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云中张家的公子最近颇为得意。
尽管错失了松泉楼文会的魁首,但他因此得来个怯懦好拿捏的枪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大名署在那人送来的文章上。近日写的几篇文赋叫他爹娘重金聘请来府中教他会考的先生都赞叹不已,称他“才学大有长进”“摘得会元不在话下”。
见儿子如此争气,张夫人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这日她专门提了补品点心,去郊外宅邸看望“发奋苦读,苍白消瘦”的儿子,对张公子日益圆润的脸庞心如刀绞,掉了好一场眼泪,回来就下定了决心。
她对婢女道:“你去同魏王府传话,就说魏王提的事,我们张家答应了。”
婢女是知道魏王要求的条件的,顿时一惊,刚想劝阻:“夫人——”
“不用再说了。”张夫人打断她,“二十万两买我儿一个前程,有什么不值得的。”
婢女看她铁了心要做这桩交易,胸中惴惴,为难说:“可是我们在上京的府库里一下拿不出这么多钱,况且老爷那边还没答应……”
上次她们就把魏王提的要求在送往云中的家书中说明了,只要张家再出二十万两,魏王便提前泄给他们翰林院的考题,包张公子风风光光地高中状元。然而张节度使的反应却并不热络,显然是在犹豫,觉得已经打点了够多,不想为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赔进自己大半辈子的家底。
“……”提到在云中做官的丈夫,张夫人的神情瞬间变冷,道,“他是这些年在外花天酒地,有了外头那些狐狸精生的杂种,就瞧不上我们娘儿俩了。”
“别的我管不着,也懒得管,但是我儿必须出人头地。”
“张家的家财,我就算全挥霍了,也不会给外头的贱种留一个子!”
张节度使早年依靠她母家发迹,有不少仰仗她的地方,她也因此与寻常深闺妇人不同,知道许多官场上的阴私事。
她想了一想,吩咐婢女:“西郊城外有一处别庄,记在我母家娘舅名下,其实是张家的库房。里头有不少现银和财宝。你悄悄带人去清点了,然后给魏王府送去,莫要告诉任何人。”
这一处库房里的银两来路不干净,基本是张节度使在外做官时收受贿赂,或者昧下朝廷的拨款所得,因此平日里藏得极好,连张公子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
婢女接过她交给的钥匙,想到此事暴露的风险,害怕得肩膀微微发抖。
一桩心事放下后,张夫人又详尽地思虑了一圈,确保没有遗漏的地方。
她知道张公子时常找人代写文章,心里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反正那些代写的书生出身低微,左右翻不出浪花。
但如今正是紧要关头,必须把可能发生的意外都提前掐灭了。
思及此,她的眼神变得狠绝,叮嘱婢女道:“盯着点给少爷写文章的书生,等他把会试的题答完交回来,就找个机会……”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完,但是意思不言而喻——清理干净了,不能叫会试一事出现丁点的隐患。
婢女不敢与她对视,连忙低下头,小声应下了。
—
谢南枝从崔府出来,书棋替他抱着几册古籍孤本。
门房老头已经认识他,乐呵呵地替他打开门,招呼道:“谢公子明日再来啊。”
谢南枝含笑向他点头,主仆二人一道往民巷外走。
崔郢是个尽责的老师,自从收了这么个关门子弟后,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原本身上那点小毛小病都抛在了脑后,这两天更是常常叫谢南枝过来对谈,一副要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的架势。
书棋在院外等了一整日,只觉腰酸背痛,想到他们家公子本来就身体不好,还要在里间站着被经文荼毒,更是觉得心疼,小声嘟囔道:“崔大人的精神也太好了,连讲三四个时辰都不会累的么?”
谢南枝顿了下,道:“他是个好老师,与他对谈,我亦有收获。”
光论才学渊博和品性清正,像崔郢这样的人,北晋难出第二个。
倘若他只是在宫中任个德高望重的太傅,教授皇子研读经撰,再合适不过。但要他位极人臣,周旋于权相与帝王之间,便显得世故不足,顾此失彼了。
追根究底,还是朝中无人可用。
东宫的车马就停在大道上,外表低调不显,驾车的则是暗部的熟面孔。
梁承骁这段时间不在宫中。
晋帝前几日于梦境中见蛇,醒来后询问了道士,听闻是不祥之兆,心中恐慌,便支使太子去京外的滕山祭拜祈福。
对于这等荒唐的说法,梁承骁是半点都不信的,本想随便找个由头糊弄了。谢南枝听了却说:“会试在即,届时必定有一场混乱,殿下不在京中反倒是好事。”
他是要算计魏王,但不能在明面上算计,能把东宫从这滩浑水中摘干净,叫魏王独自咽下恶果,甚至祸水东引才是最好的局面。
然而梁承骁何其敏锐,听出他话里隐含期盼的意思,轻轻一哂:“听着倒是有道理,等孤回宫的时候,不会发现院里的厨子都被你薅走了吧?”
