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谢南枝久违地做了梦。
梦里是一座高耸巍峨的宫殿,白玉阶铺设而上,一级级像是没有尽头。
正值寒冬腊月,到处积着雪,将万物衬托得冷清。
他一人跪在台阶下,单衣被融化的雪水浸透,肌体僵冷麻木,不辨寒意。
雪花落在他眉睫和发梢,他也恍若未觉,如一尊无知无觉的雕像。
他已不知道在这片冰天雪地里跪了多久,宫殿外的人来来往往,隐有议论和异样的眼光投来,但他唯一寄予希望的、那扇高高在上的殿门,却一次也没有打开过。
好冷啊。他想,原来下雪这么冷吗。
日轮好像升落了几次,雪覆在他的肩上,又被风吹去,世界白茫茫的,声音和颜色都在消退。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才掠过一片黑色的袍角。似乎有人神色暴怒,冲宫殿外的侍从发了脾气,又强行把他从雪地里拽起来。
他的膝盖早已僵硬,踉跄直不起身,对方干脆亲自俯身,将他打横抱起来,一边吩咐随从喊大夫,一边大步往宫外走。
他无意识发着抖,攥紧了那人斗篷的系带,声音却轻:“大哥。”
抱着他的那人一顿,低头看他。
他问:“我是不是,没有家了。”
……
书棋换了一铜匜的水过来,忧心忡忡地踏进室内,却被坐在榻边的人惊了一跳。
“太、太子殿……”
梁承骁瞥了他一眼,略带警告,书棋这才把声音咽回去。
他压下心里的震惊,蹑手蹑脚放下水,正想溜出房间,结果一抬眼看到谢南枝病中睡得不安稳,死死抓着他们太子爷的手,梁承骁竟然也任由他攥着,眼睛更是瞪大了。
梁承骁没注意他的神情,拧眉问:“什么时候开始发热的?”
“昨天晚上回来就这样了。”书棋小声道,“已经喊太医过来瞧过了,说是天气一冷一热,着凉发了寒症的缘故,烧退下去就会好。”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梁承骁的声音稍有些冷:“他平日也这样?”
那倒也不是。
书棋心底有点发憷,低头道:“公子平时就是体虚畏寒,高烧确实是头一回。”
梁承骁静了一会儿,想到方才谢南枝意识模糊之际,似乎难受得狠了,抓着他的袖子,含糊不清地唤“大哥”,心情就有一丝复杂。
难道是孤身一人在上京太久,想家了。
暗部那些人干什么吃的,怎么到现在还没查出谢南枝的家境过往。
尽管两人说话时已经放轻了音量,谢南枝仍像被惊扰似的,睫毛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
大梦初醒,他还有些回不过神,视线游离半晌,终于在太子殿下那张十足优越的脸上聚焦。
书棋低呼了一声:“公子,您醒了。”
高烧过后,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疼,谢南枝应了声,勉强从榻上坐起来:“殿下。”
梁承骁及时扶住了他的肩,又示意书棋去拿靠枕,嘴上却凉凉道:“嗯。还记得孤,算没烧傻。”
书棋见他们有话要说,便识趣地退出去了。
屋内只剩他们两人,空气一时安静。
谢南枝强撑起精神,问:“您怎么会到这儿来。”
“一下朝就听纪闻说你病了,过来看看。”梁承骁说。
他扫了眼桌案上放的锦盒:“你要的东西也给你带来了,这本来就是给你的,旁人拿不走。”
“这段时日好好休息,春闱一事,无须你费心。”
谢南枝沉默了一瞬:“殿下,无功不受禄。”
梁承骁挑了下眉梢,本来想说,你要走东宫的厨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无功不受禄。但看他表情执拗,没有半点玩笑的影子——竟是坚持要继续下去的意思,神色也渐渐沉下来,有些不虞。
“给我个理由。”他说。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谢南枝的指节微微使力,攥紧了锦被,随后又松开,最后抬起眼,与梁承骁对视。
“我知殿下所处的境况。”
这半个月以来,无论梁承骁还是纪闻,谈及政事的时候已经不会避着他,以谢南枝的聪慧和敏锐,分析出朝中的局势并不难。
魏王与太子已然势同水火,两派各有拥趸支持,处处明争暗斗。但因晋帝的态度暧昧不明,不少官员仍在观望,或者干脆明哲保身,以免陷入事端。
邱韦苦心谋划多年,在文官集团的人脉和根基都较梁承骁占优,这是不争的事实。此时如果说借晋帝之手加以制衡是中策,那么谋取朝中另一个人物的支持便是上策。
