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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魁首

度春风 宁喧 3851 2024-10-20 09:55:06

今日的松泉楼甚是热闹。

谢南枝坐下不久,刚点了一壶汉中仙毫,就听身边吵吵嚷嚷的动静。

书棋探头张望了半晌,道:“公子,这里好像在办文会。”

不用他说,谢南枝也瞧见了大堂正中张贴的宣纸,具体写的什么难以看清,只见其下坐着个国字脸,看上去颇有威信的中年男子,正闭目安静地养神。

他桌案周围的人大多书生打扮,三两围站在那宣纸前,低声探讨着什么。还有人已经铺开纸张,紧锁着眉头,在桌案上提笔疾书。

谢南枝的坐席离他们不远,隐约能听到几句交谈,似乎是有人在恭维一位锦衣华服的青年。

“前日张兄还与我谈及旧楚,言辞另辟蹊径,见解独具,看来今天这文会的魁首,是非张兄莫属了。”

“嗐,张兄师出名门,才高八斗,写就的文章岂是你我能比,莫说应付一小小的文会,日后到了金銮殿上答圣上问,那也是手到擒来!”

旁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尽是些殷勤的溢美之词。那被簇拥在中间的青年神色倨傲,理所当然地全盘受了,直到过来套近乎的人越来越多,表情才变得不耐烦起来。

张家陪读的书童很有眼力见,一看主子沉了脸色,立刻像驱赶鸡仔似的,将周围的人通通赶离了,叉腰大声道:“都写自己的去,要是打扰了我们公子作文章,你们负得起责吗。”

他的态度跋扈,对其他举子也一点不客气,一看便是狗仗人势。在场不少人见了,都面露不忿之色,只是不敢出声驳斥,隐忍地咽下不满。

谢南枝正品着茶,瞧得饶有兴味,忽然听得邻座有人长叹道:“呜呼哀哉!有萧王珠玉在前,我等拙文瓦石难当,拿出去恐怕被人耻笑。”

他这一声不轻不重,周围人正好听得清楚。

谢南枝放下茶盏,看对方一副读书人打扮,桌案上放着算囊,大约也是与会的文客。想了想,主动搭话道:“这位兄台,敢问此次文会是由谁组织,那宣纸上写的又是什么?”

那书生闻声转过头,在看清他的相貌时,短暂愣神了一下,随后忍不住瞄他一眼,才道:“哦,你说组织啊,是那张节度使家的公子牵头,请了广文馆的大人来出的题。”

他看谢南枝气度不凡,言行谈吐均是有礼有节,就先入为主地以为他也是今年的举子。

见对方同样没有上前去讨好那位张公子,想来是个不屑于攀龙附凤的,不由得心生几分亲近之感,便与他吐苦水说:“你没有看见么,那宣纸上写的就是今天的题目,单一个‘楚’字,要在三盏茶之内写成文章。”

“咏楚的文赋不知有多少,最出名的莫过于大越端王——那可是天底下公认的惊才绝艳的人物。”书生发愁道,“你听那些人说得容易,最后把文章拿出来一瞧,估计要落得个贻笑大方的名声。”

谢南枝略微扬起眉,还是头一次从他人口中听见这个名字,感兴趣问:“大越端王?他曾写过咏楚的文章么。”

话音刚落,就看书生像见鬼似的瞧着他:“你没有读过端王少时作的《楚都赋》吗?”

他表情中的惊讶太明显,甚至带了点儿隐约的怀疑,谢南枝沉默一会儿,从善如流道:“许是过去读过吧,记不太清了。”

这个解释就容易接受多了。书生不疑有他,替他担忧道:“不行,那你的文章怎么写得出来?”

顿了顿,又猛地一拍脑袋,说:“我都给忘了,我书嚢里还有誊抄过的赋文呢。”

说着,就背过身去,在打了补丁的书囊中翻找了一通,谢南枝还没来及阻止,他已经热心地递过来了一本厚实的、被翻出卷边的簿册:“你找找,我记得里头有。”

谢南枝:“……多谢兄台。”

“小事。”书生憨厚一笑,看他的目光落在满是手写字迹的黄麻纸上,摸了下鼻尖,解释道,“我家中清贫,能凑出进京赶考的银两已是不易,平日里能节省就节省一些,有要读的文章就去书坊誊抄,最后集成了这满满当当的一册——让你见笑了。”

听闻这话,谢南枝怔了一瞬,有些意外,随后才收敛了散漫的神色,低声道:“怎么会,兄台向学之心,在下佩服。”

书生“嗐”了一声,向他摆了摆手,明显不以为意。

过了片刻,侍童捧来了笔墨纸砚,又依次点燃桌案上用于计时的香篆。

经过谢南枝时,对方见他与书生相谈甚欢,理所当然将他认作来参与文会的举子,同样呈上了笔墨。

书棋侍立在他身后,欲言又止了一阵,倒是谢南枝瞥见了,没说什么,只合上了手中一目十行阅览完的文章,摇头叹息评价:“天真之言。”

书棋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挠了挠头,小声问:“公子对先楚旧史还有涉猎?”