“……”
旁人被一语道破心思,大概会羞窘一阵。但谢南枝是什么人,他只会在其他人身上找问题,镇定道:“殿下一不重口腹之欲,二不喜甜食点心,为何非要留几个厨子在主院?”
所以给他用不是更加两全其美。
他自以为是在揭穿太子殿下压迫下属的邪恶用心,因此问得义正词严,没有半点心理负担,却不想,话音落下,梁承骁微妙地静默了片刻,随后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谢南枝毫无所觉,继续等着他的答复,瞧上去很有些眼巴巴的意味。
“……”太子爷实在不知道自己在置什么气,无奈道,“算了,随你吧。”
尽管如此,他仍是不放心让谢南枝一个人在上京,只带走了在羽林卫受苦受累的纪闻,把暗部和纪廷都留了下来,备不时之需。
—
谢南枝上马车时,就留意到了附近细微的动静,他身形一顿,面上不露声色,低声吩咐驾车的亲卫在城中多绕几圈。
经过前面几桩事,亲卫已经不会质疑他的决定,依言驱使马匹绕进了民巷中的小路,专挑错综复杂的窄道走。
一盏茶后,马车绕了好几个弯,最后在一处偏僻的角落停下。
谢南枝掀开车帘,就见厢外站着表情不太好看的纪廷。
“有人跟踪。”纪廷言简意赅道,“刚才甩开了,我已经让影卫跟上去了。”
他说这话时,心里并不怎么耐烦,以为像谢南枝这样柔弱的世家公子,应当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估计要吓得跟个闺阁姑娘似的面色惨白,追问不休。
没想到谢南枝听后,略微挑了下眉梢:“不用找,我知道是谁。”
他正筹谋着要如何将张家的事捅到崔郢眼皮子底下,谁知对方这么沉不住气,巴巴地往他手里递把柄。
不过这样也好,省去他许多周折的心力。
心中有了计较后,他正要放下帷布,让亲卫回宫,中途却横伸出一只手,挡住了他的动作。
纪廷皱着眉,不善地看着他:“你既知跟踪者是谁,为何不说清楚。”
他知道谢南枝在为太子办事,却始终觉得此人藏头露尾,不堪信任,此时打量他的目光也带几分审视。
他这副诘问的态度,明摆着对谢南枝有所怀疑,连另一侧坐的书棋听了,面上都显出几分气恼来,刚要开口,就听谢南枝不以为意一笑。
“我知纪大人对我有所不满,想来暗部跟着我也是大材小用。”他直截把这一层挑明了,真心实意道,“不如我给大人指条明路,去查一查那云中张家这两日的动向。”
张家?
纪廷并不相信他有这么好心,只以为他想借机把自己支走,抱着手臂冷硬道:“殿下给我的指示是时刻看着你。”
言下之意是他不会离开半步。
谢南枝听了,也不多言,只遗憾道:“那便不强求了。”说罢,不紧不慢合上了车帘。
还站在原地的纪廷:“……”
如果他执意要劝,纪廷一定不会动摇,但他这副言尽于此,你不听也不关我事的样子,反倒让纪廷生出点一拳砸在棉花上的烦闷和无力感。
他心中无法抑制地浮现疑窦,不禁开始怀疑,那张家是否确实藏有猫腻。
车马已然带着规律的声响,“哒哒”走远。
他思来想去,还是招来了影卫,下令道:“去探探张府有什么动静。”
—
过了两日,谢南枝再离开崔府时,就察觉身边跟着的那几道若有似无的影子不见了。
他猜到应该是纪廷有了不小的发现,不过把这些人支开,正好方便实施他后续的谋划——不然梁承骁整天叫人守着他,还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从崔府到外头的大道要走一段小路,平日总有贩夫走卒来往,这一天却格外的静,甚至连一丝风声都无。
书棋没察觉环境的异样,还在嘁嘁喳喳同谢南枝说起崔府那只神气的鹩哥。谢南枝耐心听着,偶尔回复一两句,不用声色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一直快到道路尽头,即将看见路旁停泊的马车时,两侧隐蔽的巷子里忽然窜出一个蒙面的大汉。书棋走在前头,眼睁睁看他狞笑着往衣襟中一摸,竟掏出把寒光铮铮的匕首,向两人刺来!
