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晗哭得喘不过气,泪水顺着两人手臂淌。聂峥反过来安慰他,拇指擦拭着林晗的眼泪,虚弱地笑了笑:“别哭。你一哭,我就心疼。”
这笑容毫无芥蒂,犹似当年,一如他们从未分开过。可话音一落,他的手便猝然滑落,无力地往下垂。林晗心中一惊,连忙伸指探他的鼻息,已然摸不到了。
“廷卓!”他撕心裂肺地喊道。
医生忙着止血,急得满头大汗,慌忙问:“怎么了?”
“没气了,”林晗声嘶力竭,双手止不住发抖,“我摸不到了。”
大夫一怔,连忙凑到跟前,摸了摸聂峥双手,又把耳朵贴在他胸前,伸手去探他的脖颈。
赵伦看了许久,眼中亦是落泪,咬着牙强忍悲痛,转头哽咽起来。
“还有救,没伤到里头,就是失血过多。我给他缝上,你照我说的做。”
林晗立时站起身来,两人忙活开,齐手解去厚重的铁甲,再脱了血衣,把人平放好,露出胸膛。他依着医生的叮嘱,一边用手摁压他的前胸,一边陀螺似地转到床头,往他两耳吹气,忙得焦头烂额。
赵伦挽起袖子,阔步走到床前:“我来。”
林晗让到床头,专心给他吹气,不忘握住聂峥的手,仔细感知他的体温。三人忙活许久,医生放下针线陡然长叹一声,似是松了口气。林晗知道血止住了,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却不敢放松。
大夫空出手,快步到他们跟前施救,不住地探脉。
帐内火光越来越暗,满满一盏灯油几乎要烧没了。赵伦取了几支蜡烛点在床头,站开了一看,这光景有些不妥,忙着一一拿远了,放回烛台边上。
林晗忍不住去摸聂峥鼻息,试了许多次,终于探到一丝微弱的气息。他长出了口气,歪坐在地上,浑身被冷汗浸透,仍是心有余悸,手脚疲软发抖。
赵伦喜道:“没事了?”
林晗擦了把汗,捂着聂峥的手,担忧地看向大夫:“怎么样,不会再出事了吧?”
医生实话实说:“说不准。这会没事,可人还在鬼门关前,这几日须好生照看。”
林晗一听,浑身又绷成了弦,望着聂峥惨白的脸。医生在盆里洗净手,写好方子交给林晗过目。他瞧不出门道,只得再三嘱托大夫,定要救回聂峥的命。
赵伦拿着药,把风炉搬进主帐,坐在烛火跟前煎。林晗定定地守着聂峥,生怕再出纰漏,一刻不停地握着他的手,像是怕人跑了。
帐内很快暖和起来,他们的身体也涌上股温热。静默许久,林晗环顾四周,突然记起件事,惊道:“聂琢呢?”
赵伦放下蒲扇,垂头轻叹:“还没回来。听将士说,他们在黑山一带遭人围困,聂二是拼死突围回来的。他伤得极重,本来在路上就要撑不住,结果硬是挺下来了。”
林晗默然,手上握得更紧了些。
“陛下,”赵伦柔声劝道,“他心里还是放不下你的。否则这军营里,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像他这样忠心的,更是罕有。要是能捡回条命,等他醒了,陛下就跟他和好吧。”
林晗点点头:“我知道的。”
“赵将军!”
帐外响起声仓皇的喊叫,竟带着些哭腔。两人听了,神色乍然凝重,心知又有噩耗传来。赵伦把人叫进来。那将士斥候打扮,衣甲破溃,右手臂断了,不断往下淌血,显然也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他一见赵伦便跪下,铁骨铮铮的汉子,霎时哀哭起来:“将军,郭方顺带人杀过来了,就在黑水河方向,五里开外。”
赵伦惊诧地站起,抖着扇子:“什么!”