顶着梁承骁晦暗不明的眼神,谢南枝咳嗽了几声,眼尾因持续高热泛着病态的薄红。
他的嗓音嘶哑,但即便如此,仍含着笃定:“倘若我有七八分的把握——能让崔郢为殿下所用呢。”
—
书棋怀抱着毛绒绒的披风,站在书铺外头,叫不断掠过的冷风吹了个哆嗦,跺了跺脚。
连下了两天雨,上京隐约有倒春寒的迹象,他今天本来都走出门了,被风一刮又回去加了两件衣裳。
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点着炭盆的暖阁——他忍不住看向书坊内,那道正垂眸翻看书架上籍册的人影。
这又是雨天又是有风的,他实在不能理解他们公子为何刚退烧就要到这儿来。
有什么需要的,使唤他去买不就得了。
书棋内心腹诽着,忍不住道:“公子。”
谢南枝并未抬头:“嗯。”
书棋问:“我们还要在这里守着吗?”
谢南枝又翻过一页纸——他眼下看的,是上京最近畅销的文集,据说是那位松泉楼文会上一鸣惊人夺得魁首的文士所作,此人还给自己取了个十分有禅意的雅号,叫无名居士。
书棋完全不知道他瞧得津津有味的,是某个冒牌货的文章,只看他从容温煦地笑了笑:“再等等吧。饵食已经放好,就看鱼儿上不上钩了。”
书棋愣了下,一时没懂他的意思,还要再问,忽然听得一阵稍急的脚步声,店外有人撑伞走进,有些仓促地喊:“这位兄台——”
唔,这不就来了吗。
谢南枝回过头,正好与来人四目相对,也让对方惊愕之间,将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
……
公良轲今日独自出门,去寻一册曾经见过的古籍孤本。
只是才到书坊,余光就瞥见了一道叫他印象深刻的身影。
这不是那日在文会中写下文章,又悄无声息离开的青年还有谁?
他的呼吸一窒,身体先于大脑一步,喊住了对方:“这位兄台。”
然而在对方转过头,彻底现出阴影中的容貌时,他又愣住了。
原因无他——面前人实在是太年轻了,看脸庞可能才刚及弱冠。
那日在松泉楼距离远,他也只是匆匆一瞥,没怎么看清,而后读到那篇见解独到老辣的文章,下意识就以为撰文者至少是自己的同辈,或者稍差几岁。没想到对方竟比他小这么多。
眼看着那年轻人打量了他一番,神情陌生而困惑,公良轲这才记起,对方从没见过自己,照理说是不认识他的。
一时的冲动退去,意识到刚才做了什么,公良轲稍有些窘迫。他咳嗽了一声,见对方手上拿着一本文集,便强作镇定地找话题道:“方才见公子也在翻看此书,不知文中说的是何物,是否值得一阅?”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听闻这话,对方脸上浮现出了一点耐人寻味的表情。
过了半晌,那年轻俊秀的公子才矜持微笑道:“不好说。”
“我瞧这首篇或许可以一读,再往后的,就见笑于大方之家了。”
公良轲本来就是随口一问,听他如此评价,不由得生出几分讶异。正要问著书人的名姓,却见对方略略抬起书封,给他看了眼上面的字——
无名居士辞赋集。
公良轲:“……”
近日这位无名居士的文章在京中十分风靡,公良轲是知道的,同僚拿来与他鉴赏时,他只扫过一眼,便断定除了卷首文会上的那一篇,其余都是欺世盗名之徒的杜撰。
却不成想,如今阴差阳错撞到了正主面前,还问他是否值得一阅。
对方看出他的尴尬,似乎轻哂了一声,将文集放回原处。
他这展颜一笑,公良轲也回过味来,意识到对方已经猜出了自己的来意,心中暗赞一句敏锐,于是不再拐弯抹角,直截道:“我曾在松泉楼见过公子一面,十分欣赏公子的才情,不知可有机会请一壶茶,坐下来详谈一番。”
那年轻公子听了,果然没什么意外的神色。
他想了想,温和道:“谢某才疏学浅,不敢称才情。既然兄台有此美意,谢某就却之不恭了。”
—
公良轲带谢南枝去了一处清静的茶楼,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
他见谢南枝的小厮似乎一脸紧张,轻声询问主子要不要拢上披风,以防受凉。
谢南枝说不用,抬眼撞上公良轲的视线,含笑解释:“我过去身体不好,家中主事人盯得严些,公良兄见笑。”
公良轲说怎么会。
方才他就注意到谢南枝偶尔咳嗽,脸色也苍白隐有病容,想来是身体比常人弱一些。
他看谢南枝的衣着气度均是不凡,言行谈吐亦端正有节,猜想他大约是高门养出的贵子,因体弱被父母长辈看得紧,平日甚少出门,才不为人知。
公良轲忍不住问:“过去不曾在京中见过贤弟,敢问贤弟可是上京人士?”
