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景被夺去兵权后,暂时在王府中修养。
萧元征这次像是下定决心要扳一扳他的性子,遣来的太医一日给他诊一次脉,又开了不少滋补的方子督促他养身体,只是不许他再参议军情。
如此闭目塞听了几日,邓羌来府上看望他,言语中隐约透露,晋国的使节又来城中谒见了两回,具体谈的是什么不知道,但每次送客的时候萧元征都面色铁青。
邓羌说这话的时候,余光一直小心观察着萧元景的神情。
嘉陵关中的将领不是傻子,这一个月下来,都模模糊糊察觉出了一点那晋太子和王爷之间的不对劲,只是拿不准王爷是个什么态度。如今圣上拦在中间,事态就变得更微妙了。几个守将都私下里讨论,说圣上实在像那个把闺女关在家里,狠心棒打鸳鸯的古板爹。
这种冒大不讳的比喻邓羌不敢说出口,只能委婉代众人询问了他的想法。
萧元景好像看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无奈地笑了笑:“皇兄现下在气头上,过了这阵就好,你们别去招他。”
他都这么说了,邓羌才松了一口气。
这两天外头有不少传言,全是猜测端王失势,被皇帝下令幽禁的。
圣上与王爷离心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既然兄弟两个关系还好,剩下的都不是问题。
心上悬的大石落地,邓羌道:“丽娘前些日子来信说,圣上离京微服私访太久,临安传出了许多风言风语,说圣上已经病危,只是拿出巡当幌子的。”
丽娘是邓羌的妻子,临安醉香阁的掌柜,这是明面上的身份。实则醉香阁是卯部在临安的一处资产,当初晋太子随使团进京的消息便是她传给萧元景的。
邓羌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行军打仗使得,碰上阴谋权术脑子就不会转了,读完信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对,便来转述给萧元景:“殿下,这消息传得那么快,会不会是有人在背后故意散播?”
听闻此事,萧元景略微颔首,一副不怎么惊讶的样子:“叫她不必担心,同往日一般行事即可。”
邓羌意外了一瞬:“您早就知道?”
“当然。”萧元景拿笔杆敲了敲掌心,漫不经心道,“幕后主使这样等不及,本王还好心替他推波助澜了一把。”
—
邓羌离开以后,萧元景又在书房坐了一会儿。
弦月已经爬上树梢,随从来提醒他早点休息,他可有可无地应下了。
卧房内早就点起了炭盆,随从替他推开门时还有些讶然,嘀咕说:“方才出来的时候,这窗户还关着,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
说着,他连忙上前关窗,不曾注意萧元景在踏入室内的时候,身形略微一顿,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你下去吧。”他语气如常地对随从说,“本王要歇息了,不用在外头留着侍候。”
随从不疑有他,向他行过礼就关门退出去了。
萧元景走到桌案边,刚拣起早上打发时间自弈时摆的棋子,起身就撞上了背后温热坚实的躯体。
梁承骁顺势将他往怀里一揣,眯着眼睛,神色不善问:“王府外的守卫都被支开了,你早知道有人要来?大晚上的你在等谁?”
萧元景陡然叫他向后一拽,差点跌倒,闻言颇有种哭笑不得的意味。
“是啊,可不是在等谁。”他回过身睨视梁承骁,“本王正打算趁夜色私会情郎,殿下这时候来,是想打搅一桩好事吗。”
“那不行。”梁承骁周身的酸意更重,不讲理地把人抱到桌上,道,“怀玉殿下风姿绝艳,谁先抢到便是谁的,再有谁来孤也不会让出去。”
这一坐,楸枰上黑黑白白的棋子都散乱了。
萧元景早就猜到他不会安稳在军营里待着,定要折腾点动静出来,但看到对方半夜真的出现在卧房里,心中虽有隐秘欢喜,更多还是头疼:“外头全是值守的金翎卫。若非我以防万一,提前让穆乘风把人支开,殿下打算如何成事?”
