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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手足·十四载黄粱梦

度春风 宁喧 4620 2024-10-20 09:55:06

既然要约见,自然得找个坐下来谈的时间。

双方约定次日辰时在嘉陵关外会面。

两国国君会晤,仪仗必然隆重,为防出现意外,纪闻特意挑拣了营中的精兵随行。南越那边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拱卫圣上的金翎卫几乎尽数而出,将营帐里外围住,盔甲映着森冷的光泽。

初打了个照面,氛围就有了剑拔弩张的倾向。

寅部和戌部均因为先前隐瞒军情不报的事受了罚,如今还被金翎卫看押着,立在萧元征身后的只有毕螭一人。

“……”

即便已经从卯部主事人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在看到萧元景同北晋那豺狼野心的太子一起出现时,萧元征仍是忍不住动了肝火。

他按下胸腔里上窜的火气,嗓音发沉:“怀玉,过来。”

“皇兄,我——”

萧元景迟疑了片刻,正欲开口解释,目光掠过他身后的毕螭,猝然看见了被金翎卫架着的陈凤亭。

少年早在那场灾祸里失去行走的能力,此刻狼狈地拖着两条废腿,不住向他摇头。

见他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仿佛陷入了僵直,萧元征心中的不悦更盛,皱眉道:“还要朕再重复一遍吗?”

过去在临安时,刘进忠曾经和他说过一桩高门贵女执意要嫁破落户,闹得家中鸡犬不宁的奇闻。

那时他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听过就算了结,岂料时过境迁,故事的主角掉了个个儿,被偷的竟然成了自己家,被禽兽糟蹋的成了他看着长大的亲弟弟。

萧元征后悔地想,当初就不该顾及声名,让此人活着离开万寿节宴。

他自以为已经给足了北晋的新主脸面,可对方却半点不识趣。

梁承骁仿佛没有察觉他展露出的杀意,或者感觉到了也不放在心上,长臂一展,将萧元景虚拢在身边,姿态看似有礼有节,实则强势,寸步不让。

“圣上好像对孤有些曲解。”他挑眉说,“半年以前,孤有幸在上京见过端王殿下一面,内心十分仰慕,如今在嘉陵关重逢故人,就请殿下过来叙了叙旧。”

“没想到才两日功夫,竟然惊动了圣上大驾,实在叫人意外。”

萧元征将视线转到他身上,讥讽道:“故人?还未见面就占我南越两座城池,晋太子这对待故人的方式倒是令朕大开眼界。”

梁承骁半分不改颜色:“都是误会,解开就好了。”

“况且,孤看着怀玉虽然称你一声皇兄,态度却比在孤这里要拘谨不少。”

他看了一眼被金翎卫制住的陈凤亭,要笑不笑说。

“圣上想把人叫回去,还要使这些逼迫的手段。看来越皇室手足不睦的传闻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萧元征的表情霎时沉下来:“朕兄弟间的事,何时轮得到太子一个外人置喙!”

梁承骁哂笑了一声,神色漫不经心,眸光却锋利:“孤对圣上来说是外人,对怀玉可不是。”

营帐内寒冷,他示意纪闻取来狐裘,亲自给萧元景披上,叙闲话似的,不紧不慢道:“孤这人呢,喜好游山览水,这段时日看过了江南和北晋不同的冬日风光,觉得欣悦非常,很愿意在这嘉陵关外多叨扰几日。”

“——就不知圣上怎么想了。”

晋国三十万大军就横陈在关外,他这话和明晃晃的威胁没差了。

此言一出,不仅萧元征被气得脸色铁青,萧元景也抽了口气,低声阻止:“谨之。”

他知道梁承骁不了解他们兄弟二人的过往,这番言行是怕他受委屈,在替他撑腰。

见梁承骁看过来,萧元景隔着外衣握住他的手臂,轻微摇了摇头,眼神带着安抚。

随后,他整理了衣袖仪容,从梁承骁身边走向南越一侧,顶着萧元征重逾千钧的目光,端端正正下拜,道:“殿下只是在说笑,皇兄不必当真。臣思虑不周,让皇兄担心了。”

