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对弈·可愿入我门下

度春风 宁喧 4090 2024-10-20 09:55:06

崔郢这些天称病赋闲在家,卸下了肩上的担子,便有心思考校起门下弟子的学问来。

然而他的弟子们基本都从仕多年,平日忙于公事,早懈怠了研读经撰,勤勉修身,水平大约是连崔府养的鹩哥都及不上了,一考考倒一片。

于是一群在朝中有头有脸的官员,到了崔府的窄巷里,个个都成了一声不敢吭的鹌鹑,答不上来问题,还要排着队被老师训斥。

崔郢被这群三四十好几了,还低眉臊眼在门口站壁的人气得够呛,拄着杖咚咚点地,大骂“粪土之墙不可圬”。

无人敢回嘴。

众师兄老老实实听了一回训,直到崔郢背着手,眼不见为净地回屋去了,才暗地里给公良轲使眼色,示意小师弟救一下场。

公良轲身负重任,咳嗽一声,跟了进去。

他是为数不多几个答得叫崔郢满意的学生,纵使崔郢这会儿有天大的火气,转过头看见他,也不方便发作,只得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你要是替他们来求情的,就出去和他们一道反省。”

公良轲忍着笑说,不是。

说罢,从袖中拿出一沓宣纸,递给他说:“您先看看这个。”

崔郢神色狐疑,嘀嘀咕咕问:“又有后起之秀写的文章?”

手上却很诚实,接过仔细阅读起来。

然而只看了没两页,浑浊的眸子就赫然亮起精光,随即加快速度,草草翻阅完了后几篇,笃信道:“这是上次作楚赋的后生?”

公良轲点头:“正是,学生前不久在书坊偶遇了他,叙话后发现颇为合得来,便从此结识了,这些文章是他同我交流时拿来请教的。”

他补充道:“老师不是关心他有没有师承么,上回我仔细问了,他说未曾拜过师,平日就是自己读书,正苦恼没有人能为他指点解惑。”

崔郢听了,先是精神为之一振,随后按着宣纸,吹胡子瞪眼道:“老夫何时关心他有没有师承了?”

过了一会儿,见公良轲不继续往下说了,又觉着急,只好干咳一声,佯装无意问:“此人姓甚名谁,是哪里的人氏?”

公良轲习惯了他老师的性子,好脾气地一一回答了:“此人叫谢南枝,是南三郡人,家境如何我没有细问,但从他言行来看,应当是出身高门大户。”

寒门飞出凤凰的毕竟少之又少,簪缨世家养出贵子才在预料之中。

崔郢对此早有猜测,面上却冷哼一声,挑拣道:“世家子弟的娇纵毛病最多,能否沉下心做学问还未可知。”

“你与他相交,觉得他品行如何?”

公良轲正色道:“依学生之见,他是世上少有的正直之人,半点没有富家子的专横做派,对尊者不卑不亢,对卑者宽容体恤,堪为知己和良友。”

崔郢了解这个弟子,知道公良轲这么说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心里暗自点头,板着脸继续挑刺:“过刚则易折,一味守正,日后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顿了顿,又问:“他如今年几何,可曾婚配?”

公良轲稍迟疑了一下:“刚及冠不久,还很年轻,婚配……应当也是没有的。”

听到这话,崔郢总算露出了一点满意的神色。

“不错。”他捋着胡须,赞许道,“成大业者不该为外物所牵绊,耽溺儿女情长的荒唐事,那才叫虚度光阴。”

言毕,他又询问公良轲对方读过什么经书,交流谈及的都是什么话题,云云。越是了解,心里那杆秤越是倾斜,确切升起了几分收徒的心思。

公良轲闻弦歌而知雅意,体贴问:“老师,可要学生将此人引荐给您。”

崔郢很是意动,但仍端着经学大家的架子,嘴硬道:“有什么可引荐的,老夫是那等看到好苗子就巴巴地往上凑的人吗。”

话音还未落,余光就瞥见门口因听到动静,探头探脑往里头张望的几个弟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斥道:“看什么看,都反省完了吗!”

几个脑袋立刻成熟稳重地缩回去了。

“……”

公良轲忍着笑,打圆场道:“您在朝中盛名久负,如果知道有机会得到您的指点,他想必十分激动。”

前有不成器的大徒弟,后有各方面都合自己心意的年轻学子,崔郢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心中有了决断,放下那一卷文章,对公良轲说:“这两日我得闲在家,你且将那谢生带来,老夫要亲自考校一番。”

谢南枝收到书棋捎来的口信时,正在东宫与梁承骁对弈。

因在院子里无人看见,他的衣着便也随性了一些,乌发松松挽着木簪,白衣宽大的袍袖铺在地上,认真沉静地思索。

梁承骁的手谈风格与他的为人相近,攻杀凌厉、算度深远,每一子落定,必有大片白子落于马下,叫人左支右绌,难于应对。

而谢南枝则与他相反,下棋温和不露锋芒,白子看似落于劣势,处处败守,实则每一步都暗藏谋算好的玄机,偶尔在某个关窍上添一子,便使局势扭转好几番。

书棋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黑黑白白摆了一盘的棋局,颇有些势均力敌,针锋相对的意思。

他没敢多看,低声与谢南枝转述了公良轲的邀约。

谢南枝听了,没有立刻回复,而是问对面的梁承骁:“殿下和崔大人可有过旧怨?”