“赵将军,怎么办,主帅和聂小将军都不在,营中空虚,万万抵挡不住的。”
赵伦背着手走来走去,十万火急地想主意。
“聂二带走五百多号人,怎么就你们几个回来了,聂琢去哪了?天杀的郭方顺,向来不是咱们的对手,见了聂二就像耗子见了猫,这回怎么搞的嘛!”
将士呜呜咽咽地抹眼泪:“将军……”
林晗从床边站起身,朝他轻声道:“你们将军没事,姓郭的来了也是送死。你下去治伤,等他醒了,就领你们出征。”
赵伦一时愕然,随即会意,把长跪的伤兵打发出去治伤。
帐外脚步声不断远去,直到听不见了,林晗便拎起聂峥的血衣和战甲,也不嫌脏,闷不吭声往自己身上套。
“陛下?”
“我去会会他,”林晗淡淡开口,“你千万照顾好聂峥。”
“这不成!”赵伦反对得斩钉截铁,愁着眉,“陛下还有伤,这回情形古怪,万一出点岔子……”
林晗很快穿好了衣裳,动作麻利地系玄甲,全然看不出是重伤在身的人。他体格消瘦,套上苍麟军的战甲,立时威武了许多。破损的玄甲上血红淋漓,一股肃杀之气逼得人不敢直视。
他一边整理戎装,一边道:“连情形都没摸清楚,深更半夜杀到别人大营跟前,郭方顺是笃定聂峥受伤,没人治得了他,成了骄兵。你放心,此战我只胜不败。”
赵伦沉吟良久,飞快踱到门前大喊:“苏忱!”
有人遥遥地应了声,随后慌慌张张地跑进帐来,正是方才的医生。苏医生正在配药,外袍上系着身围布,冷不防一声吼,以为聂峥又出事,惊掉了半条魂。
赵伦道:“进帐来忙,照顾好主帅。我和穆将军出去一遭。”
林晗听他变了称呼,不由得一笑。赵伦是文官,武艺只是粗通,向来不会舞刀弄枪,运筹帷幄的,这番肯陪他去抗敌,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两人收拾停当,穿戴衣甲,手握兵器出门。夜色深深,天空中繁星点点,银河璀璨,光芒落在雪山顶上,熠熠生辉,好似星河从九霄上垂落。
林晗戴上面具,丑陋的刀伤不见踪影,露出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和半截白皙的下巴。赵伦跟在他身后,交掌一拜,低声道:“我不懂兵法,全听陛下的。”
林晗微微一笑,示意他安心,而后快步去到营中,点了约一百人。这一百人是绿洲仅存的兵力,一旦带走,大营便空虚到能被一阵风刮跑。
他将一百人分为前中后三军,一路中军由他率领,皆执矛佩刀,负责决战冲锋。一路左军交给赵伦,战时听从号令,与另一路协同夹攻。
百余铁骑迤逦而出,直奔黑水河畔。大夜长弥,万籁俱寂,连风也不曾吹过,林立的黑旗半卷着,凝垂不动。
林晗先前看过聂峥绘的图,心中有个大概,领着军队找了处浅滩,在夜色中渡过黑水河。马蹄漫过河流,踏碎潺潺流水和雪山漂来的浮冰,还未至战场,便感知到萧瑟彻骨的寒意了。
渡过黑水河,回报的斥候越来越密集。天际黑云被一道霞光撕破,过不了多久就是日出。
“禀报聂帅,西北一路敌军,似是先锋!”
“再探。”
“报!南边一路弓骑,正朝河畔而来!”
林晗从右军分出一路,令道:“去把弓手引开,等我回援。左右二军静听鼓角,中军听我号令,随我冲杀。”
他狠狠甩下马鞭,战马扬蹄长嘶,奋力冲了出去。几十余黑骑随后跟上,铁蹄踩踏如雷,须臾便消失在黑夜深处。一众骑兵疾行片刻,果然发现敌军的影子,宛如一溜飘忽的鬼魅,逐渐浮出长夜。
林晗双手持戟,身背长矛,率众冲杀上去。对面敌酋一见这股骑兵,隔着几十丈辨认许久,扬鞭笑骂:“聂峥,你居然还没死,既然自己找上来,我就再送你一程!”