萧元征攒了几日的怒气,就这样被不轻不重地堵了回去,想发作都找不着地方。

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可能给萧元景难堪。本来想着回王府算账,结果刚到了府上,刘进忠又呼天抢地地迎上来。

刘公公早在关内听说了王爷落到晋贼手中,受尽磋磨的消息。

他是看着萧元征和萧元景兄弟长大的,过去没少在东宫侍奉萧元景,几乎把王爷看作半个主子。在府中提心吊胆了许久,终于见萧元景全须全尾地回来,眼眶都差点红了。

“殿下受委屈了!”他忍不住伸手抹眼角,想到萧元景这段时间肯定吃不好睡不安稳,心疼得不行,“老奴让底下的人准备了饭食和热水,殿下快回去休息吧。”

“……”

萧元景没有应声,默默地看向萧元征。

萧元征额头的筋络连跳了几下,隐忍道:“用完膳让太医给你诊个脉,再来正堂见朕。”

往前走了两步,回头见萧元景还披着那身银狐绒的裘衣,只觉得眼睛疼:“你这身衣服也换了!”

江南富庶甲天下,什么样的锦衣罗缎没有,用得着那蛮荒之地的小子做体贴献殷勤!

他说完这一句就拂袖离去了,显然气得不轻。

刘进忠讶然看了看萧元景:“圣上这是……?”

萧元景叹了口气:“无事,公公拿本王惯常穿的那一件来吧。”

晚间时,厅堂里点了烛火。

院里值守的除了金翎卫,其余随从尽数退下了。

萧元景从北晋回来的时候就料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此时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他倒生出几分释然的感觉。

萧元征在暖阁批阅临安发来的奏折,听到外间传来的动静,眼皮都不掀一下。

萧元景在桌案前站定,恭声喊他:“皇兄。”

“……”

萧元征没给他赐座,叫他站了一会儿定定性,才从政务中抬头,不冷不热道:“朕登基未满三年,三年没看着你,你的主意就能大过天去了。”

萧元景说:“臣弟不敢。”

萧元征蓦然拿起手边竹简,重重掷于他身边的地面上,“啪”的一声惊响。

“不敢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天子含怒道,“当初去北晋的时候,你承诺过朕什么?萧元景,为了查陈家的案子,朕看你是一点都没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啊!”

年初那一场叛逃确实是兄弟二人约定好的一环,原因和梁承骁在万寿宴上设计的那一出神谶没关系,而在追查淮阳失踪的那笔巨额赈灾款的去向。

此行同样出于萧元景的私心,他的外祖和舅父都葬身在平襄,尸骨未存。他始终怀疑是高逢与晋人里外勾结,暗下杀手,可是陈家旧案已经过去太久,高逢早把所有痕迹处理得干干净净。

他本来就因为罪臣之后的身份在朝中屡受攻讦,纵使有疑,不可能毫无依据地动摇一国宰相,天子母舅。所以,他必须亲自去北晋一趟,查明当年的真相。

萧元征从前就知道他放不下陈家的事,却没想到他的执念深重至此,生死性命都可以置之度外,连受重伤失了忆,险些折损在北晋这样的大事都瞒着自己,简直气得心肝肺都疼。

他从桌案后站起,厉声斥道:“跪下。”

冬日地面湿寒冷硬,房内也没有放置蒲团。

萧元景没有迟疑,平静地屈膝跪落,脊背挺得笔直。

毕竟是在跟前长大的幼弟,萧元征不可避免地被眼前的景象刺痛一瞬,随即硬下了心肠。

他绕过散落一地的竹简,走到萧元景面前,冰冷问:“陈氏那稚子,朕记得明面上已经死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还活着的。”

萧元景顿了一下,垂眼答:“三年前。”

