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在那人的脸上,映亮深邃白皙的容颜。
也是个达戎人,眉目间有些邪异之气,双眼晶亮地盯着虚空。
林晗循循善诱:“落到如此地步,你是插翅难逃,不如老实交代,你是从哪来的,谁让你来的,到这来做什么?”
达戎人沉心静气地闭上眼睛,嘴唇紧闭,看来不把他的告诫当一回事。
林晗轻笑一声,对姜拂道:“这人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姜拂颔首,摁着他的胳膊把人押起来,使的手劲太大,发出一声骨骼的脆响,听得林晗背后一凉,轻嘶了声。
水边寒冷,一阵风从渺远的湖水那端吹来,掀动亭畔茂密的花树。正对着风波亭是一处殿宇,琉璃瓦沿边突然传来两声沉滞的响动。
林晗一惊,抬头去看,只见弥天夜色之下,屋脊边浮现出个趴伏的人影,手中握着一样筒状物件,似是弩机,看上去颇为眼熟。
他心中一紧,高声道:“不好!”
人影缓缓地爬起来,站直了身躯,两袖衣角在风中狂舞。他的双手按上弩机,电光石火间,一束灼亮的火星从细长的圆筒中爆开,急速地推挤着空气,流星般冲着他们坠落。
这一下直指姜拂,姜拂身法极妙,然而不防对方偷袭,听见声音时已经来不及躲闪,肩膀几乎与火流星擦过,身躯好似风中的纸鸢,飘摇了一瞬,坠落在地上。
这一下空隙足够达戎人逃脱,纵使被捆着手腕,他仍旧利落地跃上殿宇,跟同伙会合。卫戈提刀追去,候在屋顶上那人调整了手上弩机,对准他又是一箭。
火光烟雾似的散开,林晗心如擂鼓,惊道:“小心!”
他连连呛了几声,忙在铺天盖地的炎光里找卫戈,望见三人的身影在月下交错一瞬,而后都像飞燕一样腾跃不见。
达戎人得意洋洋地大笑,声音在无边寒夜中回荡。
此刻姜锦赶来,向来安静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惊愕,林晗从他手里夺过刀,嘱咐道:“照顾你姐姐,我去追人!”
姜锦一怔,点了点头,快步朝负伤的姜拂赶去。
三人轻功卓绝,好在他记住了他们逃跑的方向,凭着白天的印象在府邸中快速穿梭,路过侧门边的马厩,从中牵出一匹枣红骏马。
林晗提缰纵马,风一般出了府门。庆幸长公主私宅设在郊外山水灵秀之处,此刻宵禁,要是在坊间,还会碰上巡城的金吾卫。
十一月的寒风刀子似的在他耳侧刮,林晗一路奔驰,手脚冻得冰凉,每次呼吸都像是塞了满口满鼻的坚冰。
渐渐地,他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冰,感觉不到寒冷。追了许久,杳深的夜色里终于浮现出一抹人影,穿着天青色的衣裳,脚下生风,跑得比兔子还快。
林晗不由得暗骂,鞭子甩得呼剌作响。还跑?倒要看看他这两条腿怎么跟四条腿比!
他刚想着,那人便使出轻功,轻盈地跃上道旁树梢,像只雀鸟般似的在枝叶间跳跃。
林晗咬了咬舌尖,后悔没拿把弓。两人一追一赶,拐过几处丛林,逐渐进入深山。
盛京城附近多高山,此地位居东郊,有座出名的山,叫做空山,因为山势奇崛高耸,到了半山腰的位置便终年有雪。
那家伙没命地往空山里躲,仗着山高林深,赌林晗不会追他。可他怎么能遂了他的意,硬是紧咬不放,死死地跟进了山林中。
山上比别处更加寒冷,早几天就下了雪,厚厚地积在小径上。两侧密林挺直参天,枝杈繁盛地散开,遮挡住天幕。
簇簇静雪卧在松柏上,闪着细碎的光。
天上纷纷扬扬地飘起小雪,林晗对着前方人影喊道:“你给我站住!”
