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阴南下,再渡过楚水,到达沂郡要月余的路程。
即便寅部在收到消息过后立即出关,渡江接应主上,萧元景一行人还是在晋国境内被纠缠了不短的时间。
萧元景料想梁承骁查明真相后,必定在暴怒的边缘,甚至还会恨不得杀之后快,心中浮现不得已的酸涩。
他不欲与梁承骁起正面冲突,于是处处避其锋芒,一路绕开了官道和县镇,夜间赶路,白日休憩。
即便如此,在剩下两日就能与寅部汇合的时候,东宫的人仍旧追了上来。
梁承骁人在南郡领兵,纪闻纪廷也各自被牵绊住,难以抽出心力亲自来逮他。少了这一层忌惮在,戌部虽然费了许多功夫,还是把最先抵达的一批亲卫解决干净,领头人单独看押起来。
天色已晚,除了空中高悬的弦月,四野没有别的亮光。
穆乘风走到小道上停着的马车旁边,低声询问:“殿下,此人要怎么处理?”
萧元景在马车中就听到了薛四愤怒的叫嚷声,闻言静默了片刻,淡淡道:“把他留在这里不必管,明日会有人来找他的。”
穆乘风讶异了一瞬,随后应道:“是。”
……
薛四被捆绑了手脚,被迫跪在地上,周围则是虎视眈眈盯着他的戌部侍卫。
就算身处这等劣势的情况下,他仍然犟着一身硬骨头,破口大骂端王卑鄙无耻,尽会使些下三滥的招数,靠美人计成事不择手段。
他每骂一句,旁边看守他的戌部侍卫脸色就阴沉一分,看上去恨不得扑上来生啖其肉,只是碍于王爷的命令,压抑着怒气守在原地。
薛四原本就为了激怒端王,引他下来,再拼着一丝机会反扑,结果叫骂了半天,嗓子都骂干了,也不见几丈外的那辆马车有任何动静。
他的心底有一丝意外,暗道堂堂一国王爷,竟然能听任唾骂半点不动怒吗,面上却是愈发变本加厉,高声讥讽萧元景狗仗人势,只知道藏在幕后,充当那敢做不敢当的缩头王八,有种就当面出来对峙。
“……”
凤先生原本在马车中看书打发时间,听到外头的污言秽语,表情越来越难看,最后把书册扔到一边,愠怒道:“此人满嘴污蔑之言,你就由着他们这样轻贱侮辱你吗!”
薛四说的话,他一个外人听了都要生气,但萧元景依然坐在马车另一面,支着头闭目养神,似乎暂时失去了听觉。
凤先生见他这副模样,更是心头火起,忍无可忍地掀开车帷,正要吩咐侍卫去将那狂徒的舌头割掉,以儆效尤,就听身后一道冷淡的声音:“……陈凤亭。”
凤先生的脊背瞬时一僵,回过头就见萧元景睁开眼,神色隐含几分警告。
“你若再自作主张,就回临安王府去。”
“……”
因七年前的那场灾祸,萧元景平日几乎对他予取予求,甚少有沉下脸动怒的时候。
听闻此言,凤先生起初一呆,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调皮捣蛋,被萧元景拎着衣领扔去静室思过的场景,随后心底浮现出极其复杂,近乎荒谬的感觉。
“为了那晋太子。”他难以置信道,“你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萧元景没有理会他,整理了衣袖,从马车上走下。
穆乘风一直守在马车外头,没想到他会亲自出来,下意识上前道:“殿——”
也是在出声的下一秒,他接到了萧元景的眼神,迅速改口问:“公子,您怎么出来了。”
“马车里待着太闷。”萧元景说。
附近守着的都是戌部的人,见他走近,纷纷让出一条道,向他行礼。
薛四原本还梗着脖子,破口大骂,紧接着看清了从车上下来的人,剩下半句霎时卡在嗓子里,半天说不出话。
——阔别一个月未见,谢南枝依然同当初在东宫的模样别无二致,只是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的时候,往日温和端方的面庞更多了几分疏远和锋利。
戌部众人都警惕地盯着他,生怕他会做出什么对王爷不利的举动。
薛四愣了好一会儿神,等反应过来之后,堂堂七尺男儿,眼眶居然有点泛红。
“谢公子。”他在地上挣扎跪直了,嗓音嘶哑道,“属下还称你一声谢公子。”
“我们太子爷待你不薄,你为何……为何狠得下心做出这种事。”
“太子殿下此番去南郡平叛,本就是险象环生,他走之前还惦念着你,命暗部送你去雁门避祸。可你这是反手往他身上捅刀啊!”
“……你难道就没有半点顾念旧情吗?”
旷野无风,唯有一地寒凉的月光。
在男人一声高过一声的质问里,萧元景安静了许久。
他毫无辩驳地担下了这些骂名,等薛四一股脑倾泻完了情绪,才攥紧了衣袖中的指节,开口道:“我不杀你,你去向梁承骁复命吧。”
薛四一怔,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
他看见萧元景的眼睛,如月色一般疏冷,平和中带几分悲悯。
“到时候见到他,就替我向他传一句话。”他说,“……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不要再相见了。”
—
半个月后,南郡。
太子领兵十万,与叛党兵马相持于潞州。
前线战事吃紧,纪闻匆匆安排好与粮草有关的事项,刚回到营帐中,就见一屋子眼巴巴等着他的参将和亲卫。
纪闻:“……”
一般来说,出现这种场景一定没好事。
根据多年锻炼出来的直觉,纪右卫迅速放下帐幔,转身欲走,里头的李同舟已经眼疾手快,搂着他的肩把人带回来,悲声道:“纪大人,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这么多人都指着你想法子呢!”