据他了解,崔郢对东宫的态度一直称不上好。

谢南枝落子之前思考的时间很长,梁承骁干脆叫侍从抱了折奏来批复,闻声抬起眼:“旧怨算不上,理念不合罢了。”

“崔郢年轻时还算有些胆识。”他嗤道,“现在年纪大了,开始瞻前顾后,甚至不如他那个做翰林院侍读的学生。”

其实这事也不能怪崔郢,上京的歌舞升平不知蒙蔽了多少朝臣的眼睛,叫他们看不见土壤之下早被虫蛀一空的根基,以为往御史台上几本奏疏,意思意思劝谏皇帝勤政仁德,就还能维持北晋往后百年的繁荣盛世。

实在是盗钟掩耳,自欺欺人。

谢南枝没有作出评价,慢悠悠地又往棋盘上摆上一子,微笑道:“是吗。我怎么听纪大人说,殿下还干过送人家中科的子侄去北境从军这样的缺德事。”

“……”

梁承骁无语道:“既然他这么闲,孤让他去颜昼手底下滚半个月再回来。”

谢南枝于是笑起来。

纪闻还不知道这两个人三言两语,就轻飘飘决定了自己未来半个月的悲惨命运。如果知道了,估计一定要把自己的嘴缝上,再也不敢乱说悄悄话了。

谢南枝会提及这话,其实没什么别的意思。

本来他也不至于来找梁承骁下棋,只是上回那老作坊的糕点师傅被重金请来东宫之后,不知得过梁承骁什么吩咐,非说只给书房和主院做点心。

被迫“积极主动”地加了几次班以后,谢南枝终于认清了此人拿根胡萝卜吊在前头,从而压榨劳力的险恶用心,现在总算找着机会揭了太子殿下的底,见对方吃瘪的模样,才心情舒畅了些许。

随手取了枚棋子在棋盘边缘敲着,谢南枝忽然起了兴致,问梁承骁说:“倘若殿下在我的位置,会如何抉择?”

这话明面上说的是棋局,实则两人都知道,这是在问公良轲邀他去见崔郢一事。

梁承骁瞥了棋盘一眼,瞬间就识别出他上一枚白子的用意,紧接着堵住了可能会翻盘的眼位,道:“要怎么做,你不是早就有计划了么。”

“崔郢这人,成在心正,败也在心正。”

“如果是孤。”他一心二用,翻过一本折奏,淡道,“他不是看不见吗,那就让他真真切切地看见。”

“等他口口声声宣称的仁义礼信成了一堆废纸,他也就知道该走哪条路了。”

“……”

唯一有机会破局的关口被堵住,谢南枝敲着白子,叹道:“好棋。”

纵观整一张棋盘,竟交错纵横出现了四道劫,首尾紧紧相咬,谁都杀不死对方的棋子,又都不能让步。

他将白子放回棋盅,由衷说:“还好我的对手不是您。”

无论洞察、谋算还是咬定不放的狠戾,梁承骁都已经有了合格的帝王之相。将来晋国到了他手中,楚水两岸有朝一日说不定真能够收拢归一。

即便如此,谢南枝倒没什么畏惧忌惮的心理,恰恰相反,自从那日在书房见到陈秉章的真迹后,他便有了打算,甚至要一手促成这个结果。

梁承骁也看出了和棋的态势,深深瞧他一眼,道:“不会有那种可能。”

谢南枝笑了笑,合上了棋盅:“您说得对。”

两日后,谢南枝与公良轲一道去崔府拜访。

公良轲原本担心之前隐瞒身份与他相交,会让谢南枝心生不快,没想到对方只惊讶了几日,便欣然应下了他的邀约。

“崔老的名声上京谁人不知?”谢南枝笑说,“如今我算是沾了公良兄的光了。”

公良轲哪敢戴这顶帽子,连声说称不上。

崔府仍然同往日一般清静,耳背的门房将两人放进时,忍不住多看了谢南枝一眼,似乎在纳罕怎么来了这么个钟灵毓秀的小公子。

那只鹩哥挂在屋檐下的鸟笼里,见人进门,立刻开嗓嚷道:“有客来!有客来!”

