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南下伐越的消息传开后,晋国朝野哗然震动了一阵。
朝臣中支持者有之,反对的声音同样沸沸扬扬。但不管外界如何议论,梁承骁仿佛下定了决心一意孤行,听不进去任何劝谏。
“胡闹!这不是胡闹是什么!”
崔郢把大腿拍得啪啪作响,满脸恨铁不成钢。
“想不继位就不继位,想攻打越国就攻打越国,他把老夫置于何地!把文武百官置于何地!”
公良轲站在正阳门外的石墩旁,一边留心宫门口的动静,一边认命地应声:“老师说得是。”
已经堵在宫门外骂了一早上,崔郢犹觉不够,两撇胡须一抖一抖,怒斥道:“全是那帮武将惯出来的坏脾气!好的不学尽学坏的!先帝虽然荒唐,但为了装样子也会听我老头子讲几句话。他倒好,躲我跟躲洪水猛兽一样,隔着八百里听见声就走了。小没良心的,要不是为了老夫的宝贝徒弟,当初他被世家那群人追着骂的时候谁替他说话!”
“……”
前面听着都还说得过去,最后一句就过分了。
这毕竟还是在皇宫外头,四面的羽林卫都听着呢,公良轲不得不用力咳嗽起来。
然而崔郢这段时日吃尽闭门羹,怨气已经水涨船高,到达峰值,根本不买账:“咳嗽什么?好好说话!”
“还有,哪朝哪代的皇帝是来皇宫上值的?到点来到点走,一分钟不多留,东宫藏着什么玩意让他天天守着!往后金銮殿是不是要给他搬到东宫去,啊?”
公良轲:“……”
公良轲默默抬高了衣袖,挡去老师横飞的唾沫星子,无奈道:“先前别的大人来拜访您,您不是表现得一点儿都不着急,还挺维护太子殿下的吗,怎么如今气成这样?”
崔郢眼睛一瞪:“你懂什么!咱北晋这么多年都没个明君苗子,好不容易出现一个有点样子的,老夫不在旁人面前夸他两句,他一个想不开又走歪路了怎么办!”
“……”
临近官员下值的时间,宫门一敞开,公良轲就眼尖瞧见了领着左右两卫走下白玉阶的太子殿下,清了清嗓子,低声提醒:“老师,殿下来了。”
“什么!到点了?”
崔郢一个激灵,从坐着的石墩上蹦起来,健步如飞地上前,伸手喊道:“殿下留步!老夫有几句话要说!”
梁承骁原本就和一群老臣掰扯了一天粮草拨款的事,现在一见到长胡须抬头纹的老头就太阳穴突突直跳,刚出宫门又遇见这位重量级人物。
他想也知道崔郢的几句话估计没有两个时辰说不完,因此懒得和他掰扯,干脆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重新往宫里走。
“殿下——”
崔郢再好的筋骨,怎么可能比得上在北境军营长大的梁承骁,在他身后没追两步就气喘吁吁。
不过姜毕竟还是老的辣,眼看他跟梁承骁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又要让这小子跑掉,崔郢心道,非要逼着老夫使杀手锏,下一瞬,就一把抱住了宫门口的石柱,大声威胁道:“殿下要是不听老夫把话说完,老夫就一头撞死在这里,让全天下人都看看您是怎么对待臣子谏言的!”
梁承骁:“……”
公良轲究竟是道行尚浅,没见过这种口头死谏派做法,当时也惊了一下,正要赶紧上前劝阻,结果还没走近两步,就看崔郢把手背在身后,掌心向外不耐烦地摆了摆,意思是“演的,别管”。
公良轲:“…………”
太子殿下的脚步终于停住了,隔着几丈远,都能听见他十足忍耐地吸了一口气。
“孤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他说。
一盏茶就一盏茶。
崔郢见过的风浪多了去,根本不在乎这点形同虚设的限制。
梁承骁还以为他又要搬出“攻无罪,不可谓仁”的大道理,做好了左耳进右耳出,当个耳边风听的准备,结果跟几任皇帝斗智斗勇了这么久,崔郢也有了长足的长进,上来第一句话是劈头盖脸的:“老夫也不是不支持你打越国,但你看看这时间合适吗?南郡叛乱才平息多久,邱家那帮人坟头草都没长多高。人越国好吃好喝歇了一年,这时候上去硬碰硬,是不是蠢……不太明智啊殿下。”
说完拍了拍胸脯,心有余悸地想,平时骂学生骂习惯了,差点对着新帝也秃噜出口。
梁承骁虽然意外他嘴里竟然能蹦出支持兵戈的言论,但这不代表他没听见最后一句话,黑着脸道:“……孤听到了。”
“这不重要。”崔郢强行带过了这个话题,“况且你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满朝都是武将,哪有九五之尊亲自带兵打仗的,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朝廷百姓考虑一二,是不是?”