谢南枝摇了摇头,简洁道:“我本家在南方,机缘巧合下才来到上京。上次在松泉楼不知是会试举子在办文会,歪打误撞闹了笑话,实在惭愧。”
听他这么说,公良轲便开始回忆,南方三郡可有姓谢的名门世族。盘算了一遍后,好像确实有几个不同宗的谢家,只是不知道对方出身于哪一支,于是心中大致有了底。
他对谢南枝很有好感,尤其是瞧见他那张俊秀却无血色的脸庞的时候,总是想起远在老家,年纪尚小的幼弟,又想到他一个人独身在外,纵有病痛也无人可依靠,不由得更添了几分怜惜之意。
他不忍心戳谢南枝的痛处,就没再继续往下问,转而谈起些诗文辞赋上的事。
公良轲本就是崔郢的得意门生,经学造诣在上京的文人中也数佼佼者,然而叫他更惊讶的是谢南枝。
如果在此之前,他还在猜测对方作出那日的文章是否出于偶然,但与谢南枝详谈之后,发觉他不仅长于文赋,经筵礼数亦有所涉猎,眼界与谋略更是丝毫不输朝中官吏——甚至给公良轲一种错觉,仿佛对方已浸淫权术之道多年。
随着交流的深入,公良轲心底的惊异和赞赏也越来越甚,最后神情全然叹服,由衷道:“贤弟大才,我自视远不如你。”
谢南枝咳嗽起来,勉强微笑说:“病中无事,喜欢瞎琢磨罢了,还望公良兄不要嫌弃谢某多话。”
公良轲只当他自谦,笑着摇头。
他已打定主意,要把这个年轻人引荐给崔郢,方才在谈话中他也试探了一番,得知对方并无师承。若是他老师见了这样的好苗子,估计也要动心思。
有了这样的想法后,他计划着先回去与崔郢商量一番,但看向谢南枝的目光却是愈发亲近温和,详细询问了他的身体情况,又叹道:“我也是独自一人来上京谋职,许多事能够同你感同身受,大概是因为这个,今日一见你便觉熟悉亲近,仿佛已见过你许多次。”
“……”
谢南枝面不改色抿了口茶,赞同地应了一声。
公良轲继续说:“我就住此地不远,你若遇上难事,可遣人来寻我。”
“或者你有心向学,我家中还藏有不少古籍经撰,如果要借阅书册,探讨文章,我也随时欢迎。”
他说这话时诚挚发自内心,无一句客套的虚言,谢南枝似乎有所触动,眼睫轻微颤动一瞬,说:“多谢公良兄。”
公良轲还有事在身,见时候不早,又与他说了几句后,神色抱歉地起身告辞。
谢南枝目送他离去,等对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视野里,才缓慢喝掉了最后一点冷茶。
与此同时,一直镶嵌在他脸上的微笑面具,也随着一阵风过,一点一点失了温度。
书棋目睹这一变化,不知为何有些脊背发冷,小声问:“公子,刚才那位大人是……?”