陈家被判满门抄斩后,他在大雪中长跪几日,求先帝收回成命,被萧元征强行带回东宫的时候,已经高烧昏迷过去。

等再醒来时,行刑之日已过,一切都回天无力。

他去收殓亲人的骸骨,却发现顶替陈凤亭死去的是他的仆从。

“臣在陈家没有找到他的尸首,这些年一直在各地寻找。”他慢慢道,“舅母自缢前,暗中将他托付给了一个过去受过外祖恩庇的郎中,后来臣亲自找过去,那对老夫妻受惊吓东躲西藏了一阵,臣反复验明身份后,他们才愿意把凤亭交给臣。”

陈家出事的时候,小公子只有八岁,已经懵懂学会一些道理,一朝失去所有父母亲人,所受打击可想而知。

所以他这些年这样恨晋国人,恨朝廷,连带着恨他和萧元征,也是情有可原。

不知为何,萧元征沉默了片刻。

他问:“知道朕为什么罚你吗?”

萧元景的神情静得如一池死水:“无论皇兄为何事罚臣,臣都无怨言。”

这就是认错但不改的态度了。

尽管过去就清楚他认死理的性子,萧元征仍是深吸了一口气。

“欺君罔上,私联外邦,藏匿罪臣家眷……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可以被御史台参谋逆的罪名?”他沉声道,“假使皇帝不是朕,犯下此行的亲王不是你——或者有人在朕之前发现了陈家子的身份,捅到朝上来,萧元景,你有几个脑袋够朕砍?”

言及此,皇帝的语气里已带上了几分失望之意。

“你少时就聪颖有主见,陈家的案子,朕从来没有阻拦过你查。但你行事之前,为何不为自己,也为朕考虑一二。”

“……”

冬夜寒凉,烛火在桌台上晃动。

萧元景还跪在原处,影子映在墙面上,纤瘦挺拔,如庭院中的梅枝,风雪压不折他的脊骨。

萧元征转过头,不再看他,冷淡说:“从今日起,你不用亲自领兵了,朕会再点个将领来守沂郡。”

“年后你跟着朕回临安,南方气候合宜,适合养你的寒症。陈家子朕会让人送走,留一笔钱财让他安度余生,你不必再管。”

“那晋太子的事,朕当你是失忆后一时荒唐,懒得追究,你也尽快忘干净吧。”

留下这最后一句话,他就不再管地上跪着的人,抬步离开,让对方独自反省些时候。

毕螭替他打开门,冷风顺着厅堂涌入,吹熄了室内的灯烛。

昏暗之中,萧元景自嘲般笑了一声:

“我自知犯下许多错,叫皇兄费心为难,没什么可辩驳的。”

“但唯独有一件事。”

萧元征的脚步一顿,停下来。

萧元景面对着空荡的桌案,与那些无人阅览的奏折,神色是情绪压抑到极致过后的麻木:

“不知皇兄是否请太医看过凤亭身上的毒。”

“——他是代我受过。”

刘进忠在院中守到了三更,终于见萧元征回来。

他知道圣上一定是有话要同王爷说,才耽搁这好些时辰,仍是忍不住絮叨:“这冬天晚上多冷啊,毕大人一直跟着您,竟然不知道替您加件披风。”

说罢,又张罗着让内侍去传热水,送宵夜。

萧元征揉着额角,制止了他们大动干戈:“不必了。”

刘公公看他神情疲惫,察言观色说:“圣上可是要歇息了,要不然喝碗姜汤,驱驱寒再睡吧。”

“不用。”萧元征摇头拒绝了,尔后想起什么,道,“让他们给怀玉送过去。”

室内已经点起了炭盆,隔绝窗外的寒意。内侍替他脱下外袍,又有人奉上热茶。

萧元征确实有些倦怠,就在桌边小坐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等其他人都退去了,他问身边站着的刘进忠:“朕有印象,你从前在父皇宫中伺候。还记得先宁妃吗?”

