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三年年初,高家因谋逆案全族获罪,主谋尽数斩首,旁支流放岭南。旭王、邺王等一众宗亲因为牵涉其中,被一并下狱,圈禁的圈禁,贬为庶人的贬为庶人。
自此之后,宗室元气大伤,只剩下一二手无实权、形同虚设的公侯,再无力与皇帝抗衡。
高家倒台不久,高氏党羽仗着天子母族身份恣睢妄为,犯下的所有罪行都被重新翻出来,一桩桩一件件地由大理寺清算。
高家过去势大,其子弟均是飞扬跋扈,目无法纪之辈,大理寺为了列明他们的罪过,足足加班加点了一个月,年三十晚上还在焚膏继晷。查出的贪腐掳掠等事不提,其中最震惊朝野的一件是七年前,高逢勾结外贼,泄露越军军情,致使平襄之战大败,并与当时的晋军主帅邱韦合谋伪造证据,陷害陈秉章父子通敌叛国,使陈氏满门冤屈而死。
陈家已经在不忠不义的耻辱柱上钉了太久,人人闻之均是唾弃,此时骤然知晓叛国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陈秉章为南越戎马一生,却落得个骨埋沙场,全族抄斩的结局,无论朝廷还是民间,一时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为抚恤忠臣,平冤昭雪,皇帝特意下旨,追封陈秉章为安远侯,因陈氏父子已不在,特许其流落在外的长孙陈凤亭领受爵位,世袭罔替。
但陈凤亭最后并没有接受赏赐,而是选择在戍北军里做一名谋士,过天高皇帝远的清闲日子。
等消息传回临安,众人俱是战战兢兢,害怕皇帝降罪,然而萧元征沉吟片刻,尊重了他的意愿。
……
正月末时,萧元景从北境回到临安,来向萧元征辞行。
兄弟二人已经许久没有谈过心,正巧今日的政务处理得差不多,萧元征就屏退了身边随从,和萧元景在宫道上一同走了一阵。
“已经决定好了?”
自收到萧元景从沂郡寄来的亲笔信开始,萧元征就一直处于烦躁不虞的状态。
皇帝平时喜怒不形于色,臣属难以捉摸他的心情,日日在御前侍奉的刘进忠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登基三载,萧元征已经少有为某件事举棋不定的时候,每每烦闷,总是下意识摩挲案首摆的一方玉狮子,这两天摆件的表面都比往日光亮可鉴一些,足见其心浮意乱。
“是。”萧元景回答,“过了正月就动身。楚水快要涨潮了,到时候渡江不方便,早几日走为好。”
临安今年没有下雪,春日比往常来得更早一些。
庭院森森,幽深的宫墙掩映亭台,檐牙高啄,碧影斑驳。
皇帝出行,周围宫人均是退避。离开旁人耳目,他得以对兄长说几句私话。
“我这次去上京,往后大概少有回来的时候。皇兄对外就称,我前往封地就藩了吧。”
“寅部、巳部我已经尽数交代过。嘉陵关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起战事,皇兄选一个信得过的将领去沂郡戍守,多磨炼几年,就足以代替我。”
“至于其他,穆乘风不适合再做十二部的统领。”他坦然道,“皇兄不如把这个位置交给毕螭。”
听言,萧元征的眉头越皱越紧。
哪里是穆乘风不适合,萧元景此意,分明是要借统领人选的更替,把十二部的权柄全数还给他。
他的脸色隐隐有些发黑,沉声道:“你们回去之后,晋国的朝臣估计要催促梁承骁登基为帝。天家的薄情,你难道还见得少。”
“往后他就是北晋国君,你不担心他未来移情变心,辜负你为他做的舍弃?”
他从一开始就不赞成两人的事,不仅是因为两国间隔的世仇,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不信任梁承骁真的能为一人空置后宫,矢志不渝。同样身为国君,他岂会不知道坚持此事的阻力。
如果这桩姻缘的对象换成南越的其他任何人,他都不会有反对的意思,但偏偏要远离身边,独身前往北地的是他亲弟弟。
临安与上京远隔千里,鞭长莫及,这让他如何放心得下。
萧元景好像看出了他的疑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沉吟了片刻,道:“之前我失去记忆,流落上京的时候,人人都以为我出身贱籍,无所依靠。”
“即使如此,他没有倚势欺我半分,反倒处处尊重体谅,唯恐我在哪里受了委屈。”
“后来嘉陵关一役,他从密探处知道了我的身份,第一反应不是气我的欺骗,也没想到我过去对他的算计,而是立刻下令收兵,后怕战场上的流矢伤到我。”
“一件事,或者短暂的一时可以伪装出来,可长久相伴所见的品行不会骗人。”他的眸底漫上几分笑意,“皇兄就算对谨之有偏见,总该相信我识人的眼光。”
“……”
萧元征拧起眉,刚想说朕何时对他有偏见,视线就扫见了萧元景含笑的眼——这才想起高氏一祸中,晋军确实出了不少力,不仅狠狠算计了一把高逢,更是给他们兄弟俩当了免费的打手,称得上劳苦功高。
他隔空点了点萧元景,原本听见对方说起往事,略有意外的念头散了个干净,没好气道:“朕看他没安好心,你也胳膊肘往外拐。”
宫道只有曲折的一段,走到头,就看见昭武门外的晴空了。
萧元征远眺了须臾,等心中升起的复杂情绪归于平息了,才像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转过头,对站在他身后一步的萧元景说:“临安和沂郡的王府,朕给你保留着。你什么时候想回来都可以。”
“十二部的事,朕会让毕螭接手,不用你费神。但戌部要跟着你去上京。”
“……”萧元景愣了一瞬,正要说话,就看萧元征摆了摆手,不容置疑道:“此事不用商量,戌部过去就伴在你身边,从不远离,留在临安他们也未必对朕忠诚。不如跟着你北上,好让朕安心几分。”
萧元景有些失语,过了许久,低声说:“谢谢兄长。”
萧元征没有应这一句,
他在余寒未尽的越宫里,深深望着长大成人的皇弟,仿佛透过眼前的俊秀青年,注视当初那个跟着他喊太子哥哥,纯稚如一张白纸的天真幼童。
七年前他没有能力护住对方,让那个孩子彻底死在了冬日的一场大雪中。七年之后,他已经站在九五至尊的位置,往四面环视,却是举目无人,空空荡荡。
……他还有什么能为萧元景做的呢?