谢南枝此前没有见过教得如此通人性的鸟儿,一时面露惊讶。

公良轲见他注意那鸟笼,心道到底还是年轻人,便神情和煦地同他介绍说:“这是老师养的鹩哥,平日耳濡目染,也会背上几句经文古训。”

像是为了印证他所言非虚,话音还未落,那身披黑羽的鹩哥便口吐人言道:“代虐以宽,兆民皆信我王之德,咸顺矣!咸顺矣!”

它说这话的声调和停顿都很标准,一看就是常听常言,谢南枝觉得挺有趣味,正要颔首称赞一句有灵性。却不成想,这鹩哥许久不见个新鲜人来,被人夸奖顿时更加兴奋,在笼中来回蹦跳着,抑扬顿挫地模仿崔郢的声音,声如洪钟地训斥道:

“一天天的尽会脱裤子放屁,还想糊弄老夫我,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是吧!”

“看什么看?都给我站外边反省去!”

“……”

最后一句可谓掷地有声。

空气莫名陷入了寂静,谢南枝挑了下眉梢。

这么大的动静,公良轲当做没听见都不行,窘迫地正想找补回来,就听里间一声响亮的咳嗽。

崔郢在屋里道:“来了?那就进来吧。”

……

崔郢隔着窗户观察了半天,见谢南枝与公良轲交流,言行皆是进退有度。

旁人来到他这崔府,多少要为宅子的简朴惊讶,或者假意奉承屋主人的光正清廉一番,但谢南枝却半点没有异色,态度十分自然,好像本该如此。

光凭这一点,崔郢就暗自对他高看了几分。

但他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迹象,等到二人进门来拜见了,才捋着长须,故作威严道:“南郡谢生是吧,老夫读过你的文章,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谢南枝看上去并不意外,拱手答:“愿闻先生教诲。”

崔郢点了点头,先考校了他读过的经文史书,尔后又问了治国理政之策。谢南枝一一从容答复,不仅言之有物,不矜不伐,而且频出叫人眼前一亮的见解。

公良轲本来有些替他紧张,直到见崔郢微微颔首,一副越看谢南枝越满意的样子,才稍松一口气。

就在他以为接下来也会这么顺利下去的时候,又听崔郢话锋一转,问:“你可读过先楚旧史?”

谢南枝顿了下,说:“读过。”

崔郢冷哼了一声:“那你还写得出‘亡楚之祸,患在世家’?楚国如合抱之木,盘踞数代的世家就是深埋其下的根系,难以撼动不说,若要狠心断根,便是自绝后路。此言实在荒唐得可笑。”

即便被朝中德高望重的人物批了“荒唐”,谢南枝也毫无受挫的神情。

他平静答:“当断不断,等树木倾塌,依附其上的鸟兽照样没有活路。以自伤剜除病灶,看似伤筋动骨,实则留有一线生机。”

崔郢诘问:“倘若世家势大,摧之如蚍蜉撼树,你当如何?”

谢南枝并无思索,道:“那便韬光养晦,以待时机。世家之间素有嫌隙,稍加挑拨便可使人心离散。先择一强,大加封赏,使之得意忘形而成众矢之的,便能集群力将它除去。”

“待到世家相互争斗,成一盘散沙,为君者可轻易斩草除根。”

闻言,崔郢狠狠皱起眉,拍着桌子斥道:“狂妄!”

公良轲也叫他的答复所惊,正想暗地里给他使眼色。却见崔郢忽然站起来,烦躁地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回身时,苍老浑浊的眸子牢牢盯住了长身玉立,神色恭谨的谢南枝,突然没来由地问:“那依你之见,‘教化’二字何解?”

谢南枝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表情有点意外,沉吟片刻,答:“教化之道,先在安民。等到仓廪丰足,世道太平,百姓自然归附。”

“……”

尾音落下,室内短暂静寂了一瞬。

察觉到这一师一徒两人同时投来惊讶和复杂的目光,谢南枝有些不解,不明白他们怎么是这个反应。

过了半晌,崔郢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自语道:“天意啊。”

似是现在才真正下定了决心,他的语气缓和了些许,堪称和颜悦色地问谢南枝:“你可愿入我门下,做我的关门弟子。”

听闻这话,谢南枝怔愣了好一会儿,像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公良轲在旁边轻声咳嗽,他才如梦初醒一般,眨了下眼。

——他确实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在他的计划里,崔郢或许会起惜才之心,却没想到对方对他的赏识竟到了这个程度。

但他很快回过神,心念流转间,便有了决断,迎着崔郢隐含期许的目光,深深下拜道:“能入先生之门,学生不胜荣幸。”

【作者有话说】

梁:偷偷把厨师留下来,好让老婆多来找自己几次

谢:(警觉)他想让我加班!!

会试这一段怎么还没写完啊啊啊,好想写他俩鸡飞狗跳谈恋爱(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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