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立威

度春风 宁喧 4071 2024-10-20 09:55:06

直到看医师提着药箱出去了,书棋才探头探脑,端着点心和热茶回到院子里。

晋地的早春还是冷,房间各处都摆上了炭火盆子,暖融融地冒着热气。

谢南枝畏寒,在屋内也披了大氅,衣领处镶一圈绒狐狸毛,更显容色稠艳,唇朱目秀,此刻正长身玉立,于桌案前提笔作画,偶尔蹙起眉,转过头低声地咳嗽。

不管看几次,书棋还是会下意识被他的容貌镇住,端着托盘有片刻的恍神之后,不由得感叹太子爷的好福气,有这般温香艳玉在后院,也难怪前几日留到了深夜再走,这些天连大夫往来翠玉轩都频繁了些。

搞得他最近一看到他们家公子,既觉得脸热,又隐隐有些怜悯。

他屏息在门口站了半晌,看谢南枝敛袖落下最后一笔,才清空了乱七八糟的想法,上前轻声道:“公子,歇一会儿吧。”

长时间凝神于画作,谢南枝也稍有些疲倦,他接过热茶,暖了暖冻得冰冷的手心,终于缓过来了一点,深觉北地的气候不适合他生存。

书棋把糕点放在边上,借此机会,看清了画上的图景。

出乎意料的是,谢南枝并没有像上京的墨客一样,附庸风雅作美人图。

只见雪白宣纸上,赫然横一段苍劲虬曲的梅树,交错如瀑而下,枝头梅花千条万玉、殷红繁密,一朵压一朵,张扬之态几乎扑出纸面,望之只觉幽香阵阵,心驰目眩。

“……”

书棋被这一树的红梅所撼,失语了好一阵,结结巴巴问:“公、公子,这是您画的吗?”

话才出口,他就后悔说了句蠢话——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屋里只有一个人,不是他们公子还会有谁。

谢南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饮了口茶,等身子暖和一些了,才吩咐书棋:“这幅画毁了,拿出去烧了吧。”

闻言,书棋面露迟疑,大为不解:“……啊?”

即使他是个不通笔墨的下人,也能瞧出这幅画的精巧绝伦,拿出去不知胜过外头那些自命不凡的才子多少倍,怎么就算画毁了呢?

他的表情就写在脸上,想不注意都难。谢南枝叹息着搁下茶盏,点了点画中的某处,示意他看。

梅树的枝干附近,原本应该延伸出花枝的地方,作画者不知为何,悬笔沉思了许久,迟迟没有下落,直到滴落的墨汁污染了宣纸,才惊倏回神。无奈之下,只好在墨迹上草草补一白头翁,作振翅欲飞之态,聊作弥补。

只是一点小瑕疵而已,这么好的一幅画就要烧掉,书棋可惜得不行,拢着宣纸,还想多劝几句:“好歹您也花了许多时间,不如拿给殿下看看呢……”

谢南枝垂着眼,回想那一方空荡荡的枝干,总觉得与模糊记忆中的景象相差了什么,而且是关键的一处,但到底是什么地方,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这些天他尝试回忆过去,每一次都如这幅画一样,只能记起一个隐隐绰绰的轮廓,具体的人和事却像蒙了一层白纱,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想多了耗费心神,甚至会引起尖锐的头痛,叫他不得不停止白用功。

好在他本身就是个沉静的性子,即使对失去的记忆毫无头绪,也不至于慌张失措。

——既然已经到了别人的地盘上,不如先安定下来,再走一步看一步。

听到书棋的咕哝,谢南枝暂时敛下思绪,淡道:“毁了就是毁了,留着也是占地方,没什么可惜的。”

他都这么说了,书棋只好遵从他的意愿,十分心疼地抱着画出去了。

只是没过几分钟,他又匆匆折返,扶着门板,慌慌张张道:“公子,常总管来了!”

谢南枝抬起头,蹙眉望过来,显然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书棋早在做下仆时就久居常贵的淫威之下,对此人既是畏惧,又是痛恨,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紧张地干咽了口唾沫,说:“他来肯定没有好事!”

