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举行夏猎是大事,很快阖宫上下都知晓了这个消息。
公良轲来寻谢南枝的时候,后者正在院落中看书,公良轲都走到近前了,见他还是没反应,奇怪地又叫他一声:“师弟,师弟?”
谢南枝骤然从沉思中回过神,回头见是他,道:“师兄怎么来了。”
“我刚陪着老师从宫里回来,在前院没找着你,就来后头看看。”说着,公良轲瞥了一眼桌上的籍册,神色浮现几分惊讶,“《水经注》,你怎么在看这个?”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本古籍说的是天下河渠与治水之道,内容不能说高深,也称得上繁杂难懂,少有人会想到去读它。
谢南枝摇了摇头,将书册合上了,简洁道:“闲时打发时间罢了,师兄找我有事吗?”
眼下汛时都快结束了,也没有听说哪里出了涝灾,谁打发时间会看这样功用的书。
公良轲心中有些疑惑,但没有多问,看着谢南枝收起书,两人一块走进屋子里,才道:“两日后就是陛下在后山举办围猎的日子,无论文官武将,到时都要去围场观摩,照理说,你我也在同行之列。”
他看了一眼谢南枝,语义隐晦地说:“但宫里到底不同于一般地方,届时所有皇亲重臣会集在一起,处处都是顾忌,一言一行都须得谨慎。”
他这话说得迂回曲折,谢南枝怔了一瞬,随后意识到,他是在委婉提醒自己,燕王和魏王到时候都会在围场露面,如果对方怀恨在心,很可能会挑这个时机蓄意报复。
想清楚这一点后,谢南枝眼里多了一丝复杂,他心知这必然是崔郢的意思,只是借公良轲之口在告诫他。
不管他这几个月里做过什么,这对师徒都是真心实意地把他当自家人在关心。
他最后只能说:“我心中有数,多谢师兄提点。”
见他意会,公良轲宽慰地摆了摆手:“这有什么好谢的。”
顿了下,想起方才在宫中的见闻,又叹了口气道:“本来去夏猎涨涨见识对你也有益处,宫里有多年没办过这样的盛会了,但今年这情况,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今日他陪崔郢进宫面圣,还没见到晋帝就被外头的内侍拦了回来,说陛下在与青阳道长探讨仙法,不容许任何人打扰。
崔郢向来看不惯皇帝这副沉迷仙术、荒废朝政的模样,自然是气得直呼荒唐,但皇帝铁了心不见人,两人只能无可奈何地打道回府。结果半道上碰见同样要出宫的魏王和邱韦,双方凑巧打了个照面。
邱韦照常是那副修成精的老狐狸模样,无论心里想什么,面上半点不露端倪。魏王近日的气色却是明显好了很多,像是忽然遇上了什么喜事一般,满面古怪的笑容,假仁假义地同他们打招呼时,瞳仁里闪烁着亢奋的亮光。
崔郢当时没有多说什么,等到了宫门口,才严肃地同公良轲说,近段日子怕是不会太平。
……
他没有和谢南枝解释这话背后的意思,但联系到两人刚从宫中回来,谢南枝将《水经注》放回书架上的动作一顿,心底浮现猜测。
公良轲入朝资历尚浅,或许看不出朝中风吹草动的异样,但崔郢再怎么说也是在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即使身在局外,心里估计也跟明镜似的。
思及他离宫的这段时日,梁承骁起初还支使影卫翻崔府的墙,给他带两句恬不知耻的酸话,过了几天就没了音讯。他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影卫一两次,但对方显然也不清楚东宫如今的情况。谢南枝按在书封上的手指紧了一紧,把不该有的神色遮掩好了,语气平静道:“我来到夏宫之后,随老师拜会了不少人,也得了不少见闻。”
“但是关于魏王的外祖,邱韦邱阁老,一直有一事难以想通,不知是否可以询问师兄。”
公良轲闻言有些意外,答:“当然可以。你我师兄弟之间有什么好避讳。”
谢南枝于是回过身,给他倒上茶,淡淡道:“据我所知,邱氏虽然历经两朝,但在先帝时并不得重用,只是一个南郡的郡守。甚至连大皇子出生时,邱韦也算不得位极人臣。”
“——这种情况,应当是在七年前南越连吞晋国十余城池,剑指上京,最后兵败于平襄时改变的吧。”
两人交谈时,外头的风忽然大起来,撞开虚合着的窗扇,窗闩被掀在墙上,嘭地一声响。
茶水是滚烫的,顷刻就能将指腹烧红,他恍若未觉地将瓷盏置于桌案上,声音冷静地叙述道:“单论兵力,南越有精兵二十万,因场场大捷士气高昂,悍勇之名天下皆知,晋国兵士不过是东拼西凑的杂牌军,半数人在越军到来前就已经闻风丧胆。”
“时局如此,邱韦是有怎样通天的手段,才能扭转战局,最后大胜回京,平步青云呢?”