“停!”
纪闻转过身,向他伸出三根手指,冷酷无情道:“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你跟我说同样的话了。需要我提醒你,分别都发生了哪些事吗?”
“这……”李同舟的眼神开始左右游移,干笑了两声,“有这么多吗,我都不记得了,哈哈。”
纪闻并不打算给他面子,替他一一罗列道:“第一次是在半个月前。”
“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将领听说我们太子殿下后院跑了个侍妾,导致殿下这段时间都心情不好,于是自作聪明地往殿下营帐里塞了个姑娘。”
“殿下当时就发了脾气。”纪闻面无表情地说,“那姑娘脱得赤条条的就被扔了出来。塞人进来的将领,连带着他手底下的亲兵,全挨了五十军棍,现在还屁股朝天地在庵庐里躺着。”
李同舟:“……”
李同舟看天看地,略带心虚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吧。”
纪闻接着说:“第二次是在几天前。”
“南下追谢——那位的亲卫回来了,人没逮着,给殿下带了句话。具体内容我不想问也不想知道,但是当天晚上,殿下就带暗部的人出营,射下了叛军首领的头,回来挂杆子上吊了好几天。”
纪闻深深吸了一口气。
“皇帝派来监军的那几个老头,一早推开门就看到个脑袋在天上晃荡,当场仨人就晕了俩,快马加鞭送回上京去了。我写解释的奏折写了一晚上,澄清他们是自己晕的,不是咱殿下存心吓唬的。”
李同舟:“…………”
李同舟开始用力咳嗽,说:“纪大人实乃殿下的左膀右臂,辛苦了。”
“不辛苦,命比较苦。”纪闻长叹一声,走进营帐坐在了椅子上,认命道,“说吧,又捅什么娄子要让我收拾了。”
李同舟向旁人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亲卫去倒茶过来。
他在旁边的位置上坐下,欲言又止道:“呃,这事吧。说起来简单,又没那么简单。”
纪闻眼皮子一撩:“说重点。”
李同舟于是老老实实说:“早上辕门外叫人射了一封信,原本底下的人以为是战书或是什么,结果揭下来一看,密密麻麻全是那叛军的布防图,就赶紧呈上来了。”
“……”纪闻一口茶喝到一半,差点呛出来,“什么图?”
“布防图。”李同舟说,“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起初我们觉得是敌军故意伪造,拿来迷惑视线的,但拿给左卫大人一看,他的表情就不对了,说要先给殿下过目。”
虽然是真是假,至今纪廷仍然没有确认,但东宫几个心腹官员都门儿清,十有八九应该是真的。
可是问题是,两军交战的时候,谁有这个能力拿到起义军甚至邱家那批私兵的布防图,还在暗地里送给他们呢。
纪闻捏着手里的瓷杯,想到心底冒出的那个名字,顿时觉得喝进嘴里的茶也不香了,右眼皮子跳个不停。
“说实话,我上回见到这种手笔,还是殿下攻打沂郡的时候,端王的卯部干出来的。那会儿要不是殿下谨慎,估计也会让他们得逞。”李同舟唉声叹气道,“我估计太子殿下也是这个想法——早上拿进去的,都这个时间了,还把自己关在营帐里呢。”
端王和梁承骁自然是水火不容,只能存其一的关系。
可是端王麾下不是还有一个让太子殿下爱之深,恨之切的人吗。
说到这里,李同舟的脸色也有点古怪,嘀嘀咕咕说:“这布防图出现的当口是不是有点怪……往好了说,是那位给咱殿下的补偿,往坏了说,怎么这么像嫖——”
“……”
纪闻简直被他的危险言论虎得头皮发麻,赶紧捂上了他的嘴,转头环视了一圈四周,见没有外人,才松了口气。
他向李同舟比了一个砍脑袋的手势,看到对方乖乖闭嘴,终于像下定决心似的,起身点了几个人,用一种豁出去的语气道:“走,去殿下营帐里看看。”
长痛不如短痛,即使真是那位送来的,也不能让太子殿下一直消沉下去吧。
众参将对视一眼,纷纷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
结果等到了梁承骁的帅帐外,一群人正在相互推诿谁第一个进,谁最后一个进,争得面红脖子粗的时候,帐幔忽然从里掀开。
据说关了自己一整天的太子殿下站在门口,瞧见外头乌泱泱的人,略微挑起眉梢。
“……”
眼看气氛陷入尴尬的凝滞,纪闻反应最快,咳嗽了一声,说:“殿下,属下有事同您汇报。”
梁承骁其实并不关心这群人是为了什么来的,在南郡的月余,足够让他恢复惯常的冷静和果决。
他简短应了声,锐利的眼神扫视了一圈面前的人:“来得正好,不用孤一个个传唤你们了。”
“如今叛军失去头领,暂时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方便一并清扫干净。”
他语气沉沉道。
“入冬以前,孤要看到邱韦的人头落地。”
【作者有话说】
东宫草台班子论再一次得到了证实
太子殿下:搞快点,别妨碍我亲自去逮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