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关内。
前来商议军情的将领如流水般在帅帐中来去,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前些日子粮草营那场大火事发突然,谁也不曾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灾祸。尽管胡业一发现不对,就领着整个东大营的兵士奋力扑救,然而火势蔓延异常迅速,扑灭后的损失仍然不可估量。
胡业已经在沂郡戍了几十年的边,万万没想到在告老还乡前马失前蹄,出了这样的大错,简直内疚后悔得肠子都要青了,等安顿完营中诸事,就红着眼到萧元景面前请罪,嚷嚷着让王爷赐他一个了断,给军营上下一个交代。
一片混乱中,萧元景让随从夺下他用来自刎的剑,只暂时褫夺了胡业的兵权,命寅部将他看押起来。
把胡业带走以后,穆乘风来向他汇报目前的状况:“王爷。属下已带人检查过,存放粮草的营地上有火折与油膏的残痕,此事绝非意外,应当是有人刻意放火。”
说着,他迟疑了一瞬,又道:“但我们询问了当日值守的士兵,无人察觉到异样,营外也有寅部严加巡逻,没有发现晋军潜入的迹象。”
线索到这里似乎断了,再往下查也查不出所以然。
自粮草营大火之后,萧元景几夜没有休息好,加之与下属议事,嗓音有些嘶哑。
他屈指揉着太阳穴,疲倦问:“那日来本王帐中报信的,可是胡业麾下的兵?”
穆乘风道:“那天的人确实是个生面孔,属下后来跟胡大人确认了,此人名叫方衡,是许久以前就在戍北军营的兵士。上个月因为在演练中表现过人,被提拔为中郎将。殿下往常去东大营巡视得少,应该还没见过他。”
萧元景沉默了片刻,吩咐道:“……让巳部盯着他。”
“殿下?”穆乘风起初有些讶然,随后反应过来,“您是怀疑——”
北晋已然兵临嘉陵关外,城内本就粮草短缺,这个节骨眼上军营后方却起了火,除了城中有内应,他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那日方衡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见到他的反应也古怪,萧元景很难不怀疑此人。
穆乘风领会他的意思,利落应下声,临走前想起什么,一手按着帐帷,神色踌躇问:“殿下,那天晋军在关外叫骂了一早上之后,忽然没了动静。”
虽然还在几里外的地方扎着营,过去频繁活动的斥候却彻底不见了踪迹,也没有将领再到城下挑衅。
如果不是九旒龙旗还高悬在晋国军营上,随风猎猎拂动,飒然张扬,无时无刻不向守城的越兵昭显存在感。他几乎以为是那北晋的新主忽然吃错了药,千里迢迢过来骂完他们王爷,打算鸣金退兵了。
他凝重道:“眼下的境况会不会是晋人的阴谋?是否要属下去查探一番。”
“……”
其实关于这一点,萧元景也很奇怪。
如果粮草烧毁之事真是梁承骁的手笔,以对方的魄力和性子,必然会趁沂郡内乱派精锐部队突袭嘉陵关,抢在他费力转圜时攻城,不给越军任何喘息之机。
面对这样的良机,还选择按兵不动,实在超出了常理。在两军对垒的情况下,甚至显得有点诡异了。
萧元景隐约有种异样的感受,可他毕竟是嘉陵关二十万守军的主帅,涉及到城中军民的安危,不得不谨慎行事,于是蹙了一下眉,道:“不必,再等等。”
“且看他想要做什么。”
—
与嘉陵关中如临大敌的景象不同,此时的晋国军营内,众人心中均是迷惑不解。
尽管纪闻这两天已经尽可能昼伏夜出,出门也贴着军营外围走,还是被一众将领齐心堵在了营帐门口,你一句我一句地质问梁承骁的动向。
“殿下这是怎么了,不是计划好了前日攻城吗,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取消了?”
“沂郡城内粮草短缺,正是趁人之危的好机会。这时候不发兵,什么时候才能打下嘉陵关!”