那人含糊地骂了声什么,竟然从颤抖的枝叶间落下来,靠着松树皮扶腰喘气。
林晗骑着马掠近,听他上气不接下气道:“今儿个点背,遇上你、你这么个属膏药的。”
林晗握着刀柄和马鞭,重重地从马上跳下来,毫不留情地一鞭挥去。那人眼明手快,立刻握住了鞭子,两眼愤怒地盯着他。
林晗亦是一肚子火。什么都被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家伙搅和了,怎能不气?
他扯紧了马鞭,一刀朝对方横去。那人躲闪极快,刀锋陷进树木,高大的松树扑簌簌作响,落下无数积雪。
“是你?”那人盯了林晗一眼,目中更是要喷火,“林晗!”
“你是哪里来的混账?”林晗忿然道,“你怎么会有火弩机?”
上次见火弩机还是在灵州,辛夷带着公孙师和嵇风从白莲教徒手中把他救走。
“这是我师门之物,你管得着么!”那人亦是声嘶力竭地喊道,“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我是谁?”
林晗看了看他,似是觉得有些眼熟,但是一时半会想不起在哪见过。
“公孙师是你师父?”
“他是我师伯,我师父是公孙引!”那人喝道,倏然将林晗推开,“你这混蛋,还记得我方黎昕么?”
林晗不设防,被他一推踉跄了几步,差点倒在湿淋淋的雪地里。方黎昕阔步上前来,拽起他的衣领,捏紧的拳头正要落下,忽然听见四周传来一圈密集的脚步声。
他凝神细看,拳头顿在半空,脸上的愤怒逐渐消散。林晗这才想起来他是谁,恍若隔世,道:“你是,东都杨府的那个小少爷?”
跟他比过剑,爱吃山楂糕,还是个仗义游侠的方小少爷。
方黎昕古怪地笑了笑:“托你的福,我不再是什么少爷了。”
林晗不知为何方黎昕对他如此仇恨,便道:“这怎么说?”
林中传来一阵响亮的鼓掌声,一群白衣人鬼魅似的冒出来,当中一人红衣如火,也是灵州老熟人,正笑看着他二人僵持。
方黎昕攥住林晗衣领的手明显一抖。那红衣人笑道:“今天是好日子,抓到两条大鱼。”
林晗细想一瞬,道:“你跟白莲教是一伙的?”
“鬼才跟他们一伙。”方黎昕收起拳头,戒备地看向四周,“今天算你倒霉,我先走了,你自求多福。”
“等等!”林晗见方黎昕要跑,猛然扯住他的衣袍,“我不会轻功,只能束手就擒。这么多人,那个穿红的武功高深,他们追着不放,你觉得你跑得掉吗?”
方黎昕怔了怔。林晗道:“一起杀出去,我知道这山上有个可以避难的地方,保准他们不敢过去。”
方黎昕将信将疑地盯了他一眼,紧闭着唇。林晗接着开口:“玉虚宫,你听过没?”
玉虚乃道宗一流派,百年前被皇帝尊为道宗正统,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宗,在江湖中也声名远扬。
息夫人虔诚,往年每隔半岁便到空山玉虚宫焚香,林晗小时候常被她领着去玩。
每次从盛京到玉虚都会走很远的路,几天几夜的马车。庙观建在白雪之间,山门前有宽阔的柏树林,不论何时到那都似清苦的寒冬,林中日光亮得灼目,空气里除了砭骨的雪气,漂浮着寒冷的草木芬芳。
印象最深的是雪树林里的狍子,呆呆傻傻,总瞪着黑眼珠愣愣地瞧人。
方黎昕想了片刻,咬牙切齿道:“仅此一次。”
两人暂时结成同盟,林晗握着刀,冲一处横挥过去,杀开一道口,厉声道:“跑!”
他们气势锐利,连连击倒几个白衣教徒,没命地往道旁跑。林晗上了马,一拉缰绳,对着方黎昕一伸手:“上来!”
