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晋国大军如期南下,踏过封冻的楚水,公然撕破了与南越的盟约。
夜色深沉,月影微茫,四野只听得寒风呼啸。
玄武关内,灯火至夜不熄,江城都督在府内来回踱着步子,焦急等待着传讯。
自从晋军渡江以后,已在玄武关外扎营多日,每天如同猫戏老鼠一般,遣一支先锋队伍在城下叫骂,在越国兵士想要架弩射箭的时候,却一眨眼撤了个没影,把关中的武将气得倒仰,又碍于敌强我弱,不敢贸然出城应战。
江城都督比手下将领更谨慎一些,断定这必然是梁承骁想要消耗越军士气,乘其不备再一举攻城的计谋,因此勒令众人死守关口,不得受激冒进,又命传讯兵速速出城,去嘉陵关报信。
从玄武关到嘉陵关来去只要五日的路程,他算着时间差不多,干脆不眠不休地守着回音。
果然,将近丑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很快由远及近,止于府邸门口。
江城都督顿时大喜,来不及等下人通报,就亲自小跑着出来,焦急问:“可是王爷有新的指示了?”
那传信的兵卒盔甲未卸,身上弥散着浓郁的血腥气,他气喘吁吁从马上翻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表情惊慌失措:“不好了大人!”
江城都督看他的模样就知情况有异,一颗心霎时在数九寒冬里坠入谷底,一手扶着门框,腿脚发软地问:“出什么事了?”
那兵士神色惶惶道:“晋国人根本没有要打玄武关!一刻钟以前,南城门外突然出现了数不尽的晋国大军,他们——他们是绕道从廉山下来的!”
思及方才在城楼上看到的景象,他伏地磕了个头,语气含着深深的恐惧:“南城门几乎没有兵力布防,马上要坚持不住了!大人,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最后一字落地,如同当空劈下一道惊雷,江城都督骤然僵立在原地,哪里还会不明白梁承骁声东击西的意图。
即使萧元景在来信中作了警示,可前有晋国大军压境,随时都能攻城,他只好把兵力都押在玄武关,试图拖延晋军的步伐一二,给嘉陵关留出更多准备时间。
可谁能想到——梁承骁最开始的目的就不在玄武关。
拿三十万大军攻城,或许用不了多久也可攻破,但这样太慢了。
从入秋至今,他已经等了太久,耐心早就消磨得所剩无几,与其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他更想在年前打下嘉陵关,将象征北晋新主的九旒龙旗插在姓萧的王府上,再把落跑的小骗子抓回来亲自处置。
扎营在关外的晋军只是个虚有声势的空壳,真正的精锐几天前就悄声无息潜进了廉山中,待城门守卫松懈之时神兵天降,轻松将江城收入囊中。
捋清楚所有的关窍以后,江城都督的手脚冰冷麻木,脊背全是渗出的虚汗。
好在月前萧元景就下令迁走了城中的百姓,还有大部分兵士,只留下不多的粮草和守军。玄武关破,越国虽有损失,但在可控范围内。
倘若没有王爷的命令在先,他难以想象今晚会酿成多大的灾祸。
“……弃城。”幽咽的风声里,江城都督静默了片刻,听见自己沉重的声音,“所有军士,整队随本官退走。”
“玄武关守不住了。”
—
嘉陵关内。
晋军在十五日内连下三城,挥兵直指沂郡。
随着急报一封紧接着一封传来,军中的氛围也一日日变得凝重。尽管众人对三城的失守有所预期,却没有料到梁承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通从江北到嘉陵关的路,北晋铁骑长驱直下,如至无人之境。
营帐中有曾经跟晋军交过手的将领,闻讯啐骂了一声,道:“这疯狗,受什么刺激了,怎么比去年还难缠!”