“……”
梁承骁平日在军中积威深重,说一不二,这群人虽然私底下嘁嘁喳喳不停,到了帅帐里屁都不敢放一个,只好逮着纪右卫使劲嚯嚯。
纪闻作为亲眼看过方衡信件的人,这会儿简直有苦难言。
如果再往前倒两天,就算借给他一百个心眼,他也不敢把东宫里光风霁月的谢公子,和传闻中虎背熊腰,还貌若无盐的南越端王联系在一起。
然而世事就是这么难料,谁能想到前几天还在喊打喊杀的敌国主帅,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他们殿下日思夜想,放在心尖尖上的人——那这仗是继续打还是不打呢?
现下唯一一件好事是端王就是谢公子,以对方平素的为人,他至少不用担心亲弟弟的狗命不保。
想到眼前和打了结的线团一般的局面,纪右卫忧郁地叹了口气,不仅是为自己,还替他们太子爷愁得厉害:“这件事,唉,说来话长。”
他这既显山又露水一叹气,众将领心下大惊,差点以为发生了什么梁承骁都解决不了的祸事,顿时不敢再追问,你看我我看你踟蹰了半天,小心翼翼问:“那纪统领,您消息灵通点儿,能不能给个准话,这嘉陵关咱们还打吗?”
“……不好说。”
纪闻摇了摇头,伸出手,以一种看破世俗的平静姿态,隔空点了点军营以南的远方,问:
“看到那座城墙没有?”
一群大老爷们纷纷伸长脖颈,只瞧见了风雪里若隐若现的嘉陵关,顿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呃,看到了?”
原本众人猜测着是那沂郡城里藏着什么玄机,结果下一瞬,纪闻就扔下一颗震天雷——
“咱北晋未来的皇后就在那里头呢。”
众人瞬间瞪大狗眼,下巴哐哐掉在地上:“……啊?!”
“所以跟你们说,不好说。”纪右卫深沉道,“到底是不打了,派使臣去和越国谈和亲,还是一打到底,吞并南越,顺理成章把人抢回来当皇后——就看殿下怎么想了。”
—
那日看过方衡的密信,梁承骁就下了军令,让手下的将领不得擅动,凡是违令出兵者,无论军职如何,即刻斩首。
也是在这道军令后,他在帅帐中待了足足两日,宣召了许多人前去见他。
从曾经贴身保护谢南枝的亲兵,一年前在涿县围杀端王的暗部影卫,甚至从玄武关内押来,在郡守府邸中侍弄花草的匠人。
这些人本和战事没有太多关联,一头雾水地来,又一头雾水地走,全然不知道太子爷传召他们的目的为何。
只有梁承骁独自一人立于桌案前,几乎两夜没有睡着,一块一块碎片,逐渐拼凑起了关于“谢南枝”的全貌。
……
长久以来,谢南枝身上都笼着一层迷雾,叫人难以看透。
对方有高门世家才能养出的眼界和谋略,却偏偏搭配了一副因为过去将养不善,羸弱不堪的身子,医官也说他“恐怕曾经过得不好”。
旁人最初认识他,估计要被他冷清端方的表象所欺骗,只有相处久了才知道,这人是个十足任性挑剔的性子,吃药怕苦,用膳挑嘴,睡觉也要拣熟悉的地方,稍微养得不精细一些,就要生病消瘦。
但要是真的生病了,他又很能忍,哪怕发热到身子骨虚软,照样能装得和没事人一样,还会耍心思藏起来,不让身边的人发现。
还有一件紧要的事,梁承骁至今没有想明白。
谢南枝明明是越国的奸细,来到东宫应该是为图谋不轨,然而如今回想起来,对方却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不利于他的事,反而处处为他谋划考虑。
哪怕是在身份暴露,两人已经撕破脸之后,他还是让卯部送来了那张叛军的布防图。
——可是如果不是奸细,他到底来上京做什么?
