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太子去景恒宫请安,一并捎上了谢南枝。
梁承骁自诩善解人意,给了他黄门和宫女两套服饰,叫他有充分的选择自由。
谢南枝感念他的好意,收下衣物后,微笑着让阿九把他请出了翠玉轩。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易容成了太子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内侍,下朝后跟着梁承骁进了宫。
晋皇宫坐落在上京中轴线上,除却居中的金銮殿,帝后寝宫依次纵列,东西六宫如棋盘分散两侧。远观之高低错落,恢然肃穆。
纪闻一路送他们到建安门。他担心谢南枝是头一回入宫,搞不清状况露馅,便趁梁承骁在前,悄悄和他交代:“寿宸殿后头的景恒宫就是皇后娘娘的居所,娘娘近来犯了旧疾,请了许多太医来看都不见好,殿下大约也是想让您过去瞧瞧。”
谢南枝“唔”了一声,表情思考。
纪闻接着道:“除了皇后,宫里还有一位荣贵妃,十分得陛下宠爱。贵妃出身朝中望族邱氏,也是魏王的生母,如今把持着协理六宫的权柄,地位尊崇。其余嫔妃,不是出身低微,资历尚浅就是膝下没有子女,没有值得关注的。”
“至于魏王……”说到这里,他顿了下,面上浮现出厌憎的神色,“魏王与殿下素有间隙,想来现在他也不在宫中,您万一遇上了他,表面功夫做足就行。”
他说的和谢南枝了解到的消息大差不差,至于太子和魏王不睦——稍动脑子想一想就知道,一个中宫嫡子,和一个家世显赫的宠妃的儿子,不管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撕咬争斗,只能存其一的关系。
于是他点了点头,接受度良好地应了。
纪闻跟他说这些,打的又是另一个算盘。
梁承骁现下对谢南枝的态度几乎不加掩饰,原因无他,无论作为幕僚还是医师,谢南枝都太称心了,人又聪慧懂分寸,挑不出一点差错。
如果不是还没彻底查清他的来历,纪闻确信,此刻太子估计早就把他招揽进了麾下,日后地位说不定还在他之上。
即使有这么个瑕疵在也不打紧。照梁承骁的意思,反正他人在东宫翻不出浪花,只能乖乖给太子爷打工——所以他是不是奸细又有什么关系?
除此之外,纪大人心底还有一层隐秘的预感,觉得就算是在做戏,殿下待这位谢公子也太特殊了些。
这个念头不过一瞬而逝,纪闻没敢往深里想,简单向谢南枝介绍了晋皇室如今的状况,和宫中的布局:“西六宫是陛下嫔妃的住所,东六宫则是尚宫二十四司,南面还住着几位年幼的小殿下,魏王和燕王未开府前的宫殿也在那里。”
他只提了两个王爷,谢南枝扬了下眉,敏锐问:“太子在宫内没有居所吗?”
这个问题来得正中关键,纪闻一噎,略微浮现难色。
本来是应该有的,但……
他正在组织措辞,忽然听得前头的梁承骁淡道:“没有。孤五岁开蒙后就跟随舅父在北境,十七回到上京进了东宫,没在宫里住过。”
正主都亲自开口了,纪闻于是自觉闭上嘴,装作成了一个哑巴。
堂堂一国储君,不在宫中教养长大,反倒送去北境那等艰苦贫瘠之地。
谢南枝眸底掠过意外之色,问:“那中间……”
“逢年关会回来,或者干脆不回来。”梁承骁说,他看出了谢南枝的疑惑,没什么意味地抬了一下唇角,“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有时候比塞外风霜残酷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谢南枝的错觉,他说这话时,声音有一丝讽刺。
谢南枝并不了解内情,但记起来到东宫以后遇见的种种,觉得此言大概非虚。
前面就是建安门,进入内宫范围,即使是太子也要除剑步行。
纪闻退下了,来喜公公一早知道梁承骁要过来,打发走旁人,在景恒宫门口守着。
梁承骁看了谢南枝一眼,说:“孤去给母后请安,你先在宫殿外等着,片刻后有人带你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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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帝与皇后少年结为夫妻,或许最初还有几分真心,但宫中粉黛如流水般更替,等情意衰退后,新人取代旧人,景恒宫逐渐成了一座空荡荡的牢笼。
尽管不得皇帝重视,宫人也不敢怠慢了这位名门出身的皇后。西六宫的莺莺燕燕,即便是仗着圣宠在身,飞扬跋扈的荣贵妃,进了此处也莫名觉得矮上一头,不情不愿地屏息凝神,低声细语。
早晨来请安的妃嫔已经散去,宫内点着安神的熏香。
孟氏喝过侍女送来的药汤,斜靠在贵妃榻上,有些精力不济。
大宫女连翘站在她身后,给她按着太阳穴缓解疲乏,轻声细语问:“娘娘,要不去小睡一会儿吧?”
