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戈面色波澜不惊,像是早就料到,握紧他的手,轻轻应了声好。
他先前就同林晗说过,倘若他不愿了,随时可以跟他说,他全都依他,真到了这时刻,却没来由恐慌,似乎两人间有条若即若离的线,在骤起的风里啪嗒一声断掉。
林晗无心再问玉佩的事,方才那一眼明明白白教会他一个词,什么叫相形见绌。
他也是头一次发现,自己内心并非全不在乎过往,当年的事过去了,魂魄好像豁开一道口子,表面上相安无事,可再怎么装腔作势,都掩不住骨血渗出的自卑。
他甚至萌生出些阴暗刻毒的念头。凭什么是他?为何老天如此不公,要他小小年纪,就沦落成他人玩物?令如此的耻辱跟随他一辈子,让他见到挚爱之人时首先心生的不是喜悦,而是猜疑、提防和痛苦至极的自轻自贱。
卫戈默然牵着他朝外走。林晗眼神闪动,瞥他一眼,顷刻间低下头去,惴惴地跟着他出门。
艳阳满天,人间煦暖,三分暑意蒸熨在发梢肌肤,烤得人心神倦怠,直想觅一处浓荫好睡。
都护府来了客人,都是熟面孔,见了他二人立时绽开笑颜,轻快地迎上来。
林晗来回瞅了圈人影,半晌回过神,眼角眉梢挂着惊喜,叹道:“辛夷姑娘!”
“好久不见!”辛夷开怀一笑,爽朗的嗓音回荡在芭蕉浓碧的庭院中,“近来可好?”
林晗一时高兴得说不出话,嗔怪地盯了卫戈一瞬,看向辛夷。
“边关不太平,你们怎么来了?”
“区区达戎人,拦得住我们?”嵇风得意笑道,“反正在镜谷闲得没事干,杀几个蛮夷练练手,免得生疏了。”
林晗霎时明白,他们就是卫戈在马车里提过的信得过的护卫。
卫戈悄悄凑到他耳畔,道:“辛夷当年在天狼营中颇有威望,她是个人才,治下有一套。护卫你的任务交给她,我也放心。”
岂料辛夷耳尖,摇头道:“我可不是为了你这臭小子来的。别忘了,加上灵州那回,你还欠我二十年的卖身契呢。咱们一码归一码,给衡王办事,跟你小子可没关系。”
嵇风皱着脸,道:“这说的什么话?衡王和我师兄是一家人,辛夷,你可不能趋炎附势,逢高踩低啊。”
林晗被吵嘴的二人逗笑,戏谑道:“这样吧,辛夷姑娘。那二十年是卫戈为救我欠下的,我理应报答他,不如就直接回报给你。”
辛夷眼睛一亮,来了兴致:“快快快,你们王公贵族手里奇珍异宝多的是,拿出来我开开眼。”
林晗笑道:“我给你一个无价之宝。”
说罢,他便吩咐人摆开墨案,备好笔墨纸砚,挥毫题下几个苍劲挺拔的大字。
公孙师盯着纸上墨宝啧啧赞叹:“好!好个烬夜明。”
辛夷瞪大了眼,疑惑道:“衡王……这是何意?”
林晗望着她不施脂粉,依旧明艳英丽的面庞,道:“烬夜明,从今往后便是我麾下直属部曲,统领号为仁安将军。辛夷姑娘,往后众人就要改口称你为辛将军了。”
辛夷一怔,随即雀跃道:“我是个女子,也能做将军?!”
“为何不能,”林晗从袖中取出私印,摁上红泥,在纸面右下落下一方丹红的章子,“我的命还是你救的,你可比我厉害多了。”
这番话夸得辛夷红了脸,木讷道:“谬赞谬赞,我哪有那么厉害!不过……既然衡王对我寄予厚望,辛夷一定拼尽全力,护卫主公周全!”
“好。我自是信任你的。不过──”林晗眸光流转,忽然问道,“辛夷姑娘,我能问问,你当初因何离开天狼营吗?”
辛夷一怔,摆手道:“你别误会!我、小嵇还有卫戈,咱们三个都一样,幼时颠沛流离,投靠聂氏只是权宜之计,想混口饭吃活下来罢了,跟他们可不是一条心啊!”
卫戈道:“含宁,辛夷在遇见你之前就叛逃天狼,离开的原因跟我和嵇风一样,只不过是受够了做人手中的兵器,不愿再任人摆布。”
林晗恍然大悟。所以那天晚上他才没杀他,原来是早就想着另谋出路。
他长叹一声,道:“辛夷姐姐,看来我们都一样,尝够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苦。你放心,我自然跟聂氏不一样。”
辛夷眼目中涌出些盈盈的光,不禁感慨道:“殿下……”
往后有烬夜明在,林晗心中宽慰许多,总算不必在府中都要忧心忡忡,防备着暗箭偷袭。
又过了两日,聂峥送来消息,半月前的刺杀案审得七七八八,共捉住主犯三人,牵连从犯七人,都是前任都护高柔的亲信部从。
“全都判了秋后处斩。”聂峥道。
林晗捧着案卷细读,皱眉道:“还等什么秋后?刺杀朝廷命官是大罪,不赶着以儆效尤?”
聂峥想了想:“那明天?”
“现在,”林晗把卷宗卷成筒状,在他额头虚敲一下,“拖到菜市口去,我要亲自监斩。”
“行。”聂峥领命去办。
三刻之后刑场具备,那十个人各自装了个囚笼,剥去衣服,披发跣足,由官军押解着,从宛康大牢一路游街示众。
林晗身着紫袍,高坐在监斩台上,待罪囚带到,便在众目睽睽下扔了令签,铿锵喝道:“行刑!”
十人被押上刑场,身后立着人高马大的刽子手。一瞬之间寒芒起落,鲜血飞溅几尺,头颅滚落如石。
围观的百姓哄然唏嘘。林晗逆着日光抬头,正对上街市边一家二层茶楼。茶馆一楼人满为患,二楼却空荡清闲,木槛廊柱旁立着几个黑衣扈从,一看便知是清了场子。
裴信一袭霁月似的袍服,坐在槛栏后看戏,罗袖上笼着层云雾般的轻纱。
雪映烟光,霜含冷色,风姿卓绝,谪仙一样的人物。
常人都在为这血洒灰土的场景心悸,偏他眼带笑意,拇指捏着折扇鼓掌。
林晗利索起身,步态间雷厉风行,腹诽了句:“清闲。”
他朝那茶楼走去,周围随行着十来个武士。看热闹的百姓们三两散去,茶堂空出一条道,恰好够他穿行,畅通无阻地上二楼。
侍立的兰庭卫对他行礼,识相地退开几尺,留空给他俩谈话。
林晗开门见山:“他呢?”
裴信知是穆思玄,笑道:“没死。”
“真疯假疯?”他皱了皱眉。
“含宁,这不重要了。”裴信抬起折扇,指了指对座,“他往后只会恨我。”
桌上置着一套天青色鱼鳞瓷,各色精致小点,时新果蔬,琳琅满目。
林晗无奈地坐下,裴信便悠哉游哉地为他沏茶。
“贺兰稚带人驻扎在国门外,你还有心思在这喝茶?”林晗责怪地瞧着一碟酥糖团喜,“议和的事半点进展都没有?”
“这事现在不归我管了,”裴信端起茶盏,笑看着他,“偷得浮生半日闲。”
林晗瞅他一眼,闷闷不乐地接下那杯烟气缭绕的茶水。
按朝中局势来看,不是他管,那就是王致?