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谢南枝并没有想过,如果他受伤一事叫梁承骁知道了,会有什么结果。
倒不是他算有遗策,而是他潜意识里回避这个问题,想着能不叫对方看出端倪最好,省去一番牵扯。
但现在他知道了。
太子殿下说到做到,虽然没有真的把他锁起来,但采取了一种更直白有效的方式——当天晚上,梁承骁就让侍从将主院重新收拾了一番,然后给了谢南枝两个选择。
第一是与他同住,第二是任意挑一间喜欢的侧殿。
谢南枝:“……”
大可不必说选择。
小谢忧愁地叹口气:“我在翠玉轩住得挺好,殿下何必大动干戈。”
他组织了一会儿措辞:“遇见那地痞只是个意外,反正我也没受什么伤,过两天就好全了。大不了下次我再,呃……”
话说到一半,忽然接收到太子殿下隐含威胁的眼神,他瞬间温顺地换了个说法:“我的意思是,没有下次了,我一定慎重考虑。”
“孤觉得不好。”梁承骁不想听他找的任何借口,冷酷道,“不亲自看着你,孤不放心。”
即便如此,谢南枝仍然妄图垂死挣扎一番:“朝中的中立派对您的印象好不容易有所改善,此时如果传出您偏幸娈宠的风言风语,对您的名声不利。”
梁承骁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孤何时在乎过名声?上京谁人不知东宫专横跋扈,性劣难移。”
顿了下,又哼笑:“正好叫他们做个心理准备,免得日后再来对孤说三道四。”
这话说得其实有几分言外之意,可惜谢南枝没听出来,还在继续绞尽脑汁地找借口:“……我喜欢秉烛夜读,常常亥时还没有歇息,与殿下住在一块,怕是会打扰殿下。”
梁承骁不为所动:“哦?读的是什么,让孤也长长见识。”
这人怎么油盐不进啊。
谢南枝内心腹诽,面上矜持说:“只是一些不务正业的游记志怪,大多都是杜撰,应当入不了殿下的眼。”
“不错,还知道不务正业。”梁承骁抱着手臂,用一种凉薄的语气道,“在伤好之前,别让孤撞见你又在‘秉烛夜读’,不然你钟爱的那几个厨子,孤明日就送去别庄。”
谢南枝:“……”
太子殿下在蛇打七寸这件事上实在很有见地,谢南枝花费两秒钟衡量了一下,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微笑道:“我觉得侧殿就很好,劳烦殿下了。”
……
于是此事就这么敲定下来。
翠玉轩众人中,唯有书棋欢天喜地,觉得总算能有人管着他家公子了。
谢南枝看着性子平和疏冷,好像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私底下却是十足的任性,喜甜食,讨厌吃苦,每次大夫开来的药都会被他偷偷找由头倒掉,偶尔几次被书棋抓了个现形,他还能心理素质极强地拍去衣襟上的灰尘,镇定地负手离开现场,假作无事发生。
若不是院外那几盆原本开得好好的海棠,忽然无缘无故全枯萎了,书棋都要信了他装出的表象,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谢南枝起初闹心了一阵,尔后也逐渐习惯了。
梁承骁并没有限制他什么,只勒令他在主院好好养伤,连张家贪腐案的调查后续都没让他参与。
太子殿下很忙,不是时刻都在府中,纪闻倒是常常出现,有时与谢南枝汇报一声目前的进度,某次甚至带来了一盒做工繁琐精细的点心,和数罐青花釉装的贡茶。
“这是?”谢南枝看着桌案上的东西,神色意外。
单看那茶罐青花釉里红镂雕的纹饰,外圈绘制的青花莲瓣和卷草纹,便知这不是民间能产出的东西。
果然,纪闻咳嗽了一声,说:“这是宫里来的贡茶。这些天殿下已经把景恒宫里心术不正的宫人处理干净了,皇后娘娘得知了阿红花和香粉的事情,也知道这些天是您在为她调理身体,心中十分感激,听闻您喜欢宫里的茶,特意嘱咐我给您送些茶叶过来。”
停了一瞬,又小声道:“这件事殿下也知道,让您想收就收着,不要有负担。”
闻言,谢南枝稍有些错愕,过了一会儿,才道:“分内之事而已,何必感谢。”
尽管暗部和东宫的亲卫都因为他找到了阿红花的压制之法,对他多有钦佩感激,甚至现在皇后都来表达谢意,但只有谢南枝自己知道,他最初选择留在东宫的动机就不纯。
他不是什么慈悲的善人。从在倚红楼一无所知地醒来到现在,他所发现的所有蛛丝马迹都指向一个可能——
他并非北晋人,连出现在上京的理由都值得怀疑。
那日纪廷返京,带来的陈秉章真迹更是如一道惊雷,叫他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深重的疑窦。
那幅字右下角印章处的南越古语,梁承骁没有看懂,以为是落款时间,但谢南枝瞧见的第一眼,对应的字义便出现在了他脑海中,随后的一瞬,掀起了万丈惊涛骇浪。
——【永寿十六年 赠元景】
那是领兵前往平襄之前,陈秉章留给外孙的亲笔题字。
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它最终还是没有去往它该去的人手中,而是永远被遗忘在了陈家人葬身的北地。
……
“公子,谢公子?”