“不算吧。”谢南枝随意道,“大致了解一些。上次和梁承——”

剩下半句话还没说完,看书棋吓得拼命朝他使眼色,才想起来这是在外头,于是顿了下,镇定地改口:“上次和夫人……批阅公文的时候,看到过有人引用,就去翻了些史书。”

有这么一出,还是因为有个掉书袋的老臣,写奏折总喜欢引经据典地讲道理,用词生僻拗口不说,篇幅还又臭又长,梁承骁不爱看,就全扔给谢南枝翻译成人话再念给他听。

谢南枝倒是挺喜欢此人,觉得他确有几分学识,写的东西也有趣,梁承骁处理公文,他就在旁边就着奏疏,津津有味地吃掉一盘盐渍梅子干。

现在想来,史书对他来说和梅子干也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挺下饭。

书棋:“……”

书棋的神色一言难尽,似乎想说什么,又默默咽下了,好在谢南枝也看出他复杂的心情,哂笑一声,喝茶不说话了。

宋黎在雅间中观望许久,见众人皆在奋笔疾书,唯有那角落里的白衣公子从始到终都未动笔墨,反倒是姿态闲适地端着瓷盏,半点不着急的模样。

一炷香过去了,他面前的宣纸仍是空白一片,引得身旁的书侍频频侧目,连那上首的广文馆博士都忍不住投来一瞥。

宋黎瞧得惊奇,对公良轲道:“此子倒是奇怪,旁人都想在文会上出风头,再不济也给自己挣个印象。哪有来了这里,又光坐着不作文章的。”

公良轲仍是淡淡的,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说:“许是来饮茶的客人,被书侍误认成举子了呢。”

宋黎想了一想:“也是。”

光看着他人写文章没什么意思,他就没再关注底下的情况,转而同公良轲聊了些琐碎的闲事。大到朝上的太子和魏王之争已经搬到了明面上,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小到崔郢近日的身体如何,是否遵医嘱按时吃药。

公良轲兴致不高,有一句答一句的,但看宋黎很有谈兴,不好驳了他的面子早退,便一直顺着他的话说。

香篆燃至末尾时,他偶然抬头,瞥见角落里那一桌空了——那白衣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见状,公良轲蹙了一下眉,感到微微的疑惑,但到底没有说什么。

三盏茶的时间很快过去。

书侍宣布计时结束后,便收起了各人所作的文章,在大堂中间一一宣读,再由出题人评出魁首。

宋黎见了,问对面正在饮茶的公良轲:“怎样,可有你觉得有潜力的举子。”

“不过依我这么远远地一看,今年除了那张生,应当找不出其他冒尖的人了。”

公良轲淡道:“且听听罢。”

说完便静下来,敲着茶盏,听底下考生作的文章。

……

然而撇去私心不谈,他不得不承认,宋黎说的确有几分道理。

寒门能出贵子的毕竟少,就算不提张家给魏王的好处,那张氏的公子也是正儿八经师承名门,比起一般人的水平还是高上许多。

连着读了七八篇文章,都是俗下文字,内容千篇一律不说,还有人想写出些文采,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显得不伦不类的。

一路听下来,那广文馆博士的眉头越皱越深,一张国字脸都严肃了些许,显然是很不满意。

直到过了许久,才遇上一篇立意新颖,文字也可圈可点的。他略微颔首,肃穆的脸上也露出一点笑意,询问书侍道:“这是谁的文章?”