谢南枝放下茶盏,平静道:“从五品翰林院侍读,崔郢的学生。”
“那天在松泉楼,他和另一人坐在二楼。”
他对人的记性一向很好,基本过目就不会忘。那日公良轲来赴宋黎的约,曾与他错身经过,他就记下了。
窗外的雨停了一阵,淅淅沥沥地又开始下。
书棋折回店里拿伞,谢南枝站在檐下,安静地看着滴落的水珠,稍有些出神。
他读过公良轲的文章,又同纪闻确认过,此人秉性正直义气,至今仍在接济进京赶考的寒门学子。
要想接触崔郢,从他身上入手是最好的选择。
书棋匆匆返回来,刚撑开伞,就听谢南枝问:“你那日遇上张家的书童,他可要求要何时答复。”
书棋愣了下,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这个,想了想,道:“好像没有吧。”
谢南枝嗯了一声。
两人在雨中往回走了一段,就在书棋以为这个话题已经揭过的时候,又听他吩咐:“下回再碰上他们的时候,就回复那张家的公子,我答应了。”
“……”
闻言,书棋手一抖,差点把伞掉在地上:“啊?”
即使他满头的雾水无处解答,谢南枝却不再说话了。
—
自从那日在翠玉轩不欢而散后,谢南枝和梁承骁就陷入了微妙的僵持状态。
第一个察觉端倪的是纪闻。尽管说僵持可能不太妥当,但纪右卫虽然不是个文盲,文学水平也比阿九多余得有限,实在是找不出更贴切的词了。
这种状况具体表现在他已经连续几天没在主院见过谢南枝了,书房桌案边那把多余的椅子也撤了下去,连暗部的医师见了他,都个个怨气深重地控诉梁承骁不遵医嘱,手上的伤开裂了几次没好,并且抱怨能不能管管太子爷猫嫌狗憎的脾气。
纪闻心想,我哪管得了这位祖宗。
然而热爱制毒大于治病的医师永远在暗部的食物链顶端,得罪是得罪不起的,纪闻只好苦哈哈地应下来,某天夹起尾巴,伏低做小地去了翠玉轩搬救兵。
纪廷很是不理解他的行为,皱眉说:“一个身份不明的可疑之人,说不定就是南越派来的奸细,有什么值得殿下对他青眼相看的?”
在他看来,谢南枝身上疑点重重,连一身精湛的医术都像是别有用心的设计。
暗部苦寻多年不得的阿红花解法,此人仅花半个月就配制出来,实在叫他不能相信。
只是殿下被他的美色所蛊惑,一时失去判断也罢,叫他不能接受的是,纪闻和东宫其他亲卫竟然也对那个祸水礼遇有加,推崇备至。
这让纪廷不禁怀疑,谢南枝是不是给他们下了什么降头,才让这群人集体失了智。
纪闻本来就气他榆木脑袋不开窍,闻言更是恼火,恨铁不成钢地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教训说:“就凭他解决了阿红花和合香两桩大事,他就配做东宫的座上宾。”
还有一句话,他藏在心里,犹豫了一下,没说。
他总觉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梁承骁对谢南枝越来越上心了,照这个趋势下去,日后坐上那个位置,景恒宫里住的是谁还未可知。
但这话不适合跟纪廷明讲,他头疼道:“对谢公子放尊重点,下次再让殿下看到你对他不敬,我都救不了你。”
亲哥的血脉压制在前,纪廷隐忍地挨了这一下,抿唇不说话了。
纪闻从小和他一起长大,光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心里还在犯倔,皱了皱眉,内心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但两人平日的职责一在明一在暗,有许多事他也不能左右,只好警告性地点了点纪廷:“少给我惹麻烦。”
……
书棋抱着一摞写好的文章出来,正好在院落门口撞见纪闻。
他愣了一下,赶紧行礼道:“纪大人。”
尽管纪廷回来以后,府上同时有两个纪大人,下人基本以官职区分,但他平日里喊习惯了,就没改口。
纪闻点了点头,视线扫过他怀里的宣纸,看向院里:“你们公子还在忙吗?”
书棋刚要回答,就听里头传来谢南枝的声音:“纪大人有事找我?”
纪闻闻声抬起头,见谢南枝披了件大氅,坐在庭院的石桌后,看样子刚搁下笔墨。
许是风寒未愈的缘故,他瞧上去比以往更加清减,神色也带着恹恹的冷淡。
纪闻看到他,心底莫名升起一点微妙的负罪感,问:“谢公子的身体好些没有?”
