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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伥鬼·木秀于林

度春风 宁喧 3327 2024-10-20 09:55:06

与草莽出身的陈家不同,高家是正经的名门勋贵,国公之后。

先帝需要高家在宗室的影响力,所以他十岁那年就被扶为储君,后宫有过许多莺莺燕燕,高氏仍然稳坐后位。

但这并不意味着,高家没有忌惮于心,恨不得除之后快的人。

先帝老了,对权势看得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重,愈发贪恋起那点天伦之乐。从前他不过问太子的功课,如今倒是对几个皇子的学业日渐上心。

宁妃所出的幼子天资聪颖,惊才绝艳,十四岁就做出了《楚都赋》这样叫江南江北文人广为称颂的文篇,先帝很是高兴,重重奖赏了小儿子,上朝理政时都带着他教导。

可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听闻此讯后,高氏在后宫打砸了数不尽的名贵瓷器,指着萧元征大骂:“不识好歹的东西。狐媚子生出的贱种也会那蛊惑人心的手段,从前让你放任他自生自灭,你偏要养痈遗患,他来日越过了你去,你当如何!”

萧元征早已经对这样的场景麻木,语无波澜说:“元景不会。”

元景一派少年心气,这些年又被他惯得率性骄纵。其他兄弟忙着在朝中结交官员,争名夺利,唯有他一个通透如琉璃,哪怕得了父皇嘉奖,也全然没有别的心思,一下朝就巴巴地捧着求来的赏赐跑到东宫,邀功似的冲他笑:“大哥上回多看了此物好几眼,我便向父皇讨来了。你瞧摆在哪里合宜。”

高氏听了更加暴怒。

她死死盯着儿子冷漠的脸庞,觉得他一日比一日肖似龙椅上的越帝。一样的薄情,一样的冷酷。

越帝爱宁妃鲜妍美丽,温柔娴雅,厌憎她人老珠黄,阴晴不定,连她的儿子都被萧元景迷惑,万般维护那个贱种!

她恨得想生啖陈氏母子的肉,这份怒气转移到萧元征身上,她想像年幼时那样,用涂满丹蔻的手用力掐他脖子,发泄怒火,逼迫他认错,或者让他去佛堂跪两日不给饭食——然而怒不可遏地走到他跟前,却发现萧元征不知从何时起已经远高于她,垂眸不辨喜怒,安静看着她的时候,竟有几分森冷的压迫感。

高氏一时被震慑住,睁大眼瞪着他,甚至忘了言语。

萧元征冷静说:“母后累了,早些休息吧。”

得到主子的命令,原本不听不言的内侍和宫女顿时一拥而上,强行“搀扶”高氏回里间休息。

安静不多时,背后传来女人歇斯底里的嚎哭,和痛骂他不孝的声响。

“……”

萧元征缓缓合上眼,心中荡不起半分波纹。

从他记事起,这座皇宫的氛围就是这样的。

无论父皇、母后,还是宫人随从,所有人脸上都蒙着一层灰翳,随着经年日久,灰翳越结越重,逐渐把他们原本的面容遮盖。

于是人都成了伥鬼。

萧元征曾经以为,萧元景是不一样的。或者说,他以为他有能力护着萧元景,不会让他变成这样。

但只是半年后,陈家的灾祸就彻底击碎了他的傲慢和自以为是。

……

临安下大雪那一日,皇后宫中难得的清静,没有争吵也没有摔打东西的声音。

高氏正交代侍女,新得的那批绸缎做什么样式的衣裳,见萧元征未经通报就大步走进,面上还挂着慈和的笑意:“不是说这次巡查要月余吗,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一路冻坏了吧?快去把太子的斗篷解开——”

萧元征径直打断她的话,挥退了宫人,沉声问:“陈将军的事,是舅父指使人做的?”

