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承骁走进偏殿的时候,谢南枝正坐在梨花木桌旁喝茶。
方才抓到的宫女被捆了起来,口中塞着布条,像一件器物似的被扔在角落,因害怕哭泣不停。
空阔华丽的室内,他一个人捧着陵郡的贡茶缀饮,姿态半点不见拘束,后面还跟着个不知他的身份,但丝毫不敢怠慢的来喜,看上去倒是比梁承骁更像这里的主子。
听见门口的动静,他略微抬眼:“殿下来了。”
梁承骁应了声,看见他面前的小盘,上头铺着白色带香气的粉末,问:“这是什么。”
谢南枝的语气温煦:“应该是宫殿中点的香,还没燃尽就被扫出来了——您最好离远点,它会刺激头痛发作,再多来几次,我也救不了您。”
“……”
梁承骁已经听影卫汇报过刚才发生的事,立刻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香中有毒?”
“可以这么说。”谢南枝呷了口茶,这茶芽烹煮后余味清淡回甘,他还挺喜欢,不知不觉就添了两回,“此香点燃后的气味馥郁,但效果却不是安神镇定,而有极强的催发作用。”
“殿下向来有头痛的症状,难怪沾一点这味道就要难受。”
这香粉是皇后宫中惯常点的,已经用了许久,他在景恒宫留了这么多人,竟然无一人察觉出异样。
梁承骁的脸色很不好看:“这香是从哪来的?”
这话问的是屋里守着的其他人。
来喜从跟着谢南枝回来起就战战兢兢,闻言连忙答:“这是郡州上供的合香,娘娘们平日都在用,送到宫中以后由内务府负责调配。”
他小心地觑了眼太子殿下,识趣道:“奴才这就去查是哪一步被人做了手脚……”
还没来及告退,就听谢南枝说:“不用,查不出来的。”
“这是香料本身的效果。如果使用者身体健康,闻一闻也没什么害处。送到其他地方和送到这里的香粉应当没有区别。”
“但是……”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抬头看梁承骁,“敢问殿下,上次您托人让我看的药方,到底是谁的?”
这虽然是个问句,但谢南枝也不是傻子,梁承骁与他对视的瞬间,见他面上毫无疑问之色,便知他已经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直截道:“你想说什么?”
“上次看我就觉得奇怪。”谢南枝慢慢转动着茶盏,道,“方子里有一味十分烈性的药,只是用量很少,在可控范围内,如果是用来治病无可厚非,但与这香一合,就出问题了。”
“凡事过满则亏。”
他点了点那盘中的香粉,意有所指说。
“娘娘的病总不见好,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就是因为这个。”
梁承骁沉声问:“可有法子治愈?”
“既然已经发现病灶,那就好办了。”谢南枝说,“改日我另开一副方子,把原来的替换了就是。”
他一瞥角落里抖若筛糠,不敢大喘气的宫女,顺口问:“不过殿下,此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梁承骁本来就强压着烦躁,那燃过的香粉仍残留着若有若无的气息,叫他隐隐头痛,闻声没有看她一眼,冷道:“拖出去,找个地方处理了,别留下痕迹。”
门口的影卫应声出现,一人架住宫女的一条胳膊,打算把她带走。
这一声基本宣告了她的死刑,宫女嚎啕着挣扎起来,然而口舌却被布条堵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绝望之余,她走投无路地把目光投向桌案边慢条斯理喝茶的青年,企图从他身上得到一线希望。
然而这个想法注定要落空了。
梁承骁吩咐完,才突兀地想起纪闻曾与他讲过的事,说谢南枝瞧着疏离,性子却是温和柔软,连府上做事的下人生了冻疮,都能向他讨一副药方缓解。
