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连绵三日,终于在最后一日的清晨止息。
萧元景昨夜回来得晚,来时不知为何浑身湿透,书棋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赶紧准备了热水让他沐浴更衣。
“你去歇息吧。”萧元景瞧着似乎有些疲累,但对他的语气仍是温和的,“东西我自己会收拾。明日我起得晚一些,让厨房不必准备膳食。”
书棋猜想他这一日奔波大概是为了梁承骁的事,心底有些心疼自家公子,可又不能为他做什么,闻言连忙点头道:“公子明早多睡一会儿,我就在外头守着,有什么事叫我就行。”
萧元景低低嗯了一声,让他下去了。
……
第二日早晨,天气放了晴,院子里的花木衔着未干透的露珠,滴答淌着雨水。
书棋得过萧元景的吩咐,一早就没有去打扰他,然而等到日上三竿时,仍未听见房中的动静,不由得有些奇怪起来。
谢南枝平日里慎独自律,除却和太子殿下在一起的情况,少有这个点还没醒的时候。
他担心对方昨日淋了雨,夜半发起烧生病,才睡得这么迟,于是大着胆子去敲了门,低声问:“公子,公子?您醒了没有?”
室内无人应答,唯有树木枝叶摇晃的声响。
书棋心里的担忧越来越重,干脆推开门,去屋里察看情况,结果刚绕过屏风,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榻上床幔高束着,枕衾也是整整齐齐叠放,像是从未动过,放眼四周,哪里还有谢南枝的影子!
“……”
薛四在院外听到书棋的惊叫声,以为是谢南枝出了什么事,顾不得礼数就大步闯进来,高声询问怎么了。
结果他刚一进门,就见书棋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头惶急道:“不好了,公子不见了!”
—
离开山阴以后,东宫一行人日夜兼程,将五日的路程压缩到一半。在还剩下一日抵达上京时,终于停下来,暂时在城外驿站休整一晚。
屋外的风在夜色里呼啸,掠过窗扇时,将锁闩吹得振荡作响。
纪廷攥着方才传回的密报敲门走进,脸色极为难看,对立在舆图前的梁承骁道:“殿下,南郡来消息了,是关于端王与十二部行踪的。”
梁承骁并未抬眼:“说。”
“据暗桩回禀,端王残部已于月前抵达山阴,目的不明。”纪廷垂首道,“这封急报早在围猎之前,与探子的信件一并送至东宫。但不知出于什么缘由,没有到您手中。”
“……”
桌案上的烛火被风吹动,猛烈摇晃了一下。
梁承骁拧起眉,没有说话,纪廷却在晃动的阴影中屈膝跪地,向他叩首。
“属下询问过纪闻。”纪廷咬牙说,“南郡来信的当日,一同附上的确有一封蜡封加印的急报,经由暗部的渠道送到议事殿中,却在您亲自查看前消失不见了。”
“此事蹊跷,定有人在背后做手脚。暗部绝无可能撒谎。议事殿外处处有重兵把守,亦不会有其他人进入。”
“属下斗胆进言,能在您之前销毁密信,还不会有人察觉的……放眼整个行宫中,只有谢公子一人!”
砰——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尖锐的震响。
梁承骁盛怒之下,掷下了桌案上的砚台。
纪廷不避不闪,那物件贴着他的鬓边飞过,在旁侧的地面上裂成数瓣,碎片飞溅。
“……”
梁承骁站在桌后,神色阴沉到了极点,冰冷道:“孤以为你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纪廷仍旧跪在地上,嗓音带着艰涩。
“殿下难道真的不曾起疑过吗?”他执着地问道,“如果谢公子真是北晋人,为何会对生长在南越的毒物如此了解,仅凭数日就能配制出阿红花的解药。”
“暗部的眼线遍布晋国,为何半年过去了,仍然查不出谢公子的身份来历,各地的高门世家也未曾听说有年纪相仿的子侄外出时失去音讯。”
“……还有那端王前来晋国的目的,暗部至今查不出头绪。倘若谢南枝正是端王的谋划中的一环,一切都可以说清。”
“这些事单列出来是巧合,但桩桩件件拼凑在一起,疑点重重,难以使人信服,唯有谢南枝是南越派来的奸细可以解释通。”
说着,他重重将额头碰至地面,言辞恳切。
“属下知您先前蒙受奸人欺骗,一时难以接受,然而密报失窃一事,人证物证俱全,不再有第二种可能。”
“请殿下明鉴!”
……
最后一个字尾音落地后,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寂,剩下穿堂而过的猎猎风声。
纪廷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觉一阵无形的压迫感兜头罩下,叫他忍不住后背紧绷,齿关发冷。
不知过了多久,梁承骁从桌案后绕出,行至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声音不辨喜怒:“……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纪廷低声答:“清楚。”
梁承骁肃冷道:“谢南枝已经与孤一同去见过皇后,与孤明媒正娶的正妻无异——你可知造谣孤的太子妃是什么罪过?”