听闻此言,高氏的笑容瞬时僵硬在了妆容精致的脸上,过了半晌,才说:“你这孩子,胡言乱语什么。这和你舅父有什么关系。”

顿了下,又皱起眉,快速道:“你是不是听旁人调嘴弄舌了,那小贱种求到你这里来了?早知今日,本宫当初就应该……”

可萧元征是她亲生的儿子,怎么可能看不出她镇定表象下的慌张和犹疑。

一路强压在心底最深重的疑虑终于得到证实,萧元征站在点着炭火的宫殿里,只觉得肺腑麻木,难以呼吸,寒冰一寸寸从指尖凝结到了骨髓深处。

他难以克制地踉跄了一下,迎着高氏惊愕的视线,扶着桌案站稳身体,沙哑着嗓子道:“陈家满门忠烈,男丁皆为我越国披挂出征,战死沙场,府中只剩下老幼妇孺!”

“您和舅父搬弄权术,颠倒是非,戕害忠良,连一条活路都不给陈家后人——举头三尺有神明,难道不怕日后遭报应吗?”

这一声如同惊雷在殿中炸响,撕开了母子之间的最后一层体面。

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一般,高氏倏然从座位上站起,那副和蔼的面具顷刻化作了飞灰。

“报应。”她重复了一遍,神色近乎狰狞,指甲深深嵌进贵妃榻扶手中,“萧元征,你有什么立场、什么脸面跟本宫谈报应!”

“本宫和你舅父苦心经营多年,为的是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你难道真觉得你是太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外头多少豺狼虎豹都在盯着你的位置,不是陈家,也会是下个张家,李家!本宫不给她活路怎么了,你要是不去争、不去抢,他日旁人得势,谁来给我们留活路!”

“你要是真有本事,就现在去找你父皇,找他说陈家的事——看你没了这滔天的权势和太子之位,还护得住哪个你想护的人!”

……

大殿似乎陡然摇晃起来,萧元征浑身冰凉地僵在原地,透过华美的宫阁,看到了满室幢幢的鬼影。

昔日戴在高氏腕上的佛串崩开四散了,檀木珠飞溅一地,一颗从桌案滚落到他脚边,朝上的那面赫然是一道不可弥合的深深裂痕。

女人声嘶力竭的嗓音仍在殿中回响,一声一声,如某种无法摆脱的恶毒诅咒。

“萧元征,你欠着陈家所有人的命,本宫日后遭天谴,你也别想干净!”

……

夜色寒凉,刘进忠关上了透风的窗子,吹熄烛火,悄悄退出去了。

不知是不是想起过去的缘故,萧元征听着窗外的风声,直到天明没有合眼。

自从在雪中长跪几日后,萧元景回去发了高热,连续一月病重难以下地。等再醒来的时候,就落下了寒症的病根。

也是从那时起,他再没叫过萧元征一句“大哥”,也再没有提笔写过文章。

彼时萧元征才过弱冠之年,能在墙倒众人推的态势下单独保住萧元景已是不错,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又听闻宫里的宁妃得知父兄身死,陈家连坐的噩耗后,性情大变,疯疯癫癫,一把火烧了寒香殿,决绝自焚而终。

“……我后来从母妃的侍女那里得到了她的遗物。”

萧元景跪在正堂内,垂着眼,像是在回想。

“只是一部分。大部分都毁在火里了。”

“她过去身体不好,经常服药,太医院也有她请脉的记录。”他说,“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她走之前频繁地失眠、头痛,到了几日不能睡觉的地步,只是太医一直找不出原因,她也不跟我说。”

“——我曾经以为是巧合,直到我找回凤亭之后,收留他的郎中告诉我,凤亭过去中过一种叫阿红花的慢性毒。这毒很罕见,以前只在南境巫族出现过,如果掺在食物里,几乎没有人会发现。”

他古怪地牵动唇角,似乎想笑,可是笑意不达眼底。

“后来回想,我年少时总是闲不住,四处交游玩耍,骑马射箭,写文作赋,总想出点风头讨她开心——可是甚少有陪她用一顿膳,聊聊近况的时候。”

“她后来在宫里寂寞,经常把舅母和凤亭接去打发时间。”

“……”

“多荒唐啊,皇兄。”

他对已经僵硬成了雕塑的萧元征说,语气轻飘飘的,像落在梅枝上的雪。

“我明明是最该在那时候死的人,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了。”

“为什么只剩下我?”