——软和确实软和,即便一朝失去所有记忆,被困在东宫,仍是这样温顺好说话的样子,好像无论他提什么要求,对方都会思虑一番之后答应。
思及此,梁承骁的心底顿时浮现一阵难言的情绪,辨不出滋味,他忍不住瞥了谢南枝一眼,却见对方漫不经心地又斟一盏茶,并未受面前状况的影响,反倒像在观赏一出寻常的戏剧。
“此人很可能患有雀目,方才我在屋檐底下观察她许久,她也没有察觉,应该是在夜间和昏暗处难以视物。”
他好心指点暗卫。
“既然如此,如果不小心出现在了哪个水渠枯井,十天半个月才被发现,旁人大概只会以为她是运气不好掉了进去,没人会起疑。”
宫女:“……”
那宫女彻底失去力气,浑身瘫软在了地上,几乎被拖行着走不动道。
不知为何,太子殿下微妙地沉默了一瞬。
影卫深信不疑地应下,正要去执行,宫女却骤然爆发出力气,竟然挣脱束缚扑在地上,口中呜呜发声,像是有话要说。
见状,谢南枝略微抬起眉,道:“等等。”
“把布条取了,看她要交代什么。”
影卫的动作顿时停住,犹疑地回头看了眼梁承骁,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就照做了。
果然,在布条取下后,宫女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地上拼命膝行几步,哭泣道:“殿下饶命!大人饶命!奴婢也是受人胁迫,实在没办法了才替他们办事啊!求大人放奴婢一条生路!”
这样的话谁都会讲。谢南枝哦了一声,语气平平:“好说,那是谁胁迫的你呢。”
尽管他顶着一张叫人转眼就忘记长相的脸,那种温温柔柔的恐惧感早就烙进了宫女的骨子里,她再不敢耍什么花样,把额头抵在地面上一动不敢动,把知道的事都哆哆嗦嗦交代了。
“是……是荣贵妃宫里的人找到的奴婢,说奴婢的母亲和弟弟都在他们手里,只有帮贵妃娘娘做事,才有钱拿,不然、不然就叫他们丧命!”
听到荣贵妃三字,无论是梁承骁还是谢南枝,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前者面上带着一种冷静的,近乎旁观的漠然,后者则不怎么意外地点头,示意她继续。
既然已经开了头,接下来的部分就顺利多了。
宫女咽了口唾沫,道:“他们说,我什么多余的事情都不用做,内务府会送来一种特殊的香,这香不是本地产的,是他们专门从江对岸运来的,有……有特殊作用。我只要每天按时在宫里点着就好了。”
她不敢看两人的表情,以头抢地哀哀哭道:“殿下明鉴,这香就是让娘娘的病好得慢些,没有其他影响,再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谋害皇后娘娘啊!”
她自以为经历足够凄惨,又是被歹人要挟才做出这等事,再哭上一哭,定能唤起旁人的恻隐之心。
只是话音还未落,就听尖锐的一声“砰——”。
谢南枝方搁在桌上的瓷盏在瞬间裂成了一瓣一瓣的碎片,茶水混着深红的血在地上迸溅开来,触目惊心。
殿里的人都被这声动静所惊,宫女更是吓破了胆子,拼命伏低身体,一句话不敢说了。
偏偏制造出声响的人垂着眼,眸色沉冷,好像刚才轻易握碎茶盏的人不是他。
谢南枝本来只想放下茶杯歇一歇,不料遭此一劫,完全不知道他发的是哪门子疯。
好在梁承骁还稍微有点良心,没让碎瓷片真的溅到他。
短暂寂静之后,来喜心惊胆战地上前,想问要不要请太医过来,还没来及张口,就被他的神情吓住,不敢动了。
像是感觉不到伤口的存在似的,梁承骁扔开了剩下的瓷片,任由指缝不断溢出鲜血,低头问谢南枝:“你怎么想?”
谢南枝也不是什么正常人,面对这样的景象,半点不改颜色,竟真的想了想,问:“江对岸,说的应该是南越吧?”
顿了下,又道:“殿下应该还记得阿红花的来源地?”
