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陈氏

度春风 宁喧 4403 2024-10-20 09:55:06

积蓄了一天的水汽还是在晚间落下。

上京下了一夜的雨,第二日早晨时,腊梅瓣叶还含着晶莹的水珠。

谢南枝叫雨声惊醒,倚在榻边看了会儿雨打落花,便唤书棋进来侍奉洗漱。

本以为与平时没什么不同,结果用过早膳没多久,书棋匆匆从外头进来,同他说:“公子,主院来人了,说太子殿下请您过去、”

谢南枝放下书卷,神情有些意外:“现在?”

书棋犹豫点头,小声道:“府上一早来了不少人,都在主院外候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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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东宫确实比往日热闹许多。

一路从翠玉轩到书房,就看见不少着近卫服饰的陌生面孔,主院外更是列了一队凛冽肃杀、轻甲带刀的亲兵。

屋外疾雨如注,这些人恍若未觉,像一列冰冷沉默的雕像,兀自不动如山。

谢南枝只扫了一眼,便知这是真正开过刃见过血的行伍。

书棋在后头给他撑着伞,经过时被这架势吓得够呛,连声音都不自觉放轻了,惊疑不定问:“公子,这是……”

谢南枝神色未变,视线掠过这些亲卫,瞥见立在最前头的熟悉背影时,略微挑起眉梢。

书棋显然也注意到了对方,疑惑地嘟囔:“那是纪大人吧?他不是在府上吗,怎么又从外头回来了。”

内侍毕恭毕敬地指引他们穿过庭院,往书房中去。

没理会院中罚站的亲卫,谢南枝顶着一众审视的目光,泰然走上台阶,忽然听得背后一声冰冷的:“站住。”

为首的那人道:“书房重地,闲杂人等禁入。”

话音一落,所有亲兵即刻整齐地按上了腰侧长刀,虎视眈眈瞧着他,压迫感颇重。

谢南枝回过头,遥遥同台阶下发话的“纪大人”对视。对方毫不掩饰对他的戒备和敌意,皱着眉上下打量他。

书棋不知道事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吓得大气不敢出,谢南枝却若有所思地眯起眼。

眉眼有九成相似,但这不是纪闻。

——那院子里站着的又是谁?

气氛隐约变得剑拔弩张,引路的内侍见了,赶紧上前道:“左卫大人,殿下请谢公子过来议事。”

言下之意是这是太子殿下允准过的。

听到“谢公子”三字,对方面上的怀疑之色更重,正要说话,但下一瞬,书房门从内打开,里头的侍从道:“左卫大人,您可以进来了。”

“……”

正堂内,梁承骁坐在桌案后,身旁站着个看天看地,神色莫测的纪闻。

上次捏碎茶盏留下的伤口在纪大人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总算是处理过了,但估计是敷衍了事,潦草包扎了两下。至于多久愈合,完全不在太子爷的关心范围内。

听见殿门打开的动静,梁承骁头也不抬,道:“过来。”

这一声显然唤的是谢南枝。

谢南枝已经习惯处理政务的时候给他打下手,闻言认命地叹口气,接过纪闻手中的奏疏,一目十行扫过。只是才看了个抬头,就略微一顿,随之蹙起眉。

纪闻十分会看眼色,麻溜地搬了椅子过来请他坐,又让内侍奉上茶和点心。

经过堂前沉默跪着的亲弟弟时,心底暗自恨铁不成钢,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小幅度踹了他一脚。

“……”

纪廷抿了下唇。雨珠从发丝滴落,顺着他那张与纪闻八九分相似,只是更为冷硬不通人情的脸庞流下。

他向梁承骁叩首行过大礼,嗓音艰涩:“属下罪该万死,没把萧元景留在涿县,坏了殿下的计划。”

纪闻本意是让他汇报点别的事,却不想这呆子上来就认错。

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不容易将此事翻篇了,还要来显存在感!