“尚可。”谢南枝没有与他详谈的意思,一双眼静静瞧着他,“纪大人前来,是为了……”
纪闻没好意思说,是因为他们太子爷又发疯不好好治伤,所以请他过去救场的。咳嗽了一声,含蓄地问谢南枝,得空的时候能不能去主院一趟。
“殿下不喜生人近身。”他无奈说,“医官好几次想来换药,都被他赶出去了。大概只有您能让他配合点儿。”
谢南枝听了,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想了想,道:“这次叫他不高兴的是我,所以我去大概没有用。”
纪闻没想到他直截把这事挑明了,一时语塞,顿了下,试探问:“那天您和殿下说了什么,才——”
闻言,谢南枝似乎蹙了下眉,神色有些迟疑。
过了半晌,他如实答:“我……不知道。”
—
围场内一片寂静,侍从皆垂着头,不敢言语。
梁承骁立于场中,眉目沉肃,挽弓锁紧远处的树梢。
一阵风过,弓箭离弦,百米外枝头的麻雀一声啼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就从树上栽了下来。
旁侧的安王世子颜昼见了,松开弓弦,摇头啧声道:“这还有什么好比的,你直接把彩头拿了算了。”
随从小跑着去捡拾猎物,梁承骁缓慢转动着墨玉扳指,没有说话。
一边的亲卫给他递箭,瞥见他掌心的血色,顿时一惊,低声道:“殿下……”
“无妨。”梁承骁说。
他的语气很淡,透着不容置喙的意思。亲卫即使心存担忧,只好闭上嘴。
两人又依次比试了几箭。
几轮下来,梁承骁身后用以计数的签筹越积越多。颜昼被他打击得不行,最后扔开了长弓,无奈说:“不比了,一点赢的苗头都没有。”
他自认在羽林卫里的射艺也算数一数二,偏生到了太子面前,每回输得灰头土脸,自信心都给磨了个干净。
梁承骁收弓交还给侍从,回复道:“想点现实的。”
颜昼:“……”
亲卫在这时候上前,与梁承骁禀报:“殿下,谢公子来了,在外头等着。”
他说这话的声音不高不低,颜昼也听得分明,他本来没往心里去,只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尔后转念一想——这不是上回李同舟说的,唯一能在梁承骁发病的时候接近他的人物么。
思及此,颜昼顿时好奇心大起,假装没看见太子殿下面上一闪而过的复杂之色,饶有兴味道:“那还不快请人进来。”
……
谢南枝在围场外站了片刻,就有人来回复,说太子正与安王世子比试射箭,请他进去稍等。
谢南枝说:“如果殿下正忙,那就算了吧。”
引路的亲卫听了,欲言又止地咳嗽了一声:“其实……也没有那么忙。”
安王世子是个风流俊俏的公子哥,瞧着与梁承骁年岁相仿,据说为人颇有手段,年纪轻轻就在羽林卫任副指挥使。
他友善地和谢南枝打了招呼,又说:“还剩下最后一筹,再借用你们殿下一会儿,结束就还给你。”
谢南枝挑了下眉梢,说:“请便。”
梁承骁懒得问他这会儿怎么又有兴致比完了,随从重新放飞禽走兽入园,他便再次挽弓搭箭,玉抉扣紧弓弦,箭锋随猎物细微调转。
谢南枝在后头询问亲卫,是怎么个比法,亲卫答:“殿下与世子约定,在百米外轮番射箭,以命中者多,猎物体型小取胜。”
顿了一下,又压低声夹带私货道:“世子看中一只锦鸡,想射来给世子妃做毽子,现在还没有影子。”
他们在这说小话,颜昼听得一清二楚,用力咳嗽起来,又好气又好笑道:“小声点,我听得见。”
亲卫尴尬地闭上了嘴。
颜昼瞧了神态自若的谢南枝一会儿,忽然心生一念,放下弓说:“我是怎样都比不过谨之了,不如这最后一箭,让谢公子来试试。无论中与不中,我都把彩头赠与你。”
谨之是梁承骁的字,是及冠时由孟重云选定的。但他的身份摆在那儿,平日敢拿来叫的人很少,整个上京估计只有颜昼一个。
随从上道地把弓箭都取了来,恭恭敬敬地呈上。
谢南枝还没答话,梁承骁先沉了脸色,喊他名字,略带警告道:“颜昼。”
亲卫也觉得不太妥当,谢公子的风寒还没好,哪经得住这么折腾。正想开口解围,下一瞬,却见谢南枝接过长弓,从善如流说:“好。”
“……”
亲卫睁大眼睛,惊讶地看向他。