“……”
只是瞬息的目光交错,梁承骁就确定了,两人心想的大概是同样的东西。
从阿红花到皇后宫中的合香,都是出自越国。
上京到南越千里之距,这些闻所未闻的毒物跨过楚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北晋国都。
如果一次可以用偶然解释,那么两次……
“孤不相信世界上有巧合。”梁承骁垂眸瞧着缓慢滴血的手掌,对影卫道,“去查。”
—
公良轲从翰林院下值出来,迎面遇上几个同僚,相互打完招呼之后,几人都看着彼此眼下的青黑苦笑。
一个同僚问:“你也忙到半夜?”
另一个说:“别提了,到天亮都没合眼,囫囵眯了会儿又来上值了。”
往常到了三四月份,翰林院也有忙碌的时候,但像现在这样,人人都像被吸干了精气神,倒是从未有过的事。
这多余的工作量是谁带来的,众人心知肚明,纵然心里有天大的怨气,也不敢放到明面上讲。
说到这个话题,其中一人问公良轲:“崔老最近如何,身体可有好些?”
公良轲含糊说:“还是老样子,老毛病犯了就不见好。”
那提起话茬的人本意是想打听崔郢什么时候回来上值,自从崔郢告假后,魏王自觉没了束缚,行事更是猖獗,底下人都苦不堪言。
听他这么说,其他人顿时露出失望的神色,知道这是短时间不会好的意思,便不再问了。
几人围聚在一起发完牢骚,觉得一点法子没有,唉声叹气地散了,只盼春闱早日过去,早点把瘟神送走。
上次从崔府回来,公良轲就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与其他人作别后,心中想着今日魏王来要考生籍册一事,一边往宫外走。
即使已经知道了即将举行的会试不过是一场弄虚作假的作秀,他仍有些身不由己的无奈。
好在那真正有才学的年轻人不在今年的举子之列,魏王知道以后至少不会为难他。
他徒劳地安慰自己。
这大概是目前唯一值得欣慰的事了。
翰林院出门不远就是宫门,这个时间点下值的人不多,路边停着一辆马车,外表看起来十分低调,但只瞥了一眼,公良轲就认出这是东宫的车驾。
原因无他,上京之内能劳动正四品太子右卫驾车的人,也只有那一位了。
既然碰上了面,总不能视而不见。
公良轲在心底叹了口气,礼数周全地上前,喊了声“纪大人”。
纪闻先前厚着脸皮去崔郢府上拜访过几次,都是公良轲代为接待的,对他印象还不错——至少比崔郢那个倔老头好上太多,于是笑着点了点头:“你这是才下值吗,怎么这么晚?”
公良轲不方便同他多说,简单应了声。他下意识以为车里坐着的是梁承骁,正想问太子安,忽然见车厢中一只手掀起帘布,不期然与他撞上了视线。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均是一愣。
公良轲先是一惊,没想到太子的车驾上还有旁人,随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样盯着人看很失礼,仓促移开了目光。
谢南枝倒是很镇定,他只是觉得车外的声音耳熟,才想起来看一看的,不动声色打量了对方片刻,问纪闻:“这是?”
纪闻没想到他会对公良轲感兴趣,赶忙同他介绍:“这是翰林院侍读公良大人,也是崔老的学生。”尔后又对公良轲道:“大人可能没见过,这是我们府上的谢公子。”
他没有细说车中人的身份,但从他的态度来看,公良轲猜测对方可能是某个品级不低的东宫官,或者太子招揽的幕僚,于是礼节性地向他颔首致意。
两人本就没什么可交谈的,随意客套几句后,马车没有停留多久,就离开了宫门。
公良轲留在原地,回想着刚才的景象,心底忽然冒出一丝古怪的熟悉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位神秘的“谢公子”——可是他明明对那张脸分毫印象都没有。
苦思冥想半天也没有结果,他最后只能归结于最近太累出现幻觉,怀着残余的一点疑窦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小谢的情绪真的有种不管他人死活的稳定(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