“孤考虑得很清楚。”梁承骁冷静说,“过去一年里,南越陷于内乱,帝相离心,国力亏损。我朝的兵力远盛于越,此时南下是最好的机会。错过此时,不会有更好的良机。”
看他怎么都听不进去,崔郢急了,道:“那你年初同越国定下的和约怎么办,弃忠贞于国,忘信义于家,岂不为天下人耻笑!”
梁承骁听了,抱臂嗤笑一声:“当初可是安王世子签的字,挂着老皇帝的名头,哪样和孤沾得上关系?毁了便毁了,天下人哪个指责得到孤头上来!”
崔郢:“……”
崔郢万万没想到他还能不要脸到这份上,语塞半天,气得直吹胡子瞪眼。
眼见着一盏茶已到,梁承骁说到做到,半点不跟他多话,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前走,崔郢气急之下,高声质问道:“谢南枝呢!他不是你的谋士吗,就这么看着你胡闹?!你把他叫来,老夫好好跟他说道说道!”
他原以为梁承骁不会搭理他,结果不知道这句话里哪个字起了作用,竟生生逼停了太子殿下的动作。
也是在顷刻之间,梁承骁的神色沉下来,周身的压迫感陡然变重。
他回过身,眉眼笼着驱不散的阴翳,冷声道:“对,孤还忘了同崔大人说起。”
“……崔大人喜爱的好学生,原是那南越端王派来的奸细。在东宫时对孤骗身骗心,百般欺瞒,哄得孤心甘情愿要立他做太子妃了。可惜南郡叛乱爆发突然,不然本朝当真要有一位越国出身的皇后。”
“这次南征,收服越国是其次,孤势必要砍下萧元景的头,扔去野地里。再将谢南枝一并抓回来,关在宫里锁上一辈子,一步都不能出来。”
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道。
“孤会好好教一教他,既然是娈宠,到底该学会怎么做。”
……
似乎懒得再费口舌,梁承骁扔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崔郢让他的气势所慑,一时半会儿还真被唬住了,等到人都走得没影了,才气得原地跳脚。
“什么浑话!”他同站在一旁不敢言语的公良轲骂道,“为了糊弄老夫,什么离谱的谎都能编出来!还谢南枝是他的娈宠,我呸!”
“……”
公良轲其实处于巨大的震惊当中,他心中隐约有所猜测,见老师这副样子,只好闭嘴不言了。
“我徒弟那副冰清玉洁的性子,能同他混在一块儿吗!”崔郢越想越气,甩袖怒说,“况且南枝都有心仪的姑娘了,虽然不务正业了点,但人家世好,经常坐马车来接他,感情也深厚,去夏宫那会儿两人还在幽会呢。真是说谎都不编个像样的!”
公良轲欲言又止:“老师,其实……”
“其实什么其实?”崔郢说,“难道太子也同谢南枝幽会了?太子也跟着去夏宫了?太子也坐马车来接谢南枝了?”
“……”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
“等一下。”不知为什么,崔郢的声音变得稍微有点飘忽,“太子也去夏宫了吧。”
公良轲:……确实,还坐的马车。
“太子的家世……好像也挺好的。”
能不好吗。
“燕王给谢南枝下药那次……太子是不是多留他在宫里住了很久?”
眼看崔郢的身体有点摇摇欲坠,公良轲连忙搀扶住他,着急道:“老师!”
崔郢只觉得头晕目眩,他按着公良轲的手,深呼吸道:“等下,我缓缓、缓缓。”
说完,就两眼一翻,原地晕了过去。
—
两国交战并不是小事,北晋南境一有调动兵马粮草的风声,沂郡就收到了消息。
上次返回越国没多久,卫延重新换了张脸和身份文牒,摇身一变,成了南郡某个节度使府上的谋士,伪装得天衣无缝,很快就与同僚打成一片。
这次的密报也是由他传出,借由卯部的层层传递,最后送达萧元景之手。
信使来报的时候,萧元景正在军营中议事,手下一众将领都在。听闻此讯后,立刻有人拍案而起,满面怒容道:
“他娘的晋贼!三年和约还没到呢,就这么急着翻脸不认人,真不要脸!”
“一年前那晋太子刚被我们王爷狠狠整治了一番,这才过了多久又来进犯,看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王爷,末将愿领兵出战!”
“末将也愿意!”
“……”
随着有将领主动站出来,上前请命的人越来越多,军营中一时闹闹哄哄,争吵不休。
穆乘风立在萧元景身后,眼睁睁看着信使说出“北晋新主调遣兵马,即日将挥兵南下”时,萧元景握着茶杯的手蓦地一颤,滚热的茶水泼出,顷刻烫红了整片手背。
穆乘风心底一惊,低声问:“殿下?”
