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戈深吸口气。冰冷的雪风涌进口鼻,刀子似的钻动。
天色阴沉,一串串火光在树林后游移。无数脚步踩过积雪,吱嘎作响。
“你们去东面瞧瞧。四五个时辰了……就是没追上,也该回来了。”
卫戈张了张口,想唤他的名字,却提不起劲头。两字到了唇边,仿佛被一道封闭的墙拦住。
他的两手猛然扎进雪里,紧攥着冰冷细腻的雪粒,骨节反复磨砺着积雪。
天上悠悠飘来一只黑鸟,风筝似的,停在树顶吱喳哀鸣。有个影子在远处梅林顿了顿,发疯一样扔到灯盏,冲到他跟前,踉跄跪倒。
白雾飞洒,迷蒙了视线。微凉的手胡乱拨开卫戈脸上的雪。林晗双眼黑亮,像是豹子,剧烈喘气,伏到他身旁温热而克制地低语。
“你怎么样,他伤了你?”
卫戈动了动佩戴义肢的手臂,拂去他额发上沾染的梅花瓣。
他一开口,声音沙哑,毒药似乎把嗓子也麻痹了。
“我没事。中了毒,不致命,一会儿就好。”
林晗将他拖拽起来。
“我这就带你回去。”
他手忙脚乱地解开狐裘,搭在卫戈背后,两手紧抓着他的手臂,扛在肩上。两人跌撞着走,积雪里划开一道深沟。
梅林中暗香汹涌。
卫戈摁住他的肩头:“你一个人扛不住我。待会再走吧。”
林晗眉头紧绞,执拗道:“我行的。你等一等,我背你过去。”
他身体羸弱,不知从何处涌出十足的力气,硬是将卫戈绵软的身躯背起来。林晗伸出一只手,撑在嶙峋的梅树上,咬着嘴唇喘了声,摇晃着朝来路走。
“他给你下的毒?”他抽着气,断续地问,“你怎么中招的?”
卫戈靠在他颈侧,彼此贴得极近。他盯着林晗耳边细软的青丝和温润的眉眼,一时怔然。
“人跑了?”
卫戈屏住呼吸,眼神动了动。
“桓儿?”林晗轻声唤。声气温良无邪。
他在他面前总是这样。外人谓他心狠手辣,在他面前,却总是爱憎分明,赤忱坦荡。
他内心翻涌如潮,疯狂盘旋着一个截然相反的念头。
那是他父亲,告诉他吧。他有什么资格隐瞒事实?
林晗别过脑袋,忧心地瞧着他。双脚陷进雪地,一深一浅,走得艰难,却难挡他心如利剑,披荆斩棘。
卫戈注视着他漂亮的眼睛,猛然捉住林晗的手臂,丹唇微启──
“含宁……”
几乎在同时,林晗偏过头,怜惜地吻在他唇上。
呼吸滚烫,驱散了裹着身躯的寒气。卫戈睁大了眼,沉溺其中,哑口无言。林晗身上也是极暖,诱他伸出双臂,将他紧紧箍在怀里。
半晌,林晗抬起头,笑吟吟望着他,一无觉察:“你方才发什么呆?”
卫戈闭上眼睛,颓丧道:“我没追上他。”
林晗继续朝前走,叹道:“没追上便没追上,自责什么。”
“我做了错事,你会怪我吗?”
林晗失笑:“那要看你做了什么。”
卫戈喉中艰涩:“十恶不赦。”
林晗怔怔道:“你今日好奇怪。”
卫戈立马收敛了心绪。林晗很聪明,若被他察觉到蛛丝马迹,他禁不住他的拷问。
“桓儿,到底怎么了?”林晗絮絮地揣测,“莫非中了毒,说起胡话。当真没大碍?回府找个大夫给你瞧……”
卫戈埋首在他颈间,眷恋无比地磨蹭,贪婪地去碰他柔软如绸缎的发丝。
林晗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打断了话语。卫戈不断用眼神描摹他的面庞,仔仔细细地观察,铭记。
风雪越来越大,几乎看不清前方。林晗手上的灯盏亮着,飘忽幽微。
迎着风雪前行,寂静了一路,终于望见人影。林晗带来的手下慌忙前来接应,他将卫戈慢吞吞地放下,紧紧搀扶着手臂,却蓦然问了句。
“你有事瞒着我?”
卫戈像是被他的眼睛望到了心底,死死地钉住。
“对……”他颤着声答。
林晗冷静地瞧着他,道:“先回去找大夫吧,等你想告诉我了再说。”
卫戈松懈了些,欲言又止,揣测他的弦外之音。
到了雪麓川畔,车马等在风雪中。林晗护着手足无力的卫戈上车,心事重重地煮茶。卫戈靠着锦壁,一闭眼,便是西平侯的死状。
“喝点热茶,暖暖身体。”林晗道。
卫戈静静望着他,一时忘了接过杯盏。他见过他的父母,林晗与息夫人有九成像,但认真看,神采飞扬的眼尾,与总像是噙着笑意的唇角,都与西平侯如出一辙。
林晗抿了口冒烟气的茶水,道:“不烫。”
卫戈这才接过茶杯,垂着头慢吞吞啜饮。
“人跑了,案子线索没断,你不必太过自责。”林晗道,“我已经让州府查去了,本就不是你分内之事,抓到是大好事,抓不住也无妨。”
“嗯。”
林晗仔细端详他:“你中的毒,当真无事?”