“另外还有一样——”
萧元征紧扣着玉扳指,语气沉沉。
“若他胆敢辜负你,朕必定率兵北上,倾尽举国之力,也要让他尝到后悔的滋味。”
宫道上没有其他人,只余穿堂的风声回响。
此时此刻,站在高墙间的不是旒冕龙袍的皇帝,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兄长。
他的兄长。
不知为何,萧元景的鼻尖有些泛酸。
临安没什么使他留恋的,唯有这座越皇宫里,既埋藏有他最深切的怨恨,也有他年少不更事时,度过最无忧的一段时光。
宫墙是他的枷锁,何尝不是萧元征的。
他是离开了,可有人终身被困于此间。
他抬起眼,对萧元征认真地笑说:“他要是负我,我就亲自领兵,把上京踏平了,让皇兄做这千古一帝。”
—
萧元景离去了。皇帝独自一人,在红墙黄瓦中站了半晌。
不知过去多久,刘进忠安静地走到他背后,轻道:“圣上?”
萧元征收回凝望步道尽头重重宫邸的目光,忽然没有来由地想起,几日前卯部递到他案首的奏折。
因为要留在北境收尾的缘故,卯部比他回来得更晚一些,禀报完沂郡诸事后,迟疑着在最后添了一句。
【岁末时,殿下与晋太子离关同游,数日归,不胜欢悦。】
不胜欢悦。
不胜欢悦。
萧元征阖上眼,尔后溢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临安困不住怀玉。”
皇帝低声道,不知是在对身后的刘进忠说,还是对自己。
“他合该是自由的。”
—
萧元景没有在临安待太长的时间。
担心楚水春汛,难以渡江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梁承骁一封赶一封的信件。
原本萧元景南下时,梁承骁是要一同随行的。但由于太子殿下这段时日确实太荒唐了一些,扔着堆积如山的朝事一离京就是几个月,一点不管朝中众臣的死活,崔郢光是寄来骂他的奏折都能集成厚厚的一摞。终于在群臣以死相谏的威胁下,他陪萧元景过完年后,短暂回了一趟北晋。
但就算人在晋国,太子爷一颗心仍系挂在临安城里,生怕萧元征一个反悔,就把他夫人扣下来不让走了。从萧元景启程开始,北面捎来的书信就没有断过。
最开始只是一些日常问候和关切之语,随着分隔的时间变久,信上的内容也逐渐急切焦灼,一封信恨不得拆作好几张纸,写尽孤枕难眠,彻夜相思。
某日萧元景在书房读信,凑巧碰上穆乘风进门禀报。
后者正说着王爷交代过的事,余光无意中扫到桌案上摊着的宣纸,一眼瞧见页首龙飞凤舞的一行“怀玉吾妻”,当即忘了后半句话是什么,在原地尴尬地卡了半天。
萧元景不知他的心理活动,散漫地翻过一页纸,问:“然后?”
穆乘风这才找回记忆,咳嗽一声,说:“根除阿红花毒性的药方已经找齐了,有几样材料只有南境有,好在临安药商众多,有几家库房中备着。”
这方子其实很久之前就存在王府,只是陈凤亭因为体质的缘故用不上,就一直虚置着。
他不清楚萧元景这时候翻出它的用意,于是问:“殿下预备这个是打算……?”