说着,又小心地往外张了张,顿时睁大眼睛,磕磕巴巴补上了后半句:“公子,他……他还带了好几个家丁!不知道要干什么。”

自打上次从小德子口中得知了翠玉轩的事后,常贵就有点没底气,生怕谢南枝在太子面前告他一状,叫他吃挂落。

然而他惴惴不安了许久,也没等来梁承骁的问责,如此几天后,终于心下大定,觉得那住在翠玉轩的美人就是个胆小好拿捏的,受委屈也只敢打掉牙往肚里咽,不足为惧。

弄明白这一层,他的心思逐渐活络起来,心想势必要找个机会,在那个谢南枝面前立立威,好叫他知道在东宫里生存,除了太子还有谁是不能得罪的。

而在今天,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整日盯着翠玉轩的仆从来报,近些天西院向詹事府讨了许多金丝炭,用以在屋中取暖。

要知道金丝炭可是从南面进贡的雪天风干檀木,因产量稀少,燃烧时间长,火焰温度高,有一种特殊的清香,向来只供宫中的贵人使用,而且各人能领到多少份额都有规矩。

太子不喜欢这些有气味的东西,后院也没有妻妾可赏,因此每年的金丝炭就扔在库房积灰,常贵过去时常假公济私,偷偷私吞或高价变卖——但不管怎样,谢南枝作为一个没品级没名分的娈宠,是绝对没资格享用这金丝炭的。

常贵自以为拿住了谢南枝的把柄,顿时底气也足了,决心今天就教一教他规矩,于是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气势汹汹地往翠玉轩去了。

只是刚走到院门口,就见两侧各杵着一个佩刀的侍卫,个个貌如凶神,不可接近。

常贵才走近了一步,侍卫就把腰间的长刀拔出了鞘,冷硬道:“殿下有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翠玉轩,违者立斩。”

利刃的寒光映在众人脸上,白惨惨一片。

其他人哪见过这种架势,立时腿都吓软了,两股战战就想往后退。

常贵同样心下大惊,没有想到梁承骁竟在翠玉轩留了侍卫,但他到底吃过的盐多,一边谨慎地重新评估起谢南枝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一边强撑起架子,说:“你们不认得我吗,咱家是这府上的总管,有话要同谢……公子交代。”

刚才发话的侍卫皱起眉,显然是不买账,打算不客气地把他赶走,旁边的人倒是认出了常贵的脸,打量了他们片刻,回身和同僚耳语了一番。

见事情有转机,常贵心中一喜,暗道果然连太子爷的人都要给我几分面子,正要重新摆出倨傲的态度,就看那两名侍卫商量过后,手指一点他和身后的人:“你、还有你,可以进去,别的人现在就走。”

“不然,别怪刀剑不长眼睛。”

听到这话,常贵顿时傻眼了,回头一看,见侍卫指的另一人,正是吓破了胆子畏畏缩缩,恨不得藏到家丁身后去的徒弟小德子。

“……”

他在心底暗骂一句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还想据理力争一番,侍卫却不耐烦了,干脆按刀上前,一人一个跟提溜小鸡仔似的,把人扔进了院子。

书棋很是如临大敌了一阵,人都挡在他们家公子面前了,结果就看侍卫拎着两个贼眉鼠眼的太监进来,一松手两人就摔在地上,狼狈得爬都爬不起来。

书棋沉默了一会儿:“……”

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谢南枝也有点意外,略微挑眉,将作画用的笔晾在一边,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常总管今日前来,有什么事要指教谢某。”

他虽然不了解这府上的弯弯绕绕,但院外的动静太大,一点不知收敛,明摆着就是来找麻烦的,他想当作听不见都难。

常贵拍着身上的尘土,臃肿的腿脚在摔跤时扭了一下,靠小德子的搀扶才爬起来,脸色很是不好看。

借着屋里的光线,他看清了谢南枝的脸,初一怔后,暗骂果真是个惑主的祸水,面上却挂出一派虚伪的笑容,道:“谢公子安。咱家前几日忙着帮殿下处理内务,忘了来拜见您。今儿个忽然想起来,就赶忙来翠玉轩,问问您可住得舒心,有什么要添置的。”

这话纯粹是胡扯。对方若有心,早八百年就该来问了,拖到这时才来,恐怕关心是假,借机向人彰显太子的信重,给个下马威才是真。

谢南枝听出他的意思,只淡淡一笑,懒得去点明:“一切都好,不必劳烦了。”

看他当真半分怨怼都没有,常贵暗松了口气,心道果然是好拿捏的软柿子,连刚才出洋相的恼火都散了些,神态也变得颐指气使起来。

“那就好。不过您初来乍到,大概还不熟悉东宫的规矩。咱家虽然是个奴才,但也是陛下在太子爷开府时就派来的老人了。”常贵掸了掸袖子,不阴不阳道,“殿下忙于政事,抽不开身,那就由咱家跟您好好说道说道。”

说着,他挑剔的目光扫过屋内各处,本想挑个明显的错处来,环视了一圈,却发现这里的陈设简单,除了四角正在冉冉升烟的黄花梨火盆,没有分毫奢侈的装点,唯一的颜色还是窗外开得烂漫的腊梅,可谓清俭至极。