纪闻见他失神,奇怪地喊了他两声。
谢南枝的睫毛颤了颤,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心绪有些复杂。
从他看见陈秉章的题字起,他是谁,又为何来到上京……这些问题就不重要了。
他唯一想要查明的是,当年的平襄之战,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句不好听的话,他并不在乎北晋皇室的恩怨纠葛。无论是点破香粉的阴谋,还是设局算计邱张两家,他从始至终都在为自己的谋划铺路,整个东宫不过是他借以达成目的的筏子。
可有人却因此心存感激。
谢南枝沉默片刻,平静道:“放着吧,替我谢过皇后娘娘。”
上回进宫因为种种事由,他没有见到那位孟皇后,但堂堂将门贵女,在吃人的深宫蹉跎这许多年,其中孤苦辛酸,大约难与外人说起。即便如此,她还有狠心和魄力把年幼的太子送往北境,在兄长身边教养长大,这才养出梁承骁如今的手腕和品性,是个可敬的女子。
纪闻小心观察着他的脸色:“还有,皇后娘娘说,如果日后有机会,希望见您一面。”
这句传话大概梁承骁都不知道,因为纪闻见他不答话,马上表了态:“当然,我只是负责带个话。您如果不愿意,没有人会强迫您。”
梁承骁在景恒宫留下了不少影卫和随从,保护孟皇后的安全,但本质上这些人都忠于太子。梁承骁对谢南枝的重视,众人都看在眼里,如今太子没有发话,自然以谢南枝的意愿为先。
谢南枝蹙了一下眉,而后很快松开了。
尽管不明白孟皇后为什么要见自己,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在晋国停留多久,于是随口道:“那就日后再说吧。”
—
晚间时分,书棋捧了伤药过来,替他更换。
本来这些活计谢南枝自己也能做,就是一只手终究不方便,只好劳烦他人。
每次见那伤口,书棋都觉得触目惊心,难受道:“都过去这些日子了,怎么总不见好,这样划一刀得有多疼。”
谢南枝左手持着一卷书在看,失笑说:“皮肉伤哪会愈合得那么快。”
书棋撇了撇嘴,想说这肯定和您不按时吃药有关系,只是一抬头,忽然见房门口站着个熟悉的人,忙行礼道:“太子殿下。”
“……”
梁承骁刚从宫外回来,着一身皁色窄袖蟒袍,安静站在门外,仿佛能融进月色中去。闻言“嗯”了一声,迈步走进来:“我来吧。”
这话是对书棋说的。后者明显呆愣了一下,还没理解他的意思,就见梁承骁已经接过了他手中的药瓶和裹帘,淡道:“下去吧,这里不用你。”
书棋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偷眼瞧了下谢南枝,见他没有反对,低头应了声是,悄悄退下了。
这里本来就梁承骁的住处,他会过来也在意料之中。
谢南枝合上了书册,见梁承骁清创上药的动作并无生涩之处,仿佛经历过千百遍,意外问:“殿下还会这个?”
梁承骁并未抬眼,他跟着孟重云在军中待久了,自己流血受伤时并不当作一回事,此刻看见那道伤口狰狞横陈在谢南枝手臂上,却莫名觉得不虞和沉重,触碰时都不自觉地放轻力道,反问说:“你为何觉得孤不会?”
“嗯……现在我知道了。”
谢南枝倒是没什么痛感,只觉伤处像落了一片羽毛,既轻又痒。叫他忍不住移开眼,想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他回想起梁承骁过去的经历,顿时了然。
上药时闲着也是闲着,他忖度了片刻,问:“晋国的北境,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有时候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风雪和苦寒,才能教养出梁承骁这副强势、锋利又足够温柔的性子。
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梁承骁看了他一眼:“你想知道什么?”
谢南枝换了个姿势,以一种聊闲天的口吻,好脾气答:“气候,百姓生活,您的经历,都可以。”
梁承骁于是依他所言,平淡道:“北境又分并州、封州、雁门三郡,与外域胡族接壤。”
“孟家所握的军队驻扎在雁门关,处暑时接连三月无雨,寒冬又有风雪之灾,不是个好去处。”
谢南枝下意识代入郡守的视角,沉吟道:“夏日干旱,冬日雪灾,作物难以收成,当地百姓如何生存?”