萧元景支着头,不知看见什么,轻轻笑了下:“先收着吧,之后一并带回去。”
……
正月最后一天晚上。
萧元景在宫中用了膳,回到王府后,去后院梅园里散了一阵。
随从知道他来前曾经到宁妃的寒香殿长坐,于是识趣地没有打扰他,都退到了前庭候着。
过十五之后,原本饱满的圆月一日一日纤瘦下来,此时挂在夜幕的弦月余辉皎皎,洒落柔和的光晕。
逝者不可追,萧元景独自待在庭院中,心里没有太多悲伤的感受,顶多有些隐隐的怅然。
倘若母妃还在,他想,看到他如今的选择,大抵也会为他欣慰的吧。
白日里梁承骁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仍放在石桌上,太子殿下这回一反常态,信上只书了一句话,字迹游云惊龙,恣意潇洒。
他与他写——
【江北春枝尽开,可归矣。】
……
来信没有附落款,萧元景不知道他是在何时、在何地写下的这行字。指腹抚摩着那个力透纸背的“归”字,眸中浸染上几分温柔笑意。
相思的哪止梁承骁一个。
明明先前半年的别离都有过,如今才过去几日,却叫他平白生出如隔三秋的牵挂感,心中想着念着,渴切盼归。
他这时在做什么?
远隔千里,他们是否抬头望着同一轮明月?
初春天寒,萧元景在园中小坐片刻,就打算拢衣起身。临安要处理的事剩得不多,最快两日之后便可回程。
他正思索着王府内有哪些需要带走的物件,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吵闹喧哗声。
“谁?”
“有刺客!”
“殿下在后院,别让他进去!”
“……”
陡然照过来的火把光亮中,有人摆脱追兵,从墙头矫健翻过,借梅树的枝干跃下。
梅枝摇晃不止,清香在溶溶月色中漫开。
萧元景惊愕地抬头,却见方才还存在他念想中的人映照进了现实,与他隔着满园春光四目相对。
“殿下!”穆乘风担心的声音隔墙响起,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兵戈相撞声,显然他也被太子亲卫纠缠,分身乏术。
萧元景怔怔看了他几秒,还未分辨出眼前是真实还是梦境,梁承骁就已经大步上前,披一身寒凉夜色,着力把人抱进了怀里。
“怎么这副样子。”梁承骁嗓音含笑,“看到孤高兴傻了?”
萧元景攥着他的衣袍,终于感受到了贴着他滚热的体温,一时喉头哽住,哭笑不得说:“正门就在前头,殿下翻墙还翻上瘾了吗?”
梁承骁从北晋回来,一路只带了随身亲卫,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南下,终于在正月前抵达临安。
由于进城门太急,把纪闻纪廷都扔在了身后,在王府外差点被戌部认作刺客,围堵追截了好一段路。这会儿终于把萧元景抱到手了,墙外才传来纪右卫焦头烂额的喊声:“住手、住手,都是误会!”
庭院里两人闻声愣了下,面面相觑一阵,都忍不住笑了。
梁承骁低下头,把吻印在他眼角,眸底盛着情意灼灼:“孤等不及了。”
“北晋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好,未来帝后的居所也清理出来,请南越匠人种上了朱砂垂枝。”
“……我来接你回家。”
—
出正月后不久,皇帝下旨,着端王远赴封地就藩。
离京前一天,萧元征本来打算在宫中设践行宴,留萧元景在皇宫多住一晚,再耳提面命一番。岂料刘进忠去王府通传时,却见大门紧闭,人去楼空——太子殿下的反侦查意识极强,提前猜到会有这么一遭,早就连夜把人打包上马车,不讲武德地拐跑了。
萧元征:“……”
萧元征气得头痛,简直想叫辰部追出京外,把萧元景喊回来,不让他跟着那狗贼走了。
刘进忠察言观色,在旁边问:“圣上,可要传毕大人来见您。”
萧元征按着案首的玉狮子像,平复了许久心情,才道:“算了。”
“梁承骁今夏在上京登基,与怀玉的大婚也在那时举行。”他冷哼了一声,“届时朕亲自带十二部前去观摩随礼——看他欢不欢迎朕这个内兄。”
……
二月仲春,天气逐渐回暖,万物皆是盎然生机。
萧元景躺在梁承骁腿上睡足了觉,一睁眼发现自己已经离京百里,从欲言又止的穆乘风处问清事情的始末后,属实啼笑皆非。
“殿下是真不怕我皇兄追出来啊?”
梁承骁半点不觉理亏,掌心摩挲着他的脸,道:“他留了你这么久,有什么该交代的早交代完了。纯粹不想让孤称心如意而已。”
马车布置得十分舒适安逸,行路中也没有颠簸的感觉,萧元景枕着他,舒服地远看车窗外的碧天卷云。
如今江南江北的纷争止息,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未来可见是几十年的盛世太平。
萧元景心里漫无边际地想着政事,招了招手,示意梁承骁俯下身。后者虽然不解其意,仍然配合地低头。
他笑了笑,握着梁承骁的肩膀下压,轻轻落一吻在他唇角。
梁承骁起初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立刻抢占过主动权,按着他不让走。
微风拂过窗扇,帷帘摇曳摆动。
马车行进的前方,春色已经染透楚水南北,桃李争妍,万象更新。
【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陪伴。
写度春风的时候正好遇上现实中一段非常焦虑的时间,很多时候是老婆们的鼓励和留言在支撑我写下去,每次看到评论区都特别感动。谢谢你们喜欢这个不完美的故事,喜欢太子和小萧。
答应大家的番外我忙完这阵就写,之后可能会休息调整一下再开新文,我们下本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