书侍扫了眼落款,答:“奉郡平尧县马生。”

坐在谢南枝邻座的书生原本惴惴不安,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顿时打了个激灵,激动地起身道:“大人,是我、是我作的。”

广文馆博士向他点了点头,和善道:“不错。”

相较于此前的皱眉和一言不发,这话已经是难得的赞赏。

见状,周围举子纷纷向他投去艳羡,隐约掺杂着嫉妒的目光。唯有那张家的公子低嗤了一声,神色十分轻蔑,像是很看不起他。

马生才不管他的反应,美滋滋地重新坐下了。

又过片刻,书侍拿起下一篇文章,这回不用评点,众人便觉此文笔力极其老道,引经用典驾轻就熟,一气呵成,叫人读来不禁心生酣畅淋漓之感。

等最后一个字落下,广文馆博士神色赞叹,不禁抚掌连称了几声:“好!”

没等他问,书侍就笑容满面,自发介绍道:“大人,这是云中张生的文章。”

这话一出,像是往水面投入一颗石子,堂下顿时炸开了锅。

不少人之前只听过云中张生的名声,这是头一回读到他的文章,十分讶异他的文采,有人相较自身,羞愧不已,另有投机取巧者则觑见时机,殷勤地上前吹捧。

“原来是张兄的大作,果然字字珠玑,我等自愧不如!”

“张兄文采无人能及,日后高中了状元,可千万别忘记我们这些同窗啊!”

张公子被一众举子围在中间,表情洋洋得意,嘴上却道:“行文仓促,有许多不周到之处,献丑了。”

众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地吹捧和应和,书侍原本还想读下一篇文章,几次出声都被他们盖过了,捏着纸张左右为难。

有人眼尖瞧见了,高声道:“大人,我看这文会的魁首啊,非我们张兄莫属,也没什么往下比的必要了。”

广文馆博士摸着胡须,虽然心底隐含赞同,但还是问了书侍:“还有多少人?”

书侍看了眼手上的宣纸:“大人,还有一篇。”

博士挥了挥手:“那就读完吧。”

张氏的拥趸原本有些不服气,看他都发了话,只好暂时按捺下不满,私下与同窗窃窃耳语着,很是不以为然。

但书侍只念了个开头,这些轻微的声响就都不见了,场中渐渐变得安静。

二层之上,宋黎原本已经失去了对文会的兴趣,刚想与公良轲说起旁事,忽然听得耳边的文句,手中的茶盏不受控地磕在桌面上,一声清脆的响。

“……”

他震惊地抬头,正好和公良轲对视,同样看见了对方脸上从意外、沉思逐渐转向惊艳的表情。

等到行文过半,公良轲倏忽从座位上站起,在室内疾步走了好几圈,嘴唇开合两下,最后斩钉截铁地评价:“此子大才。”

“今年会试,三甲中必定有此人!”

……

不仅是他,台上的广文馆博士同样有类似的想法。

听第一句时,他的态度还有些轻慢,等到文入正题,神色才变得凝重专注。而后到了精彩之处,更是胡须连连抖动,眼底精光矍铄,恨不得拍案而起,高呼一声“神武之才”。

入仕这么多年,他主持过数不清的文会,还是头一回如此失态,头脑甚至因为过度的振奋有些眩晕,要靠撑在桌面上才能缓解一二,几乎看到了一颗冉冉升起,日后或成朝中肱股之臣的文曲星。

等到书侍念毕,大堂中静得落针可闻。

广文馆博士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起身高声问:“这……这是谁的文章!作者姓甚名谁!”

书侍分不清好赖,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赶紧看了眼落款:“回大人,这是——”

话才说了一半,忽然卡住了,脸上也出现了近似呆滞的表情:“这、这人没有落款。”

“胡扯,怎么可能没有!”

广文馆博士怒道,他没耐心听对方说话,一把抢过纸张展平,入目字迹隽秀,鸾飘凤泊,一看便是师承名家,他来不及细看,直接跳到了末尾——然后不期然看到了一片空白,顿时愣住了。

“……”

书侍没察觉他神色有异,在一旁抓耳挠腮回忆了半天,最后一拍脑门道:“哦!我想起来了,是那个一炷香过去都没下笔的怪人!”

这事说来也巧。

点燃香篆后没多久,他就留意到了此人,还因为对方的好相貌,多往那处看了好几眼,只是后来去顾了旁事,没留意对方是何时写就的文章。

收卷的时候,他看桌案上的宣纸折叠成了小块,压在茶盏下,鬼使神差取出来看了一眼,见上头有字,就垫在了最底下,一并收了起来。

见他有印象,广文馆博士抖着手把卷子收好,心存最后一丝希望,迫切问:“那他人呢,如今在何处?”

书侍嗫喏了半晌,最后茫然道:“可是他……他喝完茶,就走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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