大骇之下,他瞪圆双眼,嗓子像拿布条堵住了,足足两秒之后,才想起要惊叫:“啊——”
……
公良轲今日下完值,也到崔郢家中看望老师。
谢南枝还完上次借的书册就走了,无意间落下了几篇作探讨用的文章。崔郢嘴上叨念着他丢三落四,如何成一番大事,动作却很诚实,催促公良轲趁人还没走远,赶紧追上去还了。
公良轲知道他老师嘴硬心软的脾气,笑着应下了,结果刚出门,就听一声惊叫,登时心中一紧,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等到看清前头的景象,瞬间瞳孔骤缩。
“师弟!!”
危急关头,谢南枝推开面前完全陷入呆滞状态的书棋,落下的刀刃白光一现,在胳膊上划出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见没砍中要害,那匪徒还要举刀再刺。只是才扬起手,公良轲就已经匆忙跑到。
平日里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不知哪儿爆发出的力气,涨红着面庞,将手中足有几斤重的古籍砸在了大汉身上,拖延了一瞬的时间,大喊道:“快走!”
这片刻的功夫,足够驾车的亲卫察觉到异样,立刻持剑赶来:“站住!”
眼看事态闹大,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匪徒心知今日难以成事,皱眉狠狠啐骂了一句,当机立断扔下刀,从巷道里逃走了。
公良轲看他的背影消失在窄巷里,来不及去追,赶紧扶住了因遽然的疼痛,脸色苍白的谢南枝,失声道:“师弟!你这,这……没事吧?”
这片民巷此前从没有出现过盗匪,今日这一出,实在超出了他的意料,吓得他差点三魂丢了七魄。
手臂上的伤血流如注,蜿蜒染红了衣袖,谢南枝的双唇几乎没有血色,忍着疼宽慰他说:“……没事,皮肉伤而已。”
他这一刀当然不能白挨,正想照原计划说些什么。却见刚才完全呆愣成了雕塑的书棋终于回过神,看到那处狰狞的伤,竟是“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和鼻涕流得满脸都是,边哭边嚷道:“都是我的错!”
“定是那挨千刀的张家,那张少爷仗势欺人,强迫我们公子代写文章就算了,现在——现在是想要我们公子的命啊!”
谢南枝:“……”
他万万没想到,事到临头,友军竟然如此给力,叫他满腹打好的草稿都没了发挥的余地。
公良轲本来就惊魂未定,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冷,此刻骤然听见了张家的名头,更如同白日一道惊雷,叫他恍然间听到了轰隆隆的耳鸣。
他语气艰涩问:“你说——什么?”
像是为了求证一般,他将目光投向谢南枝,却瞧见了对方抿着唇,有些窘愧和难堪的表情,霎时还有什么不明了的,整副身躯如坠冰窟。
书棋拿手背抹着眼泪,恨恨道:“自从那天文会以后,那张家的少爷就盯上了我们公子,几次三番地要挟恐吓,公子实在没办法,才应付他们写了几篇文章,没想到这群畜牲竟然如此灭绝人性,还想、还想……”
他说不下去,又掩面哭泣起来,抽噎着责问道:“您和崔大人不是朝中重臣,百姓的父母官么!怎的这等事都管束不了,叫无辜之人被这些人欺压,哪天丧了命都无人知晓!”
话至一半,他又瞥见谢南枝的伤,想到他们公子可能会因此提笔写不了字,更是悲从中来,几乎哽咽哭岔了声。
“……”
谢南枝此前从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功力,心中叹为观止。
眼看着公良轲扶着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和煎熬,心道如果再不说点什么,他这过于正直的师兄估计第二天就要跑去金銮殿上撞柱,头破血流,以死相谏了。
见谢南枝看过来,公良轲嘴唇嗫嚅两下,几乎不敢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儿,才定了定决心,愧疚道:“师弟,我枉为人臣……”
但今天撞见了此事,就算流尽此身污血,也一定替你讨回个公道。
然而剩下半句话还未出口,谢南枝就摇了摇头,叹气道:“何必至此。”
“不用师兄四处奔走,得罪权贵。”他咳嗽了一声,虚弱道,“我有个想法,只盼师兄和老师考虑一二。”
【作者有话说】
谢:趁lg不在使劲折腾自己,且不知道后果
努力在这两章把剧情整完,然后推感情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