卫戈握着杯盏出神,道:“没有。效用与麻沸散差不多。我与他交手,他趁我不备下了毒。”
林晗笑道:“哪家高手能占你便宜?”
卫戈抿了抿唇,沉静道:“他扎破手腕,血流不止,血里有毒。”
林晗大惊失色,不敢相信:“血?”
卫戈斟酌着字句:“趁我毒发,逃走了。”
“殿下,”子绡纵马赶来,在车外询问,“画师画出了凶手,州官让人给你送来一幅。”
林晗忙道:“让我看看!”
卫戈遽然动身,取走子绡呈来的画卷。打开一看,眉眼不自觉舒展开。
画得不像。
林晗凑到他跟前,反复打量着画像,道:“是这个人吗?”
卫戈合上卷轴,递交给了他,闭目凝神。
“是。让他们查吧。”
林晗点点头,把画搁到一侧,自语道:“等三日后,看州府怎么说……”
车马行至郡王府时已是深夜。蓝幽幽,黑莹莹的雪夜,王府内灯火通明,当康长公主未走,亲自到门口迎接,忧心如焚。
“到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姑母,劳烦找燕都最好的大夫来。”
长公主讶然,关切道:“谁受伤了?慧棋,去把府里的医官叫来。”
卫戈扯下狐裘,道:“我没事。”
林晗道:“他嘴硬。”
三人入殿,排云殿内随处站着侍候的仆婢,个个安分规矩,穿着丝罗锦缎。殿中摆着熏炉、坐榻,榻前一尊几案,上方摊着几份喜气洋洋的红笺。毛笔润了金墨,正搁在笔山上。
林晗瞧了瞧长公主,道:“姑母这是……府上有喜事?”
长公主正忧心卫戈,陡然听到这句,挤出些欣慰的笑。
“你们子玉姐姐五月中旬便要成亲了。内官拟出宾客名册,让我看看。我瞧着少了几位,这才添上。”
林晗笑道:“好事呀!是在南方办婚事?”
长公主道:“南方?怎么着也是我的女儿,哪有咱们去就夫家,远嫁的理?”
慧棋领着王府医官进殿。卫戈兀自神游,任他摆弄诊治。掌膳女官前来问饭,长公主随口说了几样,便问林晗他们用过晚膳没有。
林晗了然。她在家等他们回来,竟连餐饭也顾不上吃。
“桓儿想吃点什么?”林晗道。
卫戈神情恍惚,沉郁地摇头:“没什么胃口,你们随意吧。”
长公主皱眉:“这是怎么了,谁把你魂勾走了?”
林晗忽然想起一事,道:“桓儿,我那莲花玉佩,你之前查过来历?”
卫戈轻微地点点头:“是宫里的东西。”
长公主不屑道:“本宫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拿来我瞧瞧,宫里的东西,本宫还没有不知道的。”
林晗叫人取来玉佩,送到长公主手上查看。她只一眼便惊讶道:“哎呀,这不是皇兄赏给丽妃的吗,怎么在这?”
林晗和卫戈对视一眼,皆默然片刻。卫戈道:“母亲见过?”
长公主放下玉佩:“怎么没见过。那年中秋,丽妃诞下皇子,他便把乌泽国进贡的一对琼花白玉并蒂莲赐给了她,引得六宫妃嫔羡慕呢。”
林晗道:“这莲花的纹样是独有的?”
“御用之物,谁敢仿它的纹样?”长公主反问,“你们要查这玉,那可不能了,丽妃早就不在人世。”
林晗思忖一刻,道:“劳烦姑母帮我下份帖子吧。”
卫戈心中一紧,攥住左手。
长公主盯着他二人,觉察到异样,缓缓道:“已经添上了。如今你在府里,好歹算是同一屋檐下。奉陵路远,免不了长途跋涉,给你父母的请帖,我另叫人先送去了。”
林晗开怀地笑:“多谢姑母!”
她说完,朝着卫戈语重心长道:“你生辰已过,该准备行冠礼,承继你父亲的爵位。从今往后可不能冒失行事,有何不懂的,你就问含宁……”
“母亲,”卫戈倦怠地闭眼,“我今日有些累了。”
等请帖送到,西平侯不在府中,事情早晚要戳破,他能瞒到何时?
林晗碰了碰他发鬓,关心道:“你不跟我们一块吃点东西?”
卫戈摇摇头。殿内一时沉寂下来。
“那好吧,”林晗叹了声,“你去睡会,待会我给你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