……
那个从江城来的老匠人是在头天深夜到的军营,亲卫将他带进来时,他胡思乱想得险些吓破胆子,生怕一言不慎,就给全家老小带来杀身之祸。
然而真正到了那位据说专横残暴、喜怒无常的北晋新主面前,对方只是打量了他一番,随后纡尊降贵,亲自递过来一方锦帕。
“认得这上面绣的图样吗?”他声线沉沉地问。
老匠人战战兢兢地抬头,不敢用满是泥灰的手去接那块帕子,只好快速扫了一眼那上面的纹路。
结果只是这一眼,就叫他愣住了。
亲卫见他神色有异,从后推了他一把,严厉道:“殿下问你话呢。”
匠人于是说:“回殿下,此花名为朱砂垂枝,是梅花的一种。”
“……朱砂垂枝。”梁承骁重复了一遍,不辨神色,“孤不曾在北晋见过这样形态的梅花,这段时日在玄武关也没有,它生长在哪里?”
“这……”老匠人犹豫了半天,终于把额头伏在地上,“此花十分珍贵,只开在越皇宫里,传闻是先帝为了盛宠的宁妃所种。草民跟着郡守大人在临安时,曾有幸见过它。”
“自宁妃过世以后,应当只有端王府才有了。”
—
第二日晚间,关外飘飘忽忽下起了雪。
梁承骁走出营帐,在风雪里站了许久。
夜里视野不佳,远处的城门只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模糊地亮着灯,大概是值守的士兵在防备敌军夜袭。
纪闻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儿,心底实在担忧梁承骁的状态,大着胆子上前打扰:“殿下?”
他知道梁承骁这些天到底在求证什么。
方衡的话毕竟是一面之词,不可全然相信。可是当所有蛛丝马迹都指向一个可能的时候,再荒谬的结论也只能是真的了。
“……”
梁承骁没有回头,过了片刻,没头没尾地问:“东宫的医官是不是说过,他后脑上有撞击的青淤?”
纪闻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但梁承骁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兀自道:“那日拿到陈秉章的遗迹,他就生了一场急病,不是寒症发作,是受了刺激,梦到往事了。”
他自嘲般一嗤:“孤嘴上说着中意他,要对他好,迎他过门,实际一点都不称责,这样明显的线索都摆在眼前了,还是半点没有察觉。”
“所以从始到终,他都没有骗过孤。”
梁承骁的声音很低,不知是在同他说话,还是在自语。
“是孤派人去涿县追杀他,他受伤失去了记忆,被燕王的人带到上京,阴差阳错在倚红楼遇见了孤。”
“无论是崔郢,还是南郡那张布防图,不是欺骗后的补偿,是他走之前给孤铺好的路。”
“……原来是孤一直在误会他,辜负他的心意。”
北风呼啸吹过,雪花落在他的衣袍上,很久才晕开一点痕迹。
风雪这样大,他连一件大氅都不披,好像能在这里站成一尊远眺沂郡的石像。
纪闻看得心惊,忍不住低声劝:“殿下,谢公子的事之后再说,您这么久没休息,要不然先回去歇一会儿?”
“不必。”梁承骁说,“孤很清醒。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他回过身,即便两天没睡过整觉,眸光仍然慑亮得惊人,沉声道:“……孤要见他。”
乍一听见这句,纪闻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要连夜翻城墙去萧元景的营帐,急忙阻拦他:“殿下不可!如今寅部巳部都在嘉陵关内,您可千万不能以身涉险啊!”
虽然说南越端王是他们殿下的旧情人,但十二部的刀剑可不长眼睛。万一出什么意外,他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满朝文武追着砍。
梁承骁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谁说孤要硬闯?”
“方衡不是在关内吗。”他拂开了肩头落的雪,冷静道,“如果萧元景就是谢南枝,他不可能看不出端倪。”
“让方衡找个机会出城,不必遮掩得太干净,孤要放饵钓鱼。”
【作者有话说】
大家放心,他真的很恋爱脑(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