纪闻气他的榆木脑袋,趁人不注意,又偷踹他一脚。

室内寂静了半晌,梁承骁沉冷的声音才从上头传来:“孤不想听废话,这次失职,你自行去暗部领罚。”

终于听太子爷金口玉言做了对他的处置,纪廷反而松了口气,一直惴惴不安的心也放下了,肃穆应了是。

梁承骁问:“端王的十二部,近日有何动向?”

无暇顾及兄长使的眼色,纪廷丝毫不敢怠慢,垂首道:“回殿下,涿县事变后,十二部短暂停摆了一阵,我们推测端王的状况应当不好,很可能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半个月以前,楚水一带又出现异动,暗部的线人甚至在某个偏僻的镇上看见了穆乘风。”

穆乘风。

梁承骁执笔的手一顿,抬眼看向他。

此人的名姓他并不陌生,戌部统领,萧元景的左膀右臂,十二部明面上的主事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关于萧元景的密报里,十封就有九封提到他。

纪廷低声道:“此人十分敏锐,察觉有人跟踪,很快就绕路甩脱了。线人暂时摸不清他们的据点,但根据戌部从不离主的行事做派,萧元景应该也在附近。”

他原本等着太子爷的下一步指示,过了半晌,才听梁承骁嗤笑了一声:“不用找了,将此事透露给高逢。”

纪廷一愣,没明白他的用意。

“萧元景还活着,想来有人比孤更心急。”梁承骁将狼毫搁在了一边,道,“到底是虚是实,叫他们去一探便知。”

虽然他从来没把越国那位行事颇不干净的高丞相放在眼里过,但不得不说,对方是把趁手的好刀。

如果能借此让萧元景多头疼一段时日,他再来做这个收网的黄雀,自然再好不过。

纪廷:“……殿下英明。”

将这一个月来的要事汇报完之后,纪廷迟疑了一瞬,没有立即退下:“殿下,还有一事。”

梁承骁:“说。”

纪廷斟酌着字句,道:“您先前让我查的一桩越国的旧案,有眉目了。”

“端王的母族陈氏,系因通敌叛国,七年前被满门抄斩。”

七年前的陈氏一祸,闹得沸沸扬扬,临安上下满城皆知。

然而毕竟事关端王的出身,萧元征登基后,几乎杀尽了当年的亲历者,严令禁止朝臣再行议论,强行堵上了悠悠众口。

自此以后,“陈氏”一词就成了朝野不可言说的禁忌。

梁承骁这会儿也想起了当初在临安茶楼听到的流言,没想到他这么快能查出个名堂,拧眉问:“七年前?”

纪廷点了点头,道:“殿下可记得数年以前,我朝与南越曾有一战,死伤无数兵士,险些折损平襄以南的十五座城池。”

此事并不算小,消息传到上京后,满朝文武都为之哗然,梁承骁自然有所耳闻。

他的面上浮现些许厌憎之色:“记得,那时孤还跟着舅父在北境。”

