耐的晋帝行礼道:“从前几年的围猎,均是太子主持。如今父皇龙体康泰,身强力健,实乃大晋之福。今年的夏猎,理应由您亲自主持,既彰显皇恩,又能对外宣扬我朝之威。”
“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
这话说得相当有水平,不仅圆滑合乎情理,几乎句句踩在了皇帝心坎上。
很难想象这句话是出自满朝皆知的草包魏王之口,不少人都面露诧异之色,又很快抬袖遮掩过去,就连高台上的晋帝也有一丝惊讶,神色沉思地打量了这个儿子几眼。
不过今年的围猎,晋帝本来就有亲自主持的想法,魏王的这一出上奏,简直是打瞌睡有人送来了枕头,正是时候,于是摸了摸胡须,语气欣慰道:“好!还是你考虑得周全。”
说罢,又看向殿中的其他人:“朕确有多年没有办过围猎,恰逢今夏天朗气清,正好与众卿同乐一番。此事就这样敲定了,可有人提出疑议?”
晋帝已经表明了态度,群臣自然不敢这时候出来扫兴,面面相觑了一阵后,配合地高呼“陛下圣明”。
—
下朝之后,众臣从显庆殿散去。
东宫的车马停在未央宫外,梁承骁一撩车帷,就看谢南枝坐在厢中,视线落于虚空中的某一点,像休憩,又像在走神。直到太子殿下到了近前,才慢半拍地清醒过来,说:“今日朝上无事吗,怎么这么早就下朝了?”
梁承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很不满意地扳过他的脸,叫他看着自己:“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孤昨晚可没欺负你,这回总不能拿没睡够当借口。”
“没什么,发呆而已。”谢南枝挣开他的手,按了按眉心。
他最近总是带着倦容,好像思虑很重,梁承骁虽然有所察觉,以为他是受朝中日益紧绷的态势影响,这些天已经命令禁止纪闻再拿公事去叨扰谢南枝,让他躲两日清闲。
谢南枝对此不置一词,只在昨夜梁承骁晚归时,心平气和地同他说,他已经在未央宫耽搁太久,崔郢估计要着急,最好明早就回去。
……
太子殿下对这个决定显然颇有微词,但当初谢南枝借崔郢的势,设下会试一局,是得过他的应允的,这会儿想编个反对的借口都找不着理由,只能琢磨着从其他地方入手。
谢南枝不知道他走神的片刻,太子殿下连翻崔郢家的哪堵院墙都想好了。
梁承骁见他不想说,就没多问,捉着他的手在掌心握着,故意叹气给他听:“孤有时候想,你若是个姑娘就好了。”
“这样孤就能安心迎你过门,不至于日夜担忧留不住夫人的心,怕你转头就偷偷跑掉。”
谢南枝说:“……这和姑娘不姑娘有什么关系。”
“那自然区别大了。”梁承骁笑,“至少颜昼的世子妃不会十天半个月不着家,让夫婿独守空房,夜夜想着念着。”
他摆明了是在说玩笑话,谢南枝本来不想接这茬,但太子殿下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什么,脸色在须臾间变换了好一番。
谢南枝看得奇怪,正要开口询问,就看梁承骁严肃地拧起眉,道:“不对。孤想起一件事。”
“先前光顾着把你哄回来,忘了紧要的一窍。”他把谢南枝抱到膝上,面对面坐着,一副意欲严刑拷问的样子,“你虽然丢了记忆,但来上京时年纪差不多及冠,在寻常高门世家里也不小了。”
“——不会在原本的家中,早已经娶有妻妾吧?”
谢南枝:“……”
谢南枝万万没想到他还能找到这个挑事的角度,唇角不明显地抽了下,说:“殿下未免想太多了。”
梁承骁的态度很严谨:“你如今什么都想不起来,如何肯定自己未曾娶妻?”
有失忆这么个名头在,谢南枝说没有不行,说有更不行。他看穿了梁承骁有意作弄他的心思,并不打算上套,干脆说:“那倘若有,殿下要怎么办,是同我一刀两断,还是愿意做个无名无分的外室?”
“……”
梁承骁至多也是想逗弄他一番,全然没想到最后会落个外室的地位,掐了他一把,无语地笑了:“小没良心的,让孤做外室,你还真舍得。”
谢南枝腰上怕痒,避开了没让他碰,眸底难得掠过一丝笑意:“谁让殿下先提的。”
两人其实都知道这话题没什么意义,一路上幼稚地拌了两句嘴,却叫谢南枝长久以来被阴霾笼罩的心绪平缓了几分。
崔郢的居所离未央宫不远,马车走了几分钟就到了。见厢中没有动静,驾车的亲卫识趣地没有来打扰,驱使着马匹安静地停在路边。
临下车前,梁承骁说:“眼下局势复杂,你这时候去崔郢那处待一阵也好。”
闻言,谢南枝掀开帷布的动作一顿,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车舆,似有些不自然:“殿下看过从南郡递来的消息了?”