“……”萧元景放下瓷盏,将手藏进衣袖中,微微敛眸,“无事。”
其他人没察觉到这个细节,仍在高声唾骂梁承骁背信弃义,脸面都不要了,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北晋那老不死的孬种皇帝能生出什么好货。
当初临安举办万寿节宴,越帝与晋国使臣议定,三年内互不侵扰。如今才过去一年,晋国就要单方撕毁当初的盟约,可谓在仁义一道上占尽下风。如今戍北军内群情激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等他们发泄完怒气,萧元景才在上首冷静开口:“闹够了吗,都给本王坐下。”
他的声音不大,面容也因为刚病过一场,显得有几分瘦削的苍白,却奇迹般地让一屋子的大老粗瞬间闭上嘴,老老实实地坐下不动了。
新皇登基以来,端王一直戍守沂郡,几次动荡和战乱全由他一人领兵平息,麾下的十二部几乎未有过败迹。也因为如此,他在军营中的威信甚至超过皇帝本人,到了难以撼动的地步,手下将士也是令行禁止,绝没有敢轻视他的。
屋里安静了一息,过了片刻,席中站出一个虎背熊腰的将领,抱拳行礼道:“王爷,晋兵挑这个时候来犯,必然是想趁楚水结冰时渡江,通过玄武关南下。”
“属下愿带寅部前往玄武关,誓不让晋人越关一步。”
说这话的正是寅部的主事人,邓羌。
寅虎在十二部中负责镇守,统领也是个人高马大,长相粗犷的汉子,一双虎目慑亮有神,自带一股凶悍之气。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纷纷看向墙上挂着的舆图。
从楚水南岸到沂郡,中间隔着三城两关,一道为玄武关,另一道为沂郡城外的嘉陵关。而沂郡往后,就是南越的辽阔腹地。
去年严冬时,梁承骁正是攻破了玄武关后的三座城池,割去越国北境将近一半的版图,最后在沂郡折戟。
楚水虽然横贯晋越边境,但不是处处都容易渡过,常有水流湍急,地势险峻的河段,能够用兵的地方屈指可数。没有人觉得梁承骁会舍近求远,大费周章地寻找玄武关以外的其他突破口。
因此听闻此言,不少人都面露赞同的表情,觉得这是个值得一试的办法。
“上次那梁承骁就没在我大越讨着好,这次更别想!”
“去年北晋发兵突然,玄武关的守卫也是没做好准备,才仓促丢了几城。今年有邓大人坐镇,我看晋军还怎么打下玄武关!”
“……”
萧元景同样在看着那张舆图。
手背被烫伤的皮肤泛着刺疼和热意,他恍若未觉似的,将指尖嵌进掌心,过了良久才起身,踱至幕墙之前。
底下的将领见他的动作,各自识趣地噤声了。
军营中的舆图用羊皮绘制,耐脏耐磨,其上墨笔绘出了城墙、山地、河湖等等标记。
萧元景抬起手,眉心沉沉蹙着,似有所思,指腹自晋国南境开始,一寸一寸划过楚水,临往南去之前,却陡然转变了方向,绕过玄武关,从旁侧的蜿蜒而下的廉山破开口子,长驱直入。
“……”
众人此前都没有想过还有这条路径,一时面面相觑,神色讶然。唯有几个申部的谋士愣了下,随后露出琢磨和思考的表情。
“此计不可行。”
一片沉寂之中,萧元景掩去了眸底的潮涌,沉声开口。
“去年梁承骁从玄武关南下,是因为他只有二十万兵马,粮草也不够拖延几个月,这是最快的一条路。”
事实上,他也做到了,两个月内,南越三城接连拱手让人,不少越国将士为此闻风丧胆,未战而士气先衰。
“如今北晋上下一统,兵权尽归于新主之手,倾举国之力南征,怎能同过往相比。”
“一道玄武关,不可能拦得住他。”
——甚至不止于此。
萧元景的心底浮现出一丝涩意。
他一直知道,梁承骁展露出来的野心很明确,沂郡只是他逐鹿中原的一块版图。他要的是收拢两岸,要的是日月所照、江河所至之处,尽数归于晋。
晋军的铁蹄总有一天会南下,不是今年,也会是以后。而他充其量只是激化了这个矛盾,让对方盛怒之下,决意将虚假的和平撕破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也将他那点无谓的妄想撕破了一道口子。
军营中的将领还在等着他做决断,萧元景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已经彻底从回忆中脱出,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和果决。
“撤回北境三城的守备,百姓迁移到周围郡县。”
“即刻起,沂郡上下戒严,紧闭城门,禁止进出。”
“寅部和巳部都留在关内,听从调令。”他收紧了掌心,语气镇静,“本王亲自坐镇嘉陵关。”
【作者有话说】
两个人见面应该还要几章,想看见面或者掉马的小宝可以存一存稿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