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定决心出城之前,萧元景原本以为自己逃不脱阶下囚的命运。
然而梁承骁似乎没打算当着众人的面给他难堪。达成目的后,晋军严防死守的包围圈很快让出了一条通道,默许戌部的人尽快离开。
随后,他被纪闻毕恭毕敬地请上了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
夜色深重,看不清窗外的景象。
纪闻没跟他说要去哪,但是按马车行进的方向,确实是离嘉陵关越来越远。
围绕在附近的马蹄声齐整有序,在黑暗中如同雷鸣阵响,不容忽视。
梁承骁这次大约带了倚重的精兵过来,与从前经历过的小打小闹不可同日而语,难怪戌部在他手上吃堑。
出动这么大的阵仗,就为了截留他一个人——难道是怕他半路跑了吗?
萧元景的心绪有些杂沓,他无意识攥紧了车座上铺的绒毯,担忧他失联的消息传出后,如果十二部哗然惊变,穆乘风一人大概难以控制,然而此时与晋军硬碰硬,显然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做法。
一面是错综难辨的局势,但另一面,他又忍不住去想刚才在马车上看到的一眼。
阔别数月,太子殿下几乎没什么变化,仍旧俊朗锋利,威势沉沉,全然看不出过去这半年里经历了怎样的风浪。
可是灵帝横死,黄旗军叛乱和邱家的兵变接踵而至,上京的波涛汹涌隔着一道楚水,都能在卫延寄来的信纸上窥见一二,何况是夺嫡的亲历者。
他是否也有深陷危笃之境,置死地而后生的时候?
在越地得知真相以后,他是不是……还在恨他?
……
离开廉山后,马车平稳行驶了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篝火的亮光透过车帷映照进来,两侧也有了士兵走动和行礼的声响。
萧元景心知,这是到了晋国的军营,大概很快就会有人来押他去监牢。
亲卫都退去了,车外很快没了动静。他迟疑了一阵,正犹豫要不要自己下去,帷布就被掀开了。
风雪顺着前窗飘进来,周围一片亮堂。
叫萧元景讶异的是,他并没有如先前所想,被押送到军营外围,放眼望去,附近守卫严密,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反倒更像是在——主帅的营帐外。
梁承骁见他反应不过来似的,看着自己怔怔发了半天呆,神情是罕见的错愕和茫然。
实在是怎么看都可怜可爱。
他深吸了口气,强压下自看到萧元景起,就想把对方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瞧见的强烈冲动,语带谑笑问:“盯着看了这么久,才半年没见,就不认得孤了?”
萧元景没有应他这一声,眉尖蹙着,思索对方这么做的用意。
“……”
当初已经哄到主动坐在怀里,趁着起床气随便亲随便抱的夫人,转眼变回这副生人勿近的防备模样。
梁承骁面上没有波澜,心底的滋味却复杂难言。
他的目光一寸寸梭巡过萧元景的五官,虽然看上去与“谢南枝”离开的时候无异,但他就是无端觉得对方瘦了,气色也不好。
——所以萧元征到底是怎么养的人?
太子殿下不虞地想。
不会养就送到晋国来给他养。
看萧元景还是不动,梁承骁的语气不自觉缓和了些:“先出来吧,我们回去说。”
“这里太冷了,你受不了风。”
他伸出手,本来想让萧元景借力下车,然而他的态度不知让萧元景有了什么联想,对方凝滞了一瞬,表情霎时沉下来,避开了他的手。
“殿下想要报复我,有千种万种办法。既是成王败寇,萧某也认了。”他的脸颊苍白得没有血色,冷声道,“何必用这种折辱的法子。”
他做好了这句话会激怒梁承骁的准备,但实在不愿意做那以色侍人的荒唐事,抿唇瞪着他。
却不想,梁承骁听了之后,眉梢越扬越高。
“折辱。”太子殿下语义不明地重复了一遍,深深看着他,“你觉得这是折辱?”
“……”
他的神情让萧元景有种熟悉的预感。他本能地想要后退,可是车厢内狭小,避无可避,梁承骁已经探身进来,熟练地一手搂腰,一手抄膝弯,轻松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梁承骁!”
萧元景没想到他真敢在军营里言出必行,一时间又惊又怒,抓着他的肩膀,脱口喊了他的名字,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熟稔和恼意。
“孤在。”
太子殿下平时拉开三石的重弓都轻松有余,此时故意颠了他两下,等到怀中人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才满意地把人抱稳。
“看来端王殿下对孤的成见很深。”梁承骁把重音放在了最后,一字一顿道,“如今不会有人打扰,孤有的是时间同王爷好、好、叙、旧。”
……
为表避嫌,纪闻原本在马车另一侧守着,听到声一个激灵,从车辕后探出头,紧接着就看到了时隔半年的相似场景。
左右守卫不全是东宫出来的亲兵,无意间瞥见这一幕,一个个全呆成了木桩,半天也没想起捡掉了一地的下巴。
吵吵闹闹点好啊。
纪闻无不感慨地想。
等两人进帐之后,他才老神在在地背着手,从车后绕出来,威严地咳嗽了一声,示意外的侍卫都识趣点,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
要不怎么说太子爷雷厉风行呢,这不,咱北晋的皇后这么快有着落了。
—
梁承骁直接抱着萧元景回了帅帐。
室内提前燃起了炭盆,到处暖融融的,和煦如春日。
桌上原本摆放着舆图军报等物件,梁承骁一眼没看,全部扫落了,把人放在议事的桌案上。萧元景十分不愿意配合,直起身要下来,只是还没有成功,就被握着小腿拉到了近处。他挣扎着踢踹了两下,也被对方毫不费力地制服了。
与此同时,梁承骁倾身往前,卡进他双膝中间,掌着他的下颌,迫他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聊聊?”他说。
尽管语气是征询的,动作却没什么礼让的意思。
帐中没有点烛火,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一片。
萧元景的指节不自觉蜷了一下,以为梁承骁要同他算潜入北晋,图谋不轨的账,只是还没开口,就听梁承骁问他:
“为什么不告而别?”