刘进忠以为圣上又同王爷置了气,正发愁着要怎么开口劝说,忽然听得这话,愣了一瞬,意识到他说的是萧元景生母,先帝时的宁妃娘娘。

萧元征问:“她在的时候,是不是时常犯头疾,日夜睡不好觉。”

刘进忠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起这个,一时有些茫然,见他神色淡淡,似乎随口一提,只好慎重道:“好像是这样,这毛病是小殿下大了以后才开始犯的吧,先帝找了好些太医来治,也总是看不好。”

听闻此言,萧元征拿着茶杯的手倏忽攥紧了,几乎将那白瓷上握出道道裂纹,半晌,才慢慢松开。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朕今日……和怀玉说起了过去的事。”

“说他小时候,在一众兄弟里最爱粘着朕,走到哪都甩不掉。”

原来是想起往昔了。

刘进忠这才明白他提起宁妃的缘由,思及从前那段日子,笑说:“可不是,圣上少时性子淡,也不知小殿下是怎么瞧出圣上面冷心软,成天在东宫赖着不走,吵得您头疼。”

萧元征和萧元景相差七岁。

前者被立为太子时,后者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垂髫孩童,偏生长得玉雪可爱,宁妃教子又十分纵容,因此养出了一副与深宫完全不符的单纯活泼的性子。

彼时陈秉章在朝中威望极高,宁妃在后宫同样得宠。萧元景作为所有皇子中最年幼的一位,无异于稚子抱金于闹市,受无数明里暗里的排挤。

萧元征撞见过好多次其他兄弟捉弄萧元景,本着长兄的责任,皱眉制止了几回,结果就被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黏上了,跟进跟出,被磨得烦不胜烦。

他身为太子,本来不和其他皇子在一处起居,可萧元景年纪小,还没到去上书房的时候,又因为聪明伶俐得先帝喜欢,可以在各宫随意走动,有大把时间缠着萧元征。

太子读书习字,他在书房里跟着鬼画符,太子骑马射箭,他也在围场有模有样地比划两下小木枪。

不过好在他年纪小,好糊弄,萧元征时常哄骗宫人带着他,自己去做别的事。就算整天这样被糊弄,萧元景也跟缺心眼察觉不出异样似的,照样围着他转,“哥哥”长“哥哥”短地跟他撒娇卖痴。

某日萧元征借口要学习理政,将他晾在外间大半日,忘记了嘱咐乳母照料他。结果等到太阳快落山时猛然想起此事,快步走到外头,却见小孩等他等得捱不住困意,又记得不能发出声吵到他,于是乖乖趴在软榻上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听到萧元征喊他的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反应还是笑,抱着他的脖颈喊太子哥哥,像个不染半点脏污的糯米团子。

——谁能不喜欢他,谁能不爱他。

萧元征再冷再硬的心,也全焐热化成了水。

当天晚上,他牵着幼弟回宁妃宫里,萧元景笑眯眯地同他说今天做的梦,他看着手腕上绕着殷红络子,无忧无虑的孩童,心中下决心想,往后父皇和宁妃没了,孤也能护他一世安乐,顺遂无虞。

可是他没有想到,萧元景也没有想到,这句话竟然应验得那么快。

快得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

钦差查明陈家勾结晋人,致使平襄之战大败那一天,萧元征奉命在京外巡查。

遽然听闻此事,他没有理会幕僚苦口婆心的劝阻,沉着脸色连夜策马赶回。可是人还没到,在途中得到了皇帝龙颜大怒,判令陈氏满门抄斩的消息。

他回到临安已经是三日后,来不及更衣就匆忙去找萧元景。

萧元景在雪中长跪几个昼夜,却连往常最疼爱自己的父皇的一面也没有见到,昏迷前见到他,问的唯一一句话是:“大哥,我是不是没有家了?”

十四载黄粱梦,终于在这一场大雪中残忍醒来。

萧元征沉默了良久,只觉得通身被寒风吹拂,冰冷透骨。

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让随从安顿好萧元景,孤身一人进了宫,求见自己的母亲高皇后。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一章内写完回忆的,结果没估准,还要半章左右

大哥其实是个挺复杂的角色,他是兄长,也是皇帝(文章最开始就有说,大哥是狠人),和我们太子是完全不一样的类型,本质上也是从小受教育的环境不一样,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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