梁承骁没有否认:“不看也能猜到。”
“围猎上邱党十有八九有大动作,无论他们想做什么,东宫都是一块竖着的招牌。”
“届时人多杂乱,再周全的准备也有疏漏的地方。若是不小心牵累到了你,孤后悔都没地方说去。”
他握着谢南枝的手腕,将对方从半道扯回来,面上还在一本正经地说公事,实则趁着道别前的间隙,把人捞到怀里亲了一口,尔后顶着谢南枝无奈的视线,神态自若地松手,低声笑了笑。
“去吧,等我接你。”
—
卫延与戌部的人慎重谋划了许久,终于选定在今日下朝后,去崔郢院落中一探。
好不容易从晋国的同僚中脱身,卫延先谨慎地与易容成家仆的穆乘风约法三章。
“第一。”卫延说,“这里是北晋的地盘,天时地利人和咱们一项都不占,所以不管遇到什么,切记不要冲动。”
“第二,我给崔郢下了拜帖。一会儿如果没看见王爷,我在前院拖住他,你再去后院瞧瞧,总归他那两个学生是同他一起来的。就算脸用了人皮面具,身形你总认得出来吧?”
他说得前两项还算合情合理,穆乘风耐着性子听完,然后问他:“还有?”
“这第三件事嘛。”卫延熟练地伸出手,把他无意识挺直的背拍弯,叫堂堂十二部的统领看上去像个小厮的样子,“虽然我先前干的一直是隐姓埋名潜伏的活,没见过这种大场面,但根据我十多年行走江湖的工作经验,悟出了一句颠扑不破的箴言,你看情况灵活适用一下吧。”
穆乘风皱起眉,没懂他在说什么。
卫延的姿态倒是很放松,摊手道:“我接到过匪夷所思的指令多了去了,反正想不通的时候只要知道,王爷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就行了。”
“……”
什么乱七八糟的。
好在卫延虽然看上去不太靠谱,做事却干练利索,将各项细枝末节都安排妥当。
考虑到穆统领声名在外,不少人曾经见过,为保险起见,两人商定由卫府的小厮在前头赶车,等抵达崔郢处,穆乘风再跟着卫延一起露面。
此行成事则矣,如果不能寻到人,后患恐怕诸多。因此两人的面色都有些沉肃,快到目的地时,卫延伸出头,慎重地往外一探,结果差点把脑袋磕在窗檐上。
“什么运气。”他难以置信地自语,“在这儿也能撞上这尊杀神。”
穆乘风从他的神情中察觉端倪,登时拧起眉:“谁?”
卫延深吸了一口气,闹心地敲了敲厢壁,示意他往窗外看:“瞧见没,北晋东宫的车马,咱王爷恨不得给他挂城墙上的那位。”
要说稳居于十二部仇恨名单上的人物,第二第三各有轮替,行一那个却是长年不变的晋太子。
去年晋国挥兵南下,连占南越三座城池,几乎是所有越国兵士刻在心底的耻辱。
穆乘风作为沂郡之战的亲历者,更是眼看着萧元景刚发作完寒症,就不得已出面主持大局,战后身体亏空,在府中长病一月不起。
所以即使身在晋国的土地上,亲耳听到这个名字,穆乘风还是没忍住攥紧指节,胸中难以抑制地浮现出痛恨,冷声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卫延毕竟比他在上京待得时间长,相对更自持一些,尽管表面不显,心底仍然带着几分凝重:“我也不知道。”
照理说,太子和崔郢的关系并不好,他以前从未听说过两人有什么交集。
如果戌部的消息属实,王爷如今就在崔郢府上,那北晋太子来这里是干什么?——或者说,最紧要的是,他是否同样查到了王爷的行踪?
状况发生得突然,按原计划定然推行不下去。
卫延先让小厮把马车停在拐角隐蔽的位置,反复警告了穆乘风老实待在车厢里,不要轻举妄动,随后仔细掀起帷布的一片小角,时时关注着那边的动向。
然而,像是非要同他作对一样,他这边盯得眼睛都要酸了,那辆车中的人却毫无要出来的迹象。
就在卫延的掌心渗出汗水,惊疑不定地猜测梁承骁是否已经进了崔府的时候,马车终于摇晃了一下,有一只冷白的手紧随其后,掀开了车帷。
眼见情况有进展,卫延心下一喜,努力睁大眼,悄声屛住了呼吸。
卫延:“……”
卫延:“…………”
穆乘风被他挡在身后,焦躁等待的过程中,差点用力捏碎扶手的木头,忽然发现某一个瞬间,卫延的后背直挺挺僵住了,正要着急问询,下一秒就听他口吐一句字正腔圆的临安脏话。
穆乘风:“……”
“没什么。”卫延放下帷布,像是彻底关上现实世界的大门一样,神色冷静道,“我好像看见鬼了。”
【作者有话说】
崔郢:让我看看这群人在我家门口干嘛呢?
崔郢:……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