“好在王爷料事如神,猜到晋人会绕过玄武关走廉山山道,提前将三城守备撤回来了,不然不知道要平白折损多少兵马。”
“谅他也得意不了几天了。嘉陵关不比玄武关,此处地势险要,兵力充裕,梁贼要是想硬碰硬,我等必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
在一派群情激昂中,申部的谋士摇了摇羽扇,说:“目前我军落于下风,晋军又占尽天时人和,如果一直守城不出,于士气不利,长久下去恐怕不是良策。”
这话听着也有道理。
于是一众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武夫坐在一块儿,冥思苦想了一阵,有人提议道:“不如仿照上回王爷的做法,再请那黑苗的蛊师配些引虫的毒粉来,再让晋人尝尝毒虫的厉害。”
这个想法才出口没多久,就被旁人断然驳斥了:“不行。有过上次的教训,梁承骁必定有了重重防备,派出去的斥候没那么容易得手了。”
此后又有人提出火攻,绕后等计谋,然而不仅可行性低,还有祸及自身之嫌,均被否决了。
不管营帐中如何哄闹,萧元景始终坐于上首,一张一张看完了密报,惫懒地按了按眉心。
军营到底不如王府舒适,顾及常常前来议事的武将,帐中点燃的炭盆并不多,偶尔有人进出营帐时,还会带进刺骨的寒风。
穆乘风知道这一个月里,他已经发作过两次寒症,全靠意志强撑着才坐在这里,正要劝他去歇息一会儿,就看底下的将领无法达成一致,信服地转过头,询问萧元景的意思:“王爷以为此局应当何解?”
萧元景将信纸在烛火上烧去了,过了片刻,方抬起眼:“你们都下去吧,本王心中有数。”
顿了顿,又道:“把巳部叫来,本王有事要吩咐。”
—
一众将领掀开帐幔,边说着话,边往帅帐外走。
尽管眼下的战况不容乐观,嘉陵关内毕竟有萧元景在,给足了众人心中的底气。毕竟哪次战乱不是王爷领着他们赢下来的,都坐好分内的职责,安心等着王爷安排就是。
胡业就是这嘉陵关中的老将之一,他领兵打仗好几十年,黄土都埋了半截身子了,还待在戍北军营里,哪儿也不乐意去。
旁人在走出营帐的人群里瞧见他,语带调侃地问:“这不是老胡吗,今年还守粮草营呢?见过晋贼长什么样没有啊?”
胡业听了,笑骂说:“老子去你的,王爷是体谅我年纪大了,叫我干点儿清闲的活,你要是眼红,就自个儿跟王爷说去!”
虽然在外人面前这么说,但胡业心底还是有点惆怅,想当年他也上过战场,杀敌流血,保家卫国,如今只能做一做护卫运粮官的活,多少有些英雄迟暮的意思。
和几个同僚插科打诨完了,往营里去的时候,一路叹了好几口遗憾的气。
等到了自己的地盘,营里的中郎将方衡远远地瞧见他,笑嘻嘻迎上来说:“将军,王爷有安排我们大营的差事吗?”
方衡是他最近新提拔上来的年轻人,年纪和他儿子一般大,但比他家那混小子有能力有胆气得多。胡业很欣赏这个小伙子,打算日后有机会向萧元景引荐对方一番。
这还没调理好呢,就往他伤口上撒盐。胡业没好气地在方衡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道:“跟着我能有什么差事,好好守粮草营去,别整天嬉皮笑脸没个正形。”
就算平白被骂了两句,方衡也不生气,反倒愈发凑上来,以一种好奇的语调道:“将军,属下一直有一事困惑于心,想求将军解答。”
胡业斜他一眼:“说。”
方衡于是问:“传闻王爷几乎不在外人面前展露真容,将军常去帅帐中议事,可有见过王爷的容貌?”
萧元景因为身体的缘故,平日不常待在戍北军营,出行也是戴斗笠或者乘坐马车,普通士兵的确很难看见他的样子。他这样的年轻人有好奇心也正常。
胡业哼了声,道:“你也说了,那是跟外人。他只有那么一点点大,头一回跟着陈大人来沂郡的时候,将军我就见过他了。”
“外头谣传得风风雨雨的,说咱们王爷貌丑,不如北晋那姓梁的毛头小子,我呸,老子看全是屁话!但凡他们见过咱王爷一面,说不定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他骂骂咧咧说。
“要不是当年陈家出了那等祸事,没准现在——”
到了一定岁数的人总容易话多,等说到这里,胡业自己也察觉到了失言,猛地把嘴闭上了,脸上流露出懊恼的神色。
他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随后作出凶神恶煞的样子,责备方衡道:“管这么多闲事做什么,不该打听的事少打听,赶紧带队巡逻去!”
然而方衡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部分消息,闻言,眸底掠过一丝暗光。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主帅营帐的方向,面上重新挂起混不吝的笑,弯着眼道:“不就浪费了这一会儿工夫嘛,您急什么?我这就去。”
说着,也不顾胡业作势要脱靴子抽他的动作,兔子似的,一溜烟跑远了。
【作者有话说】
过渡一下,争取下章写长点,把小萧马甲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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