……
阵风穿过大开的窗页,将屋里的摆设吹得凌乱。
公良轲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一时面色接连变换了几番,随后起身上前,表情凝重地关上了窗扇。
关于此事,他过去有些耳闻,而且谢南枝是他师弟,他没什么可欺瞒对方的。
“七年前我中科不久,刚拜入老师门下,确实从老师和几位大人处听到一两句风声。”公良轲重新回到桌边坐下,严肃地对谢南枝道,“然而此事过去已久,又事关重大,你听过就好,此后就不要再提了。”
谢南枝捏着瓷盏,静静看着他,像是默认了。
公良轲于是道:“传闻当年的平襄之战,越国主将身边出了叛徒,故意泄露军情。”
“无论是那位陈将军,还是他的长子,都不是折损在战场上,而是死于越国的军营中。”
—
两日后,皇家围场。
时值夏末,山阴的天气还算凉爽合宜,行宫后山被清了出来,以供围猎用,围场外万株树木成林,有风拂过时,盈耳皆海涛声。
猎场中处处插满了北晋的九旒龙旗,瓜果珍酿摆满桌台,往来随从络绎不绝。
晋帝携一众嫔妃皇嗣高坐观台之上,两侧各是皇亲贵族和文武朝臣,看台下则是此次跟随皇帝前来行宫的一众羽林卫。
行宫举办的夏猎,虽有供天子游乐的一层意思在,但晋帝毕竟已经年纪不小,不可能亲自骑马深入林中,因此狩猎的主力军还是羽林卫的世家子弟。这群年轻人都知道今日场合的重要性,各个昂首挺胸,铆足了劲要在皇帝面前争个风头,好给背后的家族挣两分脸面,列队山呼万岁时,颇有几分气势恢弘。
晋帝今日心情不错,瞧着底下一张张年轻力盛,英姿勃发的面孔,自视大晋国力强盛,自己又正值壮年,于是摸着胡须,神情十分满意,和蔼地叫行礼的众臣平身,在皇宫中不要受拘束。
谢南枝随崔郢坐在文官席位中,低调地找了个靠后的位置。
众人一一落座后,他的视线掠过羽林卫中轻甲带刀,难得有个正经模样的颜昼,以及同其余皇亲坐在一起的魏王和燕王,看向朝臣右上首,太子携东宫官所在的位置。
大约是要参与围猎的缘故,梁承骁今日并没有穿太子规制的玄衣纁裳,而是换了身窄袖收身的骑装,长发以鎏金冠固定,在一众油头粉面的宗亲中更显得眉目英挺,不似凡人。
下一瞬,像是心有灵犀一样,梁承骁侧过头,准确地在群臣中捕捉到了他的身影,远远地盯着他看了两秒,疏懒地举起酒樽晃了晃,向他一笑。
这个动作并不算隐秘,在人多眼杂的围场中顿时吸引了不少注意力,许多人都假借应酬和交谈的当口,隐晦地往这边瞟。
谢南枝:“……”
谢南枝迫不得已,又往人群里藏了藏。
——这时候还有心思笑,看来是没什么紧要的事了。
等众人都安置好,仪礼官上前请示过皇帝,得到允准后,就是围猎开始了。
今年开场的三支箭由晋帝司射,一众近侍簇拥着皇帝上了射台,侍卫打开围栏,从场外呼喝赶入野猪、山羊等动物,由皇帝择一射下后,做祭祀敬神的头祭。
猎物一进场中就被密集的人群所惊,开始撅蹄子在空地上疯窜起来。
来喜跟随在晋帝身后,见状忍不住捏一把冷汗。今年皇帝特地吩咐过,所有放进来的猎物都要是鲜活的,不准事先砍瘸腿,言下之意是要在朝臣宗亲面前好好重振一把雄风,以显自己宝刀未老。如果不是内侍拼命阻拦,还打算让侍卫捉回豺狼来射。
晋帝自己毫无自知之明,来喜作为内宫的总管,听闻消息后简直眼前发黑。皇帝的命令不可违抗,到时候如果三箭没中出了丑,他们做下人的还要脑袋不保。于是思来想去,只好让兽医在入场前给猎物喂了点迷药,以求皇帝能射得准一点。
然而老天似乎没有听到他的祈祷。
晋帝上前拉弓时,脸色就微微有些变了,他已经有多年没有骑马射箭,早忘了拉开六斗弓需要多大的力。不要说瞄准猎物,连举起弓箭的重量都让他胳膊发酸。但群臣都在底下敬畏地看着,他就算想让侍卫帮忙都下不来台。
于是第一箭在僵持了一会儿后,胡乱射了出去,斜斜扎在了地上。莫说射中,连野猪的鬃毛都没蹭到半根。
“……”
空气静默了片刻。