后方传来激烈的喊杀声,方黎昕朝红衣人望了一眼,迅速地拉住林晗的手跃到马上。骏马一声长嘶,箭矢般射了出去。
山高路远,积雪越来越深厚,几乎没入三分之一的马腿。两人拼了命奔逃,天色熹微之时,终于望见了肃穆的玉虚山门。
每年冬月到过年前,玉虚宫闭门谢客,只有门人留守山中,颇为幽静。
望见了玉虚正门,林晗他们匆匆忙忙地下马,在风雪中跨进几道高阔山门。
进门有一处广场,一侧正对着雪雾朦胧的悬崖。崖边置满了香台,鼎盛的香烛在烟雾雪粒中明明灭灭。
崖边只有一个人,长身而立,白衣飘飘,头上束着一尊莲花冠。是个仙风道骨的道士,背后一把剑,手里拿着柏枝扎的扫帚扫雪。
门外嘈杂的人声惊飞了鸢鸟。道士神情漠然地朝山门边看了一瞬,微微蹙起眉头。
林晗和方黎昕都被这人浑身冷傲的气度刺了一下,踌躇着往崖边走了几步,不知如何开口,便从匣子里捡了一炷香,就着蜡烛的火焰点燃。
两人心不在焉地焚香,谛听山门边的动静。
周围漱泉泠泠,松枝石缝间涌出氤氲热气,一弯小溪曲曲绕绕,尽头汇成汪蒸腾的温泉。
那道长看了他们一眼,没阻拦的意思,安心扫自己的地。此时另一拨人风风火火地拥在山门前,为首一个黑面虬须,一口金刀在晨雾里寒芒熠熠。
林晗有些疑惑,这是谁,怎么不见红衣人。
“这家伙叫鬼头刀,”方黎昕皱紧了眉头,愤然道,“原是个江洋大盗,后来投奔白莲教做了小头领,手上不晓得有多少人命。”
鬼头刀扫视一圈,找到了二人身影,便昂首阔步地走来抓人。道士静心扫雪,不知不觉挡在他跟前,鬼头刀狞笑一声,道:“还不让开,找事不成?”
方黎昕闻言便要冲上去跟鬼头刀较量,被林晗拦下。
“着急什么。”他道。
那道长看也不看他,似是当作一阵耳旁风。鬼头刀便有些怒气,顺着往地上一瞧,干净的砖石上不见一丝雪,有个圆溜溜、黑乎乎的物事追着道士的脚步,惬意地漫行。
林晗仔细一瞧,是只大得惊人的王八,比脸盆还圆。活在清幽避世的山林庙宇中,连动物都安逸许多。
鬼头刀觑他一眼,冲那散步的王八飞起一脚,便将它掀得在地上滚了几圈,头脚尽数缩进了壳里。紧跟着,他挥起手中沉重的大刀,猛地朝道士劈砍下去。
白衣道长缓缓抬起头,幽冷的面容仿佛经年霜雪,一双眼极冷极利,直视着逼近的刀尖。
刹那之时,刀光映入他的眼中,他轻淡地一眨眼,面前的雪花骤然飞卷,掀动了鬓边几缕发丝。
这一刀力道极为刚猛,那柄刀却被一股柔韧无形的力道击退,瞬间断成三折,当啷落地!
观庙深处响起一阵浑然的钟声,漫彻到细雪纷扬的空山。广阔的天地江山,皆隐于一片奥妙的雾色中。
鬼头刀捂着手臂哀嚎,挥刀的手断了经脉,蠕虫般抽搐。方黎昕看得目瞪口呆,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林晗。
林晗却盯着幽黑的山门,望见那束浓艳的红衣。白衣道士终于舍得松开扫帚,抱起那只受惊的王八,把它放在了温泉边。
风雪里响起红衣人的声音:“实在精彩,‘寒山雪,千江树’,清徽真人的大弟子江千树,果真如江湖传言般厉害。不愧是道尊首徒。”
江千树冷眼望去,道:“玉虚与世无争,奉劝尔等,莫要滋扰我门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