梁承骁掌着他的下巴,从头到尾审视了他一番,像是要仔细检查这两天他是否受了苛待,听言挑眉道:“要是被发现,孤就亲自到越国皇帝面前去求情,说你我已有夫妻之实,为了北晋未来皇储的名分着想,求他把你嫁给孤。”
“……”
萧元景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严肃的时候,他又在正儿八经地说浑话,顿时无语道:“殿下!”
“孤这话哪里说错了?”梁承骁就笑,“我晋国的储君,即便不是你生的,也须是你教养的,可不是为了他的名分着想。”
萧元景懒得与他论长短,借他的肩膀撑起身子,认真问:“你同皇兄说起和谈的事了?此事我旁敲侧击过几回,他都不准我插手。你们谈了什么,割地,岁钱?”
和谈交涉的不过是那几样东西,如今越国在战事中落于下风,要想求得和平,总要多付出一点。
两国之间的利益纠葛何其复杂,萧元景不至于自以为是到觉得凭借自己的影响力,就能让北晋三十万大军无功而返。萧元征大概也是出于这一层考虑,刻意把他阻隔在了和谈进程外,这样不管日后两边达成什么共识,都不会让萧元景背骂名。
在这件事上,梁承骁和萧元征的态度显然是一致的。他拆了萧元景的发冠,掌心挑了一缕如绸缎般的长发把玩,轻描淡写道:“差不多吧。”
萧元景还要追问,梁承骁却不再多说了,他的手臂支在萧元景腰侧,形成了一个相当有压迫力的围困姿势,眸光沉郁:“不说这个了。这两日晋国的使节来往嘉陵关,听到不少传闻。”
“孤先前就想问你,你外祖和陈家……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身上那些旧疾又是怎么来的?”
萧元景怔了片刻,本能地想绕过这个话题:“都过去了,没什么可说的——”
“是吗,孤听着可不是这样。”梁承骁冷冰冰道。
他捉住萧元景下意识往后缩的手,举到月光底下:“孤记得在东宫的时候,你看院里的随从天冷生涿,特意给他们开了便宜的药方配着。过去孤就奇怪,如今更想不通,你贵为一国皇子和亲王,怎么懂得这些东西。”
萧元景刚要说话,又被他堵回去:“别说是体恤下人,什么下人能让你失了忆还惦记着?”
“……”
眼看不能轻易糊弄过去,萧元景无奈地抽回手腕:“七年前的事了,大体如何你应该也能猜到。无非是有人收买了我外祖的旧部,在战时泄露军情,使得平襄之战大败,同时伪造证据,坐实了陈家和邱韦勾结。”
梁承骁脸色发沉:“此人是高逢?”
萧元景并不意外他会知道,平静说:“看不惯先帝重用陈家的人很多,宗室就是其中突出的一派,高逢只是做了这个牵头人罢了。”
说到底,还是旧党的根本利益被触动了。先帝扶持陈氏抗衡宗室的举动让这些自恃劳苦功高的公侯大为不满,而先帝越过太子,对幼子的喜爱和栽培则是逼迫他们铤而走险的最后一根引线。
先帝未必有多喜欢萧元景,也未必没有猜到平襄之战的内情,但陈家的惨败让他大失所望,只能怒其不争地舍弃了这枚棋子。
梁承骁碰着他的面颊,在萧元景看不到的地方,眸底已然结上寒霜:“高家如此对你,你还为萧元征做事?”