眼看晋帝的脸面有些挂不住,台下立刻有会看眼色的官员道:“许是今日的南风太大,箭矢失去了方向,不中再正常不过。”
此言一出以后,众人也跟着七嘴八舌说“风确实大,都吹迷了眼睛”“今日出门时,南风将我佩戴的玉坠都刮去了”,唯恐殷勤献迟了,背后吃个挂落,丝毫不管围场上方悬挂的,纹丝不动的旌旗。
喧闹之中,梁承骁放下酒樽,低低嗤笑了一声。
好在第二箭的时候,情况有所转变。
下在猎物上的迷药逐渐起了作用,原本疯跑疯窜的山羊和野猪都如同脱了力一般,开始贴着地东倒西歪。
晋帝本就觉得脸上无光,见此场景,稍微拾起了一点信心,虚软浮肿的胳膊费力地拉开弓弦,瞄准了那跌跌撞撞的野猪,又射了一箭。
来喜公公的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眼见着那支羽箭在空中歪歪扭扭地飞出去,即将要射中猎物时,也不知那野猪垂死前哪来的力气,狠命往前一拱,箭矢将将贴着后腿飞过,再次落在了草地上。
“…………”
这下全场彻底陷入了死寂。
伴随着晋帝脸色的阴鸷,无人再敢说话,射台上有几个胆子小的内侍更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脊背惶恐地颤抖着。
好在来喜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能坐上这总管的位置总有自己的本事,顶着一后背的冷汗,在晋帝开口前抢先一步笑道:“陛下果然是有福之人!”
他言之凿凿说:“仙家最是讲究一个三字。都说福星司福祸、禄星司贵贱、寿星司生死,凑齐了才是三星高照,洪福齐天,这定是上天庇佑我大晋的昭示!”
……
这话说得堪称圆滑至极,既将局面三言两语化解了,又提及修仙这一皇帝最看重的事,简直溜须拍马到了晋帝的心坎里。
一瞬的沉寂后,众人纷纷回过神来,像找着了主心骨似的,连声跟着附和。
有这么一层台阶下,晋帝的神情果然缓和了不少。在来喜的眼神示意下,立刻有侍卫机灵地上前,替皇帝抬着弓。
这些工夫折腾下来,围场中的猎物也跑累了,甚至有麋鹿停在场边,大胆地吃起草,无须再费心思校准。
第三支弓箭射出后,群臣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幸而上天总算在这要命的当口显了一次灵,箭矢射中了一只贴着地跑的羊羔,因为没有伤到要害,那羊羔原本还要挣扎逃窜,旁侧的侍卫立刻扑上去,用匕首一刀将它毙命了。
见这一关过去,众人心底的石头总算落地,就连晋帝身旁的来喜都暗自松了口气,正要擦擦汗,搀扶着皇帝走下台,余光忽然一花,像是瞥见有什么东西掠过,迟疑间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支直挺挺往射台上飞来的铁箭!
事情发生得极其突然,除了他谁都没有反应过来,来喜的眼睛倏地瞪大了,身体快过头脑一步,把皇帝重重往前一推,避开了那支夺命的暗箭。
“啊——”
与此同时,观台上的皇嗣和妃嫔厉声尖叫起来,竟是原本在一旁低眉顺眼伺候的内侍忽然拔出刀,纷纷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抹了几个碍事的人的脖子后,悍不畏死地往皇帝的方向扑来!
靠近高台坐着的全是身份贵重的皇亲贵族,有几个见过真刀实枪的伤和血,见一层层向上扑的刺客,几乎如群蚁一样多,顷刻间都被吓破了胆子,东扶西倒地四散逃窜。
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和混乱当中,来喜避开迎面而来的刀刃,声嘶力竭地往看台下喊:
“有刺客——快护驾——”
【作者有话说】
围猎太长了,一章没写完,没把我们小萧放出来(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