天色微明时,毕螭如往常一般上值,意外在庭院中看见了梅树下的萧元征。

他披一身大氅,肩上、发梢全是落雪,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毕螭讶然问:“圣上?”

似是忽然被这一声惊醒,萧元征抬起眼:“嗯,几时了?”

毕螭估摸了一下时间:“大约卯时初刻。”

萧元征略微颔首,问:“昨夜城外有动静没有?”

他问的是晋军的动向。

毕螭说:“还是原样驻扎着,既没有攻城,也没有退兵的迹象。”

闻言,萧元征低声一嗤。

同样是夺嫡中的赢家,他知道梁承骁必定不是什么善类,估计也是匹已经吃到嘴就不会撒口的狼。

但那又如何,即便七年前的战争重演,他也不会把自己的亲弟弟交出去和亲。

毕螭请示问:“圣上,如今殿下回来,穆乘风那边还需要看押着吗?”

这不大不小的麻烦留在他这里挺烫手的,戌部和他的部下过去就互看不大顺眼,昨晚两拨人打架斗殴了一夜,吵得他一晚没睡好。

而且此事细说起来,他还有越俎代庖之嫌。

穆乘风。

萧元征想了想,记起这是早先跟在萧元景身边的人,于是说:“不必了,让他回王府复职吧。”

晋国军营。

纪闻撩开帐帘,看一夜过去,梁承骁还在看挂在幕墙上的舆图,不知为何,有些脊背发毛。

“殿下。”他咳嗽了一声,心惊胆战凑上前,委婉劝阻道,“这两姓姻亲的事呢,不是一蹴而就的。”

“王爷的身份是特殊了点儿,但往小了说,不就是大舅……呃,长辈不同意嘛。这情况放在哪儿都有,安王殿下的王妃不就是他腆着脸娶回来的,都好说,都好说。”

他这厢生怕他们太子爷一个想不开,走先灭南越再强取豪夺的路线了,岂料胡言乱语了一阵,就看梁承骁回过头,凉凉睨了他一眼:“大清早在这里说什么梦话。”

看起来气归气,太子殿下还是有理智的。

纪统领大松了一口气,心下稍定,问:“您这是想到办法了?”

“不算。”梁承骁屈指敲了敲舆图的边缘,指了一处地点,答非所问道,“这地方不错,晚上让斥候探探路,可以趁夜色翻过去。”

纪闻:“……”

怎么还有翻墙的事啊!

顶着纪闻一言难尽,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的目光,梁承骁抱臂哂笑了一声,看着那张舆图,眼底带几分思索。

其实从昨日回来开始,他就在思考一个问题。

萧元征和萧元景并非同胞兄弟,两人的关系却十分古怪。

高逢可是恨不得萧元景留在北晋,当初给暗部追杀萧元景提供了不少实实在在的助力。陈秉章的死和高家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应该就是高逢和邱韦联合所为。

——那萧元征在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他的怀玉梦到过去的时候那么伤心,还有那一身少时将养不善留下的病根,往后余生都要和汤药相伴,这些又是谁的过错?

纪闻看他的神情微微泛冷,不由得缩了缩脖子,隐约感觉有人要倒霉了,正要开口试探两句,忽然听得外头仓促的脚步声。

下一瞬,亲卫匆忙掀帐进来,向梁承骁行礼:“殿下,军营外头来了个戴斗笠的生人,想要求见您。”

梁承骁的眼神一凝:“谁?”

亲卫显然也没见过此人,挠了挠脑袋,原样复述道:“他说,他是来替一位姓高的大人游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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