——不是说殿下十分宠爱他,还往翠玉轩送了不少赏赐吗。

常贵心生疑窦,怀疑是小德子笨嘴拙舌,传递不清消息骗了他,但又不想失了脸面,于是假笑说:“宫里最是讲究礼仪规矩,各个身份有各个身份该用的东西,谁要是不小心逾了矩,往小了说是不知礼数没教养,往大了说,就是以下犯上。如果撞到了贵人面前,没准就要发卖和杀头了。”

他看了眼黄梨木盆里燃着的金丝炭,故意道:“公子是不知道。过去殿下还没开府时,身边也有一貌美宫女,还是皇后娘娘点来从小伺候的,本以为以后做个通房丫头是没跑了。可惜是个头脑不清的,没管住手拿了殿下不要的花瓶饰物,结果被娘娘发现,杖责后送进了教坊司,没多久就受不了磋磨,一根白绫吊在房梁上了。”

说完,才忽然想起来似的,装模作样地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哎!咱家这记性,忘了您也是倚红楼出来的了,奴才笨嘴笨舌,绝没有拿您跟那贱婢相比的意思,您可千万别介意。”

“……”

这话一出,别说谢南枝,连书棋都听出他在拐着弯指桑骂槐了,顿时气得眼里都要冒出火星子。

“这金丝炭是殿下的人送来的。我们公子身体不好,冬日更容易受寒。”他气急道,“你少在这血口喷人!”

“这屋子里点的竟然是金丝炭吗?”常贵故作惊讶,“咱家说话不好听,谢公子,这可不是您该用的东西,下人们不懂事,您可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说着,他的眼珠子骨碌一转,道:“不过,念在您是初犯……”

余音还未落,忽然听得清脆的一记磕碰,打断了他剩下的话。

谢南枝放下茶盏,从桌案前站了起来。

他坐时还不觉得,直到拢着狐裘站起,常贵才发现,对方其实身量很高,就算不及太子爷,在寻常男子中也算得上出挑。

垂下眼,没什么表情地看人的时候,那张艳丽的美人面自带三分冷意,甚至显出些居高临下的肃沉来。

“好吵人的狗吠。”谢南枝懒怠地一撩眼皮,看到原地愣住的常贵,牵了下唇角,道,“哦,没有在说你的意思。”

“常总管的好意,谢某心领了。凑巧我也听过一桩闲谈,可说与常总管听。”

听他这么说,常贵心底霎时警铃大作,但还没来得及拒绝,谢南枝就已绕到了桌前,语调平铺直叙,像在聊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听闻南面有一有头有脸的富户,主家常年在外做生意,家中只留幼子与照看的老仆。”

“起初少主年幼,需有人帮衬着,这般倒也行得通——只是时日一长,富户久不归家,老仆自视劳苦功高,成了半个长辈,竟对少主指手画脚起来,甚至对主家的生意动了心思,唆使管事偷工减料,中饱私囊,害得富户平白折损大半祖业,损失惨重。”

谢南枝顿了一下,饱含深意地抬眼问:“后来,常总管猜如何?”

常贵的后背逐渐浸上汗,心底反复默念,他是在编故事吓唬自己,面上仍嘴硬道:“我、我怎么知道。”

“哦?我以为常总管见多识广,没准会听过呢。”谢南枝轻轻一哂,浑不在意地揭晓了答案,“少主长成后,头一件事就是将那欺主的刁奴活剐了,剁成数段,扔去乱葬岗喂狗。”

他用一种叹惋的语调道:“据说台阶上的血足足流了数日,怎么也流不尽。”

“主家拿皂水草草冲洗了,直到数月后,还能从花圃里扫出人的碎末。”

常贵:“……”

他瞪大眼睛,恐惧地看向谢南枝,活像白日里见了鬼。

偏偏谢南枝似乎毫无所觉,走到老太监跟前,瞥了眼他腰上的玉带銙,状似无意道:“常总管这佩件倒是精巧,不过看着像是宫廷匠师的手笔。”

停了一息,悠悠笑道:“不会……也是从府库里偷拿了,中饱私囊的吧?”

常贵:“…………”

霎时间,凉气直从他的脚底窜上天灵盖,叫他生生打了个哆嗦。

最后一句话,谢南枝是压低了声和他说的。

院中的侍卫不知他们在交谈什么,频频投来怀疑的目光。

顶着初春阵阵的寒风,老太监咽了口唾沫,只觉得汗浸透衣背,悔不当初——这哪是什么软柿子,这、这就是活阎王吧!

他再也不敢跟谢南枝多话,含糊地说了句:“奴才还有事,这就告退了。”

然后,就把嘴闭得结结实实的,在书棋如见医学奇迹的震撼注视下,支棱起一条瘸腿,健步如飞地跑了——连小德子气喘吁吁地追在后头都赶不上。

【作者有话说】

书棋:我们公子妙手回春(崇拜)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