晋帝的昏庸在那时初见苗头,世家权贵已将北晋百年的基业蚕食近半,他睁着眼,什么都看不见,还做着歌舞升平,各邦来朝的千秋大梦。

事情的起因不过是边境一次寻常的摩擦,而后因折损了一名南越皇室的宗亲,逐渐难以收场。越帝自觉尊严被挑衅,愤而发兵二十万,远渡楚水,一个月后连占晋国几座边城。

与北境孟重云手握的虎狼之师不同,戍守楚水的官兵纯粹是一群酒囊饭袋,一个个富贵肚溜圆,连弓都提不起来。强敌当前,除了哭爹喊娘四散奔逃屁用没有。

于是等消息传到国都的时候,越军已经势如破竹,毫不费力将南境纵切开了一道口子,眼看就要剑指上京。

晋帝这才慌了,匆匆忙忙调兵遣将,好歹组齐了三十万人,火急火燎派往前线去救场。

晋国已经享受了太久的安宁,连带着骨缝里都长出蜘蛛网和青苔,骤然有外敌进犯,几乎措手不及。人人以为这会是一场恶战,连远在北境的孟重云都接到了即刻班师回京的密旨。

结果在两军相接对峙的平襄,战况陡然发生了变化。

“当年越军的将领名叫陈秉章,正是端王的外祖。”纪廷道,“此人极具将才,越国以南原本小国和部落攒聚,仗着长年有瘴气,地势复杂,易守难攻,时常骚扰边城。越皇室为此头痛了好几代,他在任时,曾力排众议挂帅,仅花二十年就荡平了南境,彻底统一楚水南岸。”

“——但在平襄,越军大败,陈秉章最后战死沙场。”

平襄之战,几乎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

越军攻无不克,又有陈秉章坐镇,正是志气高昂之时,晋军则是临时东拼西凑顶上来的杂牌军,即使人数上占了优势,所优也有限,明眼人都看得出惨烈的结果。

然而就在这场战役中,越军输得一败涂地,陈秉章中箭身死。

失去主将后,越国军心大乱,之后更是节节败退,直至狼狈退守沂郡。

晋国就这样离奇取得了胜利,甚至以此为要挟,向越皇室索取了大量金银贡品。

“越军败退后,越帝大怒。此时有人向越帝进言,说平襄兵败,乃是陈秉章及其长子与晋国勾结,故意泄露军情所致。”纪廷皱眉道,“此事本来就蹊跷,越帝于是不顾朝臣反对,命金翎卫抄了陈府,然后搜出了陈氏‘通敌叛国’的信件。”

这就是震惊朝野一时的陈氏之祸。

之后发生的事,就在意料之中了。

盛怒之下的帝王下旨抄斩了陈氏满门,原本一族赤忱的忠烈被贬成人人喊打的叛贼,但凡有百姓经过被贴了封条的将军府,都要义愤填膺地吐上一口唾沫,骂一句恶有恶报。

甚至传闻中端王生母,曾受盛宠的宁妃,都经不住旁人戳脊梁骨的议论,在宫中自焚而死。

一代战功赫赫的将门,在帝王的雷霆震怒后,就此在临安消失得无影无踪。

……

即便是纪廷,在看过这段旧事之后,都忍不住暗自唏嘘。

梁承骁听完,指节缓慢叩着桌面,似乎在思索。

过了半晌,他问:“当初陈氏被指控通敌叛国的信件,是与谁来往的?”

听闻这个问题,纪廷一惊,再次叹服太子殿下的敏锐。

他垂首道:“回殿下,是和邱韦邱阁老的。”

“他也是平襄之战的主将。”

“……”

梁承骁静了一瞬,心道果然如此。

纪闻更是没按下心中的惊愕,失声道:“殿下。”

暗桩已经查明,孟皇后宫中的合香,正是邱韦以岁贡之名进献,荣贵妃只是中间的推手,再加上那仅生长在越国南境的阿红花……

如果邱韦一直与越地有勾结,岂不是所有疑点都有了解释。

梁承骁眸底淬着足以成冰的寒意,慢慢道:“邱韦与越地勾结应当不假,但对象却未必是陈氏。”

都说陈氏叛国求荣,但陈秉章却在平襄战死,如果两人真有什么交易,他何必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陈氏恐怕只是个被推到明面上的幌子,深藏其后的布局者另有其人。

既然如此,与邱韦达成协议的是谁,又谈了何种条件,就值得推敲了。

纪闻敏锐地觉察到,此事大概率与魏王党一直以来的谋划有关,于是低声询问梁承骁:“殿下,可要再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梁承骁神色沉吟,道:“要查,但不该由孤来查。”

纪闻愣了一下:“您是指……”