林晗捏紧马缰,厉喝道:“郭方顺就在前面,换阵!”
话音一落,麾下骑兵便侧握长矛,变长阵为横方阵,做出冲击的姿态。林晗虽为主帅,却身先士卒,立在首排,而后铿然令下,领着铁骑冲锋。
马匹扬起四蹄,两股骑兵越来越近。郭方顺仗着一身悍勇,全然不把重伤的聂峥放在眼里,大笑道:“什么高门显贵。聂峥!你做了半辈子梁廷的狗,最终落得不忠不孝不义的骂名,怕是无颜面对地下先祖吧!”
这几个字好似针尖,刺得林晗血脉激涌。背君叛主,是为不忠;违逆家亲,是为不孝;叛离母国,是为不义。
连这名不见经传的郭方顺也能如此骂他,足可见天下人如何看待他。可林晗明白,聂峥没做错什么。他沦落至此,全是因为他,因为他一个,去做这天下唾弃的不忠不孝不义之人。
他攥紧画戟,喉头一阵翻滚,似有鲜血涌动,大喝道:“给我杀!”
两军相接之时,左右鼓角雷动。一鼓起,两侧骑兵弯弓搭箭,一鼓二角,弓弩齐射,三鼓响起,三军唱杀。
郭方顺一怔,环顾四周,不料有埋伏,正欲喊令,林晗已率中军奔驰到他跟前。画戟寒光如月,一闪而过,刀锋狠劈而下,人马俱裂。
惨烈的叫喊响彻在草原上,此起彼伏。
一轮冲锋过后,林晗拔出长矛,率众掉转马头,再度冲击。敌军受了重创,已是一盘散沙,林晗认准主将,长矛携着奔腾的飓风穿刺过去,把郭方顺挑下战马。
不过一刻,两轮冲锋已过,他勒马回身,高声震吓:“郭方顺已死!苍麟军,不留活口!”
长风雷动,黑旗舒展,三路铁骑合围而上,黑甲骑兵爆发出激越的山呼。
天边霞光破晓,冲开浓稠的夜色。金辉散落在荒芜的草原上,将鲜血染成了胭脂色。林晗没有清点首级,带着三军迅速回援,在黑水河边遭遇弓骑,再度下令全歼,连河水都被杀成了血红色。
战事完毕,他领着骑兵回营。留守的将士望见风中飘舞的黑旗,知道自家凯旋,忙着奔走呼告。
赵伦先下了马,欢天喜地去扶林晗。林晗却在鞍上一动不动,注视着灿金的天际。
“将军?”
赵伦疑惑地喊了声,朝他望着的方向看去。下一刻,他听见当啷一声,转头一看,矛和戟都落在地上,林晗的身子紧跟着一歪,从战马上颓然摔落。
“将军!”
赵伦连忙扶起他。林晗脸色青白,沉重地摇摇头,说不出话。几个士卒连忙将他扶进帐中,交给苏忱照看。
林晗脱去染血的衣甲,裹着毯子坐在风炉前。苏忱替他细心诊治过,叹道:“幸好没危及旧伤,只是力竭之症,损耗了元气,这段时日一定要好好休养啊。”
林晗微微点头,目光从聂峥身上移开,朝赵伦喊了声。赵伦忙凑到他跟前,竖着耳朵问:“将军有何吩咐。”
他想了想,犹豫道:“那天晚上吃的古楼子,味道甚好,还有么?”
赵伦一怔,而后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最后拿袖子抹眼泪。林晗唇角弯弯,轻叹一声,望着帐内温煦的烛光。
“甚好,甚好!”赵伦眼角通红,破涕为笑,“我这就让他们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