颜昼没想到他应得这么爽快,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连声称善。
他见谢南枝文文弱弱,纤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也不想为难他,便无视了梁承骁沉郁的表情,体贴道:“公子不必与我们这些武夫相较,只消射中前头那棵系有红布条的树,就算作一筹。”
树和会飞会动的猎物比,难度下降了太多。
谢南枝没说什么,只于百步外引弦搭箭,手臂平直伸展,轻轻吐气。
好在颜昼叫人给他拿的是六斗弓,否则以他现在的状态,拉开一石确实有些吃力。
他握弓的仪态标准,一看就是曾经练过,颜昼本来抱着玩笑的心思,此时也忍不住侧目。
阵风止息,弓弦引至最满,谢南枝控着弦,倏然放出。
羽箭破空而去,却没有朝着预想中的方向,而是以一个偏僻的角度,钉进了丛林深处。
“铮”一声响后,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直到拾箭的侍从匆匆忙忙跑进林中,拎出了一只耷拉着脖子,尾羽艳丽的锦鸡,兴奋得脸庞涨红,高声喊道:“中了中了!世子记一筹!”
颜昼:“……”
略过面有菜色的世子殿下,谢南枝收起弓,微笑道:“学艺不精,不小心射偏了,没想到运气这样好。”
说罢,也不管周围神情各异的其他人,看向一边抱着手臂,不知在想什么的梁承骁,心平气和地问:
“那么现在,殿下可以跟我走了吗?”
—
主院暖阁内,内侍送来了清水,伤药,裹帘等物,又端着托盘悄然退下了。
谢南枝一言不发替他清理了掌心的创口,细致地上好药,重新包扎。
这个过程中,梁承骁低头看他,好像刚才伤口开裂,浸红布条的不是自己似的,问:“纪闻让你来的?”
谢南枝头也不抬:“殿下既然知道,何必要问我。”
梁承骁拧起眉:“围场风沙大,你不该往这儿来。”
“唔。”谢南枝提了下唇角,“我以为您闹这么一出,就是在等着我呢。”
“……”
梁承骁于是不说话了。
他望着谢南枝那张容色稠艳,垂眼专心为他包扎的脸庞,心中也在慢慢思索,这段时日莫名情绪烦躁的理由。
照理说,谢南枝愿意为他所用、替他做事,这是他最开始的目的,如今达成了,应该皆大欢喜才对。
但不知为何,自从上次见他病中高热不退,攥着他的衣角含糊呓语之后,梁承骁心底便生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感受。
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情况。
理性上他知道,谢南枝行了一步绝佳的险棋,将所有人算计在内,倘若此局能成,对东宫万利而无害。然而在某一秒钟,他瞧着谢南枝因连日周转,隐带疲倦的面容,胸腔里却升起微妙的不虞和烦闷,心想——孤为什么要让他做这些?
即使没有谢南枝,他照样能把魏王和邱韦收拾得服帖,何必要让他以身入局?
……
谢南枝等了半晌,也没听到梁承骁的反应,略微抬眼,却不期然撞进了一池深不见底的湖水中。
梁承骁正凝神审视他,神情叫人琢磨不透。
谢南枝的心莫名震颤了一下,潜意识警醒起来,面上仍作若无其事地问:“殿下在想什么。”
梁承骁看了他一会儿,移开眼:“没什么。”
顿了顿,又问:“你去找过公良轲了?”
谢南枝给布条打结的手一停,随后继续收尾,说:“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梁承骁倒是没有要干涉的意思,他看着谢南枝收拾药箱起身,沉默片刻,才道:“有些事你不方便做,就交给纪廷。”
听到这话,谢南枝着实有些意外,回头与他对视。
梁承骁似乎已经下了决断,平静道:“孤会让他和暗部听你指示。”
“崔郢无所谓,你比较重要。”
【作者有话说】
梁:我那弱小可怜无助的老婆
萧:力能扛鼎,先帝在世时组织秋狩,曾在百米之外射倒黑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