“……”
——为什么不告而别。
帐外风雪不止,萧元景本来不想作声,行宫那一晚的夜色裹挟着烛光,顷刻间撞入他脑海中。
疾风骤雨声里,他闭着眼装睡,梁承骁撩开帷帐,专心看着他的目光仿佛跨越了时间距离,与现下的场景重合。
梁承骁长久凝视着他,似乎要透过瞳仁,看进他灵魂深处,问:“南郡叛军的布防图,是你让人送来的吧?”
“送了礼又不露面,是真想和孤桥归桥,路归路,互不亏欠吗。”
“……如果不是方衡在军营里见了你一面,你打算瞒着孤到什么时候?”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口的。
直到现在,梁承骁仍然为这一个月的事心有余悸。
欺骗他还是小事,他可以不去计较。倘若他真的在不知情的状态下令军队攻城,届时两军混战,刀剑不长眼睛,万一有哪支射出的流矢伤到了萧元景,他大概一辈子都要活在悔恨里。
许是他的眼神太炽热,甚至过于烫人了,萧元景很快移开了视线,嗓音有些滞涩地回答:“……殿下想太多了,我不知道什么布防图。”
“上京那段时日,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的乌龙。眼下一切都回到正轨,早点忘了对我和殿下都好。”
“如果殿下还在气我的欺瞒,任意处置我就是。”
梁承骁撑在桌案上的手倏尔握紧了,沉沉盯了他一会儿,竟是笑了。
“你不知道?”他说,“那孤领兵去南郡平反时,冒着大雨替孤去向崔郢说情的又是哪个?”
“王爷这张嘴倒是能言善辩,当初在山阴时,还舍得对孤说几句甜言蜜语的好听话,如今白的都能颠倒成黑的了。”
两人靠得太近了,相隔不过几寸,稍一低头,呼吸都能交抵在一处。
自恢复记忆以后,萧元景再没和他有过这样的接触,隐约有几分不适应,略微往后靠了靠,维持着平和的表情,道:“我不是喜欢拖欠恩情的人,殿下在我失忆时多有照拂,我自然要投桃报李。崔老做过我几日的老师,我同他说几句不是难事,殿下言重了。”
他平静说:“听闻您已经了却心愿,将晋国上下收归一统。我该报答的也报完了,从此与殿下清清白白,恩怨两讫。”
“假使让您误会,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梁承骁的神色逐渐黑沉下来,他压着燥气问,“你就这么急着和孤撇清干系吗?”
萧元景收在袖子里的指甲用力到快要嵌进掌心里去。
但他恍若察觉不出分毫痛感似的,反问梁承骁:“那殿下呢?”
“殿下得知我是越人的时候,不曾憎恨过我么?”
那些一直以来覆在他身上的温和假面仿佛在须臾间褪去了,他偏过头,没有看梁承骁,一字一句,声音冷淡清晰道:
“殿下是不是忘了,去年沂郡之役,是本王命人请来了黑苗的蛊师,令攻城的晋军死伤惨重。”
“今年年初时,殿下从临安回晋,是本王下令让巳部追杀使团,势要将你留在南越。”
“殿下率三十万精兵南下,侵占的是南越的国土,流离失所的是本王的子民。”
“……本王与殿下生来势难两容,殿下恨本王是应当。”
“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
他自以为这话已经称得上薄情狠心,换成任何一个人听了,估计都要心寒失望。
事实也的确如他所料。
话音落下后,梁承骁沉默了许久,深深拧起了眉。
帐内一时陷入寂静,只能听见营外呼啸的风雪声。
黑暗里万物的界限都被模糊了,萧元景难以看清他的表情,只能尽力忽视胸中漫上的酸涩情绪,不让自己露出端倪。
梁承骁往后退了一些,给他留出透气的空间,过了半晌,才抱着手臂,冷不丁地开口:
“王爷这样问心无愧,为何不敢看孤的眼睛?”
萧元景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梁承骁就蓦然抓住了他的手腕,趁他没有防备的时候,把人往怀里一拽,轻车熟路地从他衣襟里摸出一把匕首。
“还有。”
他把那柄眼熟的红玉匕首在掌心抛玩了片刻,要笑不笑问。
“既然势难两容,你随身带着孤送你的匕首做什么?总不是用来睹物思人吧?”
“……”
眼见着逮了半天的狐狸又要闷头往雪里跳,太子殿下哂笑了一声,把那柄匕首掷在铺了绒毯的地上,不轻不重地一记响。
“孤想通了,这事实在没必要问你。”
他摇头说。
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以后,萧元景睁大了眼,刚要抵着他的胸膛推拒,就被制住双手,利索地按到了一边。
“……孤看过一会儿,你还说不说得出这些凉薄话。”
梁承骁握着他的下颌,不客气地俯身下去,做了从见面以来他最想做的那件事。
想不想,念不念的,有更加直截了当的求证方式。
不比他在这里虚度春宵,听小骗子胡言乱语要好。
【作者有话说】
太子殿下(大尾巴狼版):老婆爱不爱我,试一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