现下朝堂上的太子与魏王之争几乎已被推到了明面上。此时不管太子做什么,在众人眼里都是党同伐异的争权手段,贸然查下去,反倒叫邱韦那条老狐狸警觉。

梁承骁行事向来算计深远,落一子就将未来的二十步看定。

他思索片刻,吩咐道:“魏王最近不是在协办科举么。把他做的好事透露几件给皇帝。”

晋帝此人,别无长处,唯一的特点便是疑心病重。

他忌惮戒备梁承骁,反倒对魏王大加宠爱,不是因为魏王多有能耐,恰恰是因为魏王愚蠢好拿捏,不会叫他觉得地位受威胁。

倘若叫他发现魏王也有了自己的心思,大肆谋权揽财,如今他对魏王有多和蔼,过后他就会对魏王有多怀疑和厌憎。

至于邱韦——他再如何老谋深算,也不得不与魏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光是来自皇帝的猜忌,就足以叫他费尽心思了。

纪闻的反应很快,三言两语就猜全了梁承骁的意思,心悦诚服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险些在殿门口撞到一捧着托盘的内侍,后退站定后,诧异问:“这是什么东西?”

“……”

梁承骁看向纪廷,见对方咳嗽了一声,道:“这是属下在查案时无意中得来的,据说是当年陈将军的真迹,黑市中人人趋之若鹜,甚至不惜以千金拍下……想来高低也是件珍品。”

“属下是不懂鉴赏的个粗人,不知道放在何处,就给您送来了。”

闻言,梁承骁挑了一下眉梢:“拿来。”

内侍恭恭敬敬地上前,将装裱好的字拿给他看,乍一眼扫过,果然见满篇雄健洒脱,笔力横扫千军,着力处墨迹几乎透过纸背,大有当年陈氏荡平蛮夷,统一南国的宏伟辽阔之势。即使不通此道的人看了,心中也要为之叹服。

右下印章处还有一行小字,大约是落款的时间,用的是南越古语,梁承骁没有看懂。

不过他本来也对书画不感兴趣,叫侍从拿上前来,纯粹是想起谢南枝,想来他会喜欢这些画作和真迹。

接过随从呈上的纸张,他正要回头问谢南枝,忽然听得旁边奉茶的内侍一声惊疑不定的:“……公子!”

主子们议事,那侍从本来秉着不听不看的原则,只管默默往杯中添茶。

结果偶然一抬眼,震惊地发现那美人公子不知何时,竟面色煞白,额头细细密密地渗出汗珠,向来端正挺拔的脊背有些摇摇欲坠。

他担心对方身体不适,赶忙要上前搀扶。但梁承骁更快一步,立刻揽住了他的腰,不叫他脱力滑落。

“怎么了?”

太子殿下拧起眉,问。

谢南枝的睫羽颤动两下,闭了闭眼,说:“没事,老毛病了。”

梁承骁知道他向来身体不好,却不想到了这个程度,转头对纪闻说:“传太医。”

纪闻也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要喊人。

“不用。”谢南枝抓住梁承骁的袖子,出奇坚持道,“我就是大夫,我自己清楚——没事。”

内侍递来了热茶,他接过之后喝了两口,似乎缓过来了一些。

那幅据说出自陈秉章的真迹仍在梁承骁桌案上摆着,每看一眼,都叫他感到针扎似的的刺痛。

谢南枝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就像不明白从说起陈氏起,他就觉得冷——

一种彻骨的,发自心底的寒冷,像是刻进了骨髓的条件反射,叫他忍不住蜷缩发抖。

梁承骁仍握着他的手腕,神色明显有些不虞,不理解他为何要强撑。

他最后攥紧了那只滚烫的茶盏,垂下眼,内心挣扎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对梁承骁道:“……殿下。”

“会试一事,我有一策,能不费力气就使一箭双雕。”

“我会为您办好这件事。”他深深地看向梁承骁,第一次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道,“——但可否将那幅字赠与我?”

【作者有话说】

可怜小谢(拍拍)

下章入v,更新8k字,谢谢老婆们的支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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