“城中百姓畜牧为生。”梁承骁道,“北境有一作物,名为棘草,无论严寒酷暑均能生长,百姓常用其饲养牛羊马匹,低价贩卖给周边的郡县。但柴米油盐这些生活的必需品仍然贵如金银,加之当地的氏族故意抬价,许多寻常人家吃不起糙米,在冬日用野菜和草根果腹,每到岁末,因饥饿冻寒而死的人不计其数。”
谢南枝虽然在此前有诸多猜测,却不想,当地实际竟是如此境况,一时有些语塞:“那朝廷……”
话音还未落,他也想到了朝中贪腐成风,尸位素餐的宗族世家,深深蹙起眉。
梁承骁讽笑了声,将用空的药瓶扔在一边:“皇帝忌惮手握重兵的孟氏,自然不会想着北境的百姓。每年年末意思意思发下来的赈济钱粮,也要被途中官员盘剥大半,真正用于生民的,十不存一。”
“舅父作为戍边将领,亦难左右城中的布政之事。只能在严冬时让手下心腹乔装成商人,用部分余粮接济百姓。”
谢南枝静默了一会儿,神情变得沉肃悲哀。
浊世中独善其身易,想要济世安民何其艰难。孟家与陈家类似,一腔碧血丹心反倒格格不入,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了遭人猜忌的靶子。
“从那时起,孤便在想——忠君爱民,也要看忠的是什么君,爱的是什么民。”
梁承骁替他包扎好了伤口,以一种嘲弄的语气,说出了最大逆不道的话。
“倘若君主不仁,民不聊生,大可取而代之。”
“……”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唯一的听众怔愣了一下,许久没有说话。
初夏夜里还是凉,梁承骁将谢南枝脱下的外衫递给他,他不欲与谢南枝深谈这些沉重的话题,半带谑笑道:“给点反应,夫人。”
谢南枝眨了下眼,过了半晌,才由衷说:“我现在明白,过去那些关于您的传言是怎么来的了。”
梁承骁挑了下眉梢,没料到他的反应:“什么?”
谢南枝幽幽叹一口气:“我刚来东宫时,曾听人称赞您的韬略。当时不以为然,现在想来,觉得确有道理。”
“如果您早生十年,莫说楚水两岸,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之处,当尽归于君。”
“……”
此言堪称狂妄。偏偏谢南枝的语气又是心悦诚服,仿佛他已经预见了,并且真心实意期盼着那样的未来。
梁承骁心中蓦然一动,深深地看向他。
许是没有旁人,又已经夜深的缘故,谢南枝的姿态也闲适了许多,一手拄着下巴,歪着脑袋望他,全然不知自己刚才说了怎样一句叫人心绪难平的话。
梁承骁落在身侧的手攥了又松,确认他只是在单纯感慨,与任何一个信任诚服他的臣子无异。
他最后按下了心中涌动的情绪,客观评价:“巧言令色。”
谢南枝毫无辩解的意思,笑了笑:“哦,那您受用吗?”
“受用。”梁承骁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但是为了你自己的日后考虑,孤建议你谨言慎行。”
谢南枝没听懂这话的意思,但这时刚有随从在外叩门,他就顺势转移了注意力。
这大半夜的,他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正要起身应答,然后被梁承骁拦下了。
“无事。”梁承骁说,“是颜昼那里送来的东西。”
他从侍从手中取来了木匣,放在房中的桌案上,示意谢南枝自己来看。
安王世子送来的?
谢南枝心中疑惑,摸索着木匣的暗扣,问:“这是什么?”
梁承骁道:“上回在围场比试射箭,你赢来的彩头。”
伴随着他的回答,谢南枝也看见了,匣中叫几层绸布小心包裹着的一把匕首,长约七八寸,刃呈柳叶形,握手处雕刻繁复,另有猩红的玉石镶嵌点缀,瞧着很有一种残酷的美丽。
习武之人谁不钟情刀剑。
谢南枝心底微动,将匕首抽出护鞘,刀刃离鞘后,仅是无意间触到包裹的丝绸,就轻松划开了布料,可见刀锋之利。
“颜昼有一位族叔,极擅铸器,但凡出自他手的无一俗物。”梁承骁屈指敲了敲木匣的边缘,解释道,“他给颜家所有的小辈都打了兵器做赠礼。孤上次就瞧中颜昼珍藏的匕首,觉得拿来给你防身正好,特意指明了要它做赌注。”
原本颜昼是藏着掖着不肯的,还腆着脸打算输了就耍赖。
但谢南枝那一箭毕竟是他亲口应允的,况且还射中了锦鸡给他夫人做毽子,世子殿下就算有城墙厚的脸皮也不好不认账,只好心中滴血地叫人把匕首送来了。
原来事情的原委是这样。
谢南枝有点想笑:“倒是让世子忍痛割爱了。”
梁承骁对此不予置评:“原先这匕首有一尺二寸长,携带多有不便,这一个月里,孤请那位颜大人重新锻造了一番。”
同时也将刀柄处做了雕刻和修饰。
世人常将佩刀佩剑作为身份的标志。那位颜大人因此询问,是否需要在匕首上篆刻名姓。但太子殿下沉吟了片刻,还是说:“算了。”
“此刻所写,并非你真实的名姓。”梁承骁道,“不如等未来再做决断。”
他说这话的态度自然,并没有往深里想。
谢南枝却怔了一瞬,看了匣中的匕首好一会儿,似乎陡然从一场月夜的幻象中惊醒。
等梁承骁神色莫名地瞥过来,他才垂下眼,道:“……好。”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我应该赶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