萧元景摇了摇头:“皇兄于我有恩,如果不是他,我活不到现在。”
当年陈秉章和宁妃相继辞世后,受皇帝厌弃的萧元景便成了众矢之的,当初人人称颂的才华此时全化作催命符,一层一层压在他身上。若非萧元征手段强硬地震慑了一些人,他早就在宫中某个角落“暴病而亡”了。
光是出于这段情分,他就应该回报萧元征。
然而七年前萧元征也才及冠不久,完全撇开高家的干系,手中能用的人不多,能保住他的性命已是不易——至于怎么在重重交困中活下去,甚至在临安城挣得一席之地,那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磨平一身天真意气,皮肉撕开重新愈合,伤疤叠着伤疤,跌跌撞撞摸索出来的。
“……”
梁承骁的手难以克制地战栗,心房抽痛得厉害。
他几乎难以想象,从当年纯稚仁善,意气风发写下《楚都赋》的少年皇子,到如今冒着风雪孤身守一城的端王,萧元景到底经历过何种磨难。
同样是受帝王厌憎忌惮,他至少有母后和舅父全心全意为他谋算,但怀玉年少失恃,母族倾颓,周身豺狼虎豹环伺,连一个能庇护他安然长大的人都没有。
民间广为流传的那句“北有梁君,南有萧王”,于他而言,到底是福还是祸?
梁承骁在昏暗中沉默伫立了许久,手掌垂落身侧,慢慢攥紧,低声问:“你恨他吗?”
他没有明确指代谁,可是萧元景听懂了。
他轻轻笑了下,扳过梁承骁转开的脸,和他对视,一双眼仍是宁静澄澈的,仿佛什么都看得清,猜得透。
“我不恨。”他说,“但我也不喜欢临安。”
所以萧元征登基后,他主动向皇兄讨了旨,自请来沂郡戍边。
临安的宫墙太高了,他住在其中总是做噩梦,梦见那一园被烧毁的垂枝梅,和宁妃悲伤看着他的目光。
“谨之。”
一室挥洒下的月色里,萧元景环住他的脖颈,声音像叹息。
“待此间事了,你带我走,好不好?”
—
梁承骁在王府待了一夜,天明时才回到晋国军营中。
纪闻在营帐中急得团团转,每看到桌案上躺着的诏令一眼,都要心梗一回。直到看到梁承骁掀开帐帷,大步走进,立刻绷着一口气急切上前:“殿下三思!这诏令要是发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一想到昨夜借烛光看清的其上的字,他就忍不住心惊肉跳,冷汗浃背。
那可是雁门铁骑!
戍守了晋国北境数十年没有离过关,连太子夺嫡时都没有参与,真真正正的国之重器。在这个关头上召来沂郡,他都不敢细想他们太子爷要做什么。
攻打南越吗,看着不像。
满头乱如麻的思绪中,纪右卫隐隐绰绰抓住了一个十分不可能的猜测——
总不至于是要让越国改朝换代,扶怀玉殿下做国君吧!
“……”
就在纪右卫崩溃地思考要怎么劝阻他们太子爷的时候,梁承骁抬手制止了他没说完的话。
他在几案后坐下,把诏令抛给纪闻:“不必,拿去烧了吧。”
“啊……啊?”
纪闻手忙脚乱地接住,生怕这一纸沉甸甸的书文落在地上,顿时有点傻眼。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又不用了呢。
梁承骁没理会,也不在意他的心理活动。一夜过去,他身上那种锋芒毕露的威势又盛了一些,提笔行云流水般写就了一封信件,力道重处,撇捺几乎破纸而出。
墨迹干后,他招来一名亲卫,吩咐对方去送信。同时转头看向还留在原地的纪闻,神情冷沉:“前几日高家是不是派了人过来,想说服孤与他们联手?”
提及此事,纪闻也想骂娘。
这群人先前还和邱韦沆瀣一气,送钱给邱家坑害他们太子殿下,一看邱家倒台,就上赶着来巴结新主了,实在不要脸至极。
“是。”他咬牙说,“您之前没给回复,如今人还在军营外定时定点地守着呢。”
梁承骁嗤笑了一声,眼底寒意丛生:“遣人告诉他们,孤同意了。”
“但是引狼入室是要付价钱的。”
“高逢能给孤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萧:带我走好不好
梁:(老婆在向我求婚!)(立刻收拾包袱准备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