孟氏神色惫懒,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得有内侍进来,通禀道:“娘娘,殿下来了,正在门外候着呢。”
能在景恒宫里称殿下的,只有一位。
孟氏睁开眼睛,拨开宫女的手,从榻上坐起,意外问:“太子不是前日才来请过安么,怎么今天又过来了。”
太子从小不在她身边长大,十七岁成人了才回到宫中,对她敬重有余,亲近却不足。往常隔上三五日才会来景恒宫转转,像今日这样的状况倒是少见。
连翘接话说:“殿下纯孝,大约是听说娘娘身子不爽利,才想着来瞧瞧的吧。”
比起太子前来的原因,孟氏更关心他的身体,顿了下,道:“外头风大,快让他进来坐。”
内侍应下了,就要转身出去。
连翘却想起什么似的,说:“殿下闻见熏香恐怕又要头疼,叫人将安神香撤了吧。”
孟氏这才记起,过往太子要来请安,她都会提前准备,将宫殿里多余的气味都清出去,以免刺激太子的头风症,今天梁承骁来得突然,她差点忘记了这件事。
她按了按酸涨的眉心,叹气:“说得是,还好你仔细。”
闻言,连翘向角落里的小宫女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立刻跑去熄灭熏香,开窗通风了。
……
梁承骁下朝不久,一身蟒袍未换,进门先向孟皇后行了礼:“母后。”
走进没多会儿,他就隐约闻见空气中残余的香片气息,虽然不重,但是叫他下意识蹙起眉,觉得有些不喜。
孟氏不在乎这些虚礼,让他坐下,又唤人奉上热茶。
连翘是近年新到皇后身边侍奉的婢女,因聪敏干练颇得孟氏喜欢,提拔到了这管事宫女的位置,胆子也大了许多,见状,笑着提起话茬道:“殿下来得不巧,那清河王家的郡主陪娘娘叙了会儿话,刚刚出宫去了。”
北晋分封王爵的规则向来是以一字为亲,二字为疏。清河王是高祖兄弟的儿子,算是旁系没落的一支,早早败光了家财,又指望不上祖上的荫庇,便动了其他心思,时常叫女儿入宫以解闷的名义陪伴皇后,打的主意可谓路人皆知。
孟氏在宫中沉浮了快二十年,岂能看不出这些人的算盘,无论那姑娘如何暗示,只作冷淡不知。偶尔在私底下,才会对陪她一同进宫的嬷嬷感叹,说太子及冠也有几年了,每次谈起议亲一事,他都找借口搪塞,不知何时才能见他娶妻生子。
她自以为随口一言,暗示得自然,又天衣无缝。
岂料话音未落,就见那一身玄色蟒袍,气质冷峻的太子殿下放下茶盏,视线淡淡扫过来,问:“哦,不巧在了何处?”
连翘:“……”
像是被某种兜头而下的压迫感笼住,与他目光对上的瞬间,连翘霎时想起太子在上京暴虐嗜杀的名声,冷汗流了一背,当即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孟皇后也皱了皱眉,不虞地看她一眼,隐隐带几分审视。
没瞥一眼地上跪着的人,梁承骁摩挲着白瓷温润的釉层,漫不经心道:“你对清河王一家倒是关注。”
“要不然,孤做这个主,将你嫁到清河王府里,给那郡主做后母,也全了你一片关切之心。”
“……”
连翘伏在地上,心中惊惧万分,发抖道:“殿、殿下饶命,奴婢万不敢有那种心思。”
“奴婢一心只想伺候皇后娘娘,千、千万不要把奴婢送走。”
要知道那清河王年近六十,模样肥胖丑陋,听说还专喜欢豢养玩弄貌美的少女,不小心玩死了,就给亲属一大笔钱——她要是进了那种地方,恐怕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下。
她丝毫不怀疑太子真的做得出这样的事,遍体发寒的同时,忍不住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边的皇后,希望她出声替自己解围。
却不想,孟氏端坐在桌案边,看着她一遍遍把头磕在地上,神色平静,一言不发。
等到连翘快把额头都磕破了,梁承骁才置若未闻地喝了口茶,道:“说起来,儿臣还没告知过母后。”
“儿臣最近新纳了一人进宫,心中十分珍惜爱重。改日有机会,再把他带来给您看。”
孟氏看他敲打完婢女,忽然听得这么一句,涂着丹蔻的手差点握不稳瓷杯,惊讶瞧他。
梁承骁倒是风淡云轻的样子,哂笑说:“所以那些胭脂俗粉,就不要带来污了孤的眼睛了。”
—
景恒宫富丽宽敞,四角均置有盘凤纹样的圈足香炉。
那受过连翘吩咐的小宫女离开后,立刻取出了炉中用以点燃的香粉,先熄灭炭火,尔后小心地扫尽了烧完余下的香灰。
如此仔细地处理干净所有痕迹,她将香粉放置在小盘里,趁其余宫人都在殿里侍奉,无人注意她的动作,悄悄溜出了宫去,想把东西倒进花圃里。
只是才找到一处隐蔽的角落,还没来及付诸行动,就听身后一声不轻不重的:“……你在干什么?”
宫女惊了一跳,一回头正好看见一个陌生的、面容普通的青年,看打扮应该是宫里的内侍,正饶有兴致观察她倒进土壤里的粉末。
太子如今就在宫中坐着,她心底慌张,下意识忽略了对方的仪态气质与寻常宫人完全不同这件事,强撑起架子,教训道:“干你何事?你是哪个宫的,活干完了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见她色厉内荏的样子,对方挑了下眉梢,没有答话,负着手闲庭信步上前。
宫女惊惶地要驱赶他,一抬眼表情却像见鬼似的,瞧见了他身后点头哈腰、毕恭毕敬跟上来的来喜公公,腿霎时软了。
她自知此事暴露的后果,冷汗涔涔的同时,脑子里唯一一个念头是拔腿跑掉。
刚转过身,青年叹了口气,在她身后说:“抓住她。”
不用他吩咐,来喜也看出了不对,几个藏在暗处的影卫一拥而上,身手利落,牢牢控制住了宫女。
青年在她停留过的地方弯下腰,指尖捻了一点尚未被泥土掩盖完整的粉末,放在鼻下闻了闻,顿时含义不明地“啧”了声。
来喜和影卫都紧张地盯着他,生怕这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但谢南枝最后拍了拍手,又取出手帕,擦干净了沾上的香粉和尘土,轻描淡写道:“去告诉你们殿下,不用进殿看了,我找到源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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