纪廷心神一震,似乎没想到谢南枝在太子心中的分量竟然重到这般地步。
他收紧了按在地上的手,没有抬头:“属下不敢有半分虚言。如果当真污蔑了太子妃殿下,属下甘愿以死谢罪。”
他自以为豁出去表明了态度,一字一句,俱是掷地有声。
“……”
这一次,梁承骁沉默了多时,没有开口。
过了半晌,他动了动唇,像是有话要说,最后还是咽下了。
他回到桌后,厌烦地甩袖:“知道了,滚吧。”
—
天色微明时分,一人驾着快马身披晨露,风尘仆仆从官道赶来。
借着拂晓时候的天光,他看清了驿站外拴着的马匹,顿时大松一口气,知道是追上了,赶紧将累得刨地的马系在树下,捂着信筒连滚带爬地去找大门外值守的亲卫。
……
昨晚纪廷走后,梁承骁一夜未眠。
纪廷所言是真是假,他当然不可能分辨不出来。
或者说,对方都能看透的东西,他心中其实早就有所察觉。
只是在这次的密信失窃前,他一直不想,不愿意去怀疑谢南枝,于是选择性地将这些疑云压在心底,好像不去点破,就可以装作它们不存在。
而今所有的事都被摊到了明面上,他再想当做不知情,未免太愚蠢可笑。
桌上的隔夜茶已经凉尽,梁承骁攥着瓷盏,一饮而尽,等将胸腔里最后一点余热浇透了,才强撑着冷静地想——
如果谢南枝真是南越奸细,那这两个月来的温存厮磨、床笫缠绵,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
还是说,谢南枝根本一分真心都没有,这些都是他借以达成目的的手段,为此,他甚至不惜赔进一个自己,委身陪他演完这场戏?
……那他对南越的端王未免太忠心,连身体都能搭进去,萧元景那个伪君子是救过他祖宗三代吗?
思及此,梁承骁皱起眉,忽然想到在行宫的那个夜晚,他询问谢南枝对于端王的看法,谢南枝的态度十分抗拒,抬头亲了他,没有回答。
——那时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是忐忑紧张,害怕被他发现与端王的关系,还是嘲笑他梁承骁自不量力,怎配与天上的明月相比?
尽管理智上不愿意承认,但在这个念头掠过脑海的时候,梁承骁掌心的瓷杯几乎在顷刻间多出了几条裂痕。嫉妒和杀意如同盘虬的毒蛇,从身体的每一处蔓延上来,叫他胸膛起伏,撑着桌台,绞痛到难以平复呼吸。
“……殿下!”
纪闻顾不上通报,匆忙敲门而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纪右卫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身上的阿红花又发作了,正要一个箭步上前察看情况,就被梁承骁阴鸷如墨的眼神定在了原地。
“不必。”梁承骁没让他近身,“出什么事了。”
“这……”
想起刚才亲卫来报的事,纪闻简直从头麻到了脚趾跟,顶着太子殿下冰冷无温度的目光,做了好几轮心理建设,才后背冒汗地说:“行宫刚刚传来消息,说……说谢公子不见了。”
“薛四他们把未央宫翻了个遍,也没找见人。但是据书棋说,谢公子应该是自己离开的,因为他走之前,带上了两样东西。”
他拿余光觑着梁承骁的表情,说话的声音逐渐失去底气,变得越来越低。
“一样是您给的红玉匕首。”
“另一样是当初暗部带回来的……陈将军的真迹。”
……
自昨夜知道密信失窃时起,心中剩下的最后一个预感应验了。
戌部仓促北上,定然有背后的原因,如果是端王看重这个部下,要在晋国内乱前带谢南枝离开,如此就说得通了。
仿佛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梁承骁已经分辨不出此时的感觉是麻木还是恨意。
过去这半年里,他将一个骗子捧在心尖,珍之重之。就连前往南郡平反时,都事先替他铺好了路,小心翼翼地将人护在风浪不及的腹地。
如今骗子将他的价值索取殆尽,甚至连敷衍他的谎言都不愿意留下一个,就毫无眷恋地走了。
梁承骁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重新恢复了最初的沉郁冷淡之色。
“现今晋国上下戒严,萧元景带着旧部,来不及走远。”他寒声道,“传令山阴以南的郡州,接着追。”
“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作者有话说】
太子殿下(残暴鳏夫版)
马甲掉了一层,没完全掉完,后面还会再掉的哈哈哈
解释一下太子为什么没想过小谢就是端王:
1、端王是个貌若无盐荤素不忌还虚伪的丑男,和香香软软的老婆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